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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

南明史 作者:顧誠


  第一節(jié) 基本國策——“借虜平寇”

  對于清初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史學(xué)界有不同意見。有的人認(rèn)為從清兵入關(guān)占領(lǐng)北京起,民族矛盾就成了主要矛盾;也有人認(rèn)為由明至清階級矛盾一直處于主要地位。這些看法很值得商榷。因為如果認(rèn)為階級矛盾始終是主要矛盾,那就不能正確解釋二十年左右仁人志士的抗清運動,更不能公正評價大順、大西農(nóng)民軍聯(lián)明抗清的正義性。而認(rèn)為清軍入關(guān)就標(biāo)志著民族矛盾已經(jīng)成為主要矛盾,顯然不符合事實。甲申五月,無論是滿洲貴族建立的清廷,還是在南京繼統(tǒng)的弘光朝廷,都把大順農(nóng)民軍視為死敵。直到清兵南下,弘光朝廷覆亡,清廷推行一系列民族征服、民族壓迫政策,民族矛盾才上升為主要矛盾。①

  在弘光立國的一年時間里,特別是在其前期,朝廷上下幾乎全都沉浸在借用滿洲貴族兵力掃滅“流寇”的美夢中??梢哉f“聯(lián)虜平寇”(或稱“借虜平寇”)是弘光朝廷的基本國策。奉行這一國策的背景已見上述。但是,還有必要指出它的基本思想有其歷史淵源。崇禎年間,楊嗣昌任兵部尚書和大學(xué)士,深知朝廷兵力、財力不足以支持兩線作戰(zhàn),曾經(jīng)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建議①,具體內(nèi)容是同清方達成和議,每年輸送白銀、緞帛等物,清方以少量人參、貂皮之類回報,實行互市;然后集中兵力掃除“流寇”。這在當(dāng)時是迫不得已的辦法,但并沒有借助清方兵力對付義軍的意思。隨著整個局勢的惡化,一些幕僚人士開始從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考慮借用北方少數(shù)民族兵力共同鎮(zhèn)壓漢族內(nèi)部的農(nóng)民起義。茅元儀寫的《平巢事跡考》②和姚康撰《太白劍》③都是以唐朝末年平定黃巢起義作為借鑒,替執(zhí)政大臣出謀劃策。這兩本小冊子毫無學(xué)術(shù)價值,編纂的目的是借古喻今。茅元儀曾在大學(xué)士孫承宗幕中任職,姚康則曾充任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幕僚。他們以唐朝平定黃巢起義為題目著書立論,用意是借歷史經(jīng)驗說明唐朝平定像黃巢起義這樣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反抗,光靠有郭子儀、李光弼這樣的大將不夠,還需要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招降像朱溫這類義軍叛徒,才有中興之望。

  弘光朝廷建立的時候,正值吳三桂降清,聯(lián)兵擊敗大順軍,占領(lǐng)北京。弘光君臣由于情報不明,對吳三桂同清朝的關(guān)系并不清楚,以為是吳三桂借清兵擊敗了“闖賊”,收復(fù)神京,一個個興高采烈,稱之為“功在社稷”的“義舉”①。五月二十七日,大學(xué)士馬士英疏“陳恢復(fù)大計”說:“吳三桂宜速行接濟,在海有粟可挽,有金聲桓可使;而又可因三桂以款虜。原任知縣馬紹愉、陳新甲曾使款奴。昔下策,今上策也。當(dāng)咨送督輔以備驅(qū)使。”②次日,弘光朝廷即決定“封關(guān)門總兵平西伯吳三桂為薊國公,給誥券、祿米,發(fā)銀五萬兩、漕米十萬石,差官赍送”③。大學(xué)士王鐸起草的加封賞赍吳三桂、黎玉田的敕諭頗能說明問題。在《敕諭破賊總兵官》一文中寫道:“聞爾星統(tǒng)關(guān)兵大挫賊銳,……是用晉爾侯世爵,加坐蟒一襲,纻絲八表里,銀二百兩,示寵異也。又爾部下士卒蓐食未飽,已令海上運漕十萬石、銀五萬兩接濟犒勞……?!雹茉凇峨分I遼東巡撫黎玉田》文中寫道:“茲特晉爾秩為兵部尚書,加賞纻絲十八端,銀一百兩,示旌也。且令漕米接濟,……。”⑤王鐸入閣在六月間,弘光君臣還不知道吳三桂四月下旬已經(jīng)投降清朝被封為平西王;而黎玉田投降了李自成,這時正任大順政權(quán)四川節(jié)度使,根本沒有同吳三桂一道勾引清兵。弘光朝廷的消息不靈,于此可見。

  人們常常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給史可法和馬士英描繪成截然不同的臉譜。事實卻表明,史可法與馬士英之間的差異比后來的許多史學(xué)家想象的要小得多。他們兩人的品質(zhì)高下主要是在個人操守方面,而在基本政策上并沒有多大分歧,都是“聯(lián)虜平寇”方針的贊決者。正是這一方針導(dǎo)致了弘光政權(quán)的土崩瓦解。史可法在甲申六月間上疏道:

  先帝以圣明之主,遘變非常,即梟逆闖之頭,不足紓宗社臣民之恨。是目前最急者,莫逾于辦寇矣。然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從旁有牽我者,則我之力分;以寇之全力用之我,而從旁有助我者,則寇之勢弱。近遼鎮(zhèn)吳三桂殺賊十余萬,追至?xí)x界而還。或云假虜以破賊,或云借虜以成功,音信杳然,未審孰是?然以理籌度,此時畿輔之間必為虜有。但虜既能殺賊,即是為我復(fù)仇。予以義名,因其順勢,先國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強,而盡殲丑類,亦今日不得不然之著數(shù)也。前見臣同官馬士英已籌及此。事期速舉,講戒需遲。今胡馬闖(聞)已南來,而兇寇又將東突,未見廟堂之下,議定遣何官,用何敕,辦何銀幣,派何從人?議論徒多,光陰易過。萬一虜至河上,然后遣行,是虜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虜有圖我之志,而我反迎之。所重者皇上之封疆,所輕者先帝之仇恥,既示我弱,益長虜驕,不益嘆中國之無人,而北伐之無望邪!伏乞敕下兵部,會集廷臣,既定應(yīng)遣文武之人,或徑達虜主(指順治帝),或先通九酋(指清攝政王多爾袞)。應(yīng)用敕書,速行撰擬,應(yīng)用銀幣,速行置辦。并隨行官役若干名數(shù),應(yīng)給若干廩費,一并料理完備。定于月內(nèi)起行,庶款虜不為無名,滅寇在此一舉矣。①

  左都御史劉宗周六月間也上疏建議“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茍仿包胥之義,雖逆賊未始無良心”②??傊?,吳三桂的引狼入室,在弘光朝廷決策大臣中無不認(rèn)為是一大快事,都主張應(yīng)該盡早同吳三桂取得聯(lián)系,借清軍之力共滅“流寇”。

  當(dāng)朝廷大老沉浸于“借虜平寇”的幻想中時,個別中下級官員反而比較有遠見,主張應(yīng)以自強為主。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勢視之晉、宋更為艱難,肩背腹心,三面受敵?!彼蟪⒓刃琛澳钕鹊邸⑾群笱成琊⒅摇?,又應(yīng)“念三百年生養(yǎng)黔黎盡為被發(fā)左衽”,“斷宜以進取為第一義。進取不銳,則守御必不堅”。他對形勢的分析是:“近傳闖渠授首,未可輕信。賊計甚狡,必亡走入秦,度暑必盡銳而出,與獻賊合,睥睨長江。……又聞虜踞宮闕,動搖山東。而當(dāng)國大臣倉惶罔措,但紹述陋說,損威屈體,隳天下忠臣義士之氣,臣竊羞之,臣切痛之?!薄笆Ы癫恢危D(zhuǎn)弭秋高,虜必控弦南指,飲馬長、淮;而賊又馳突荊襄,順流東下。瓦解已成,噬臍何及?”①章正宸指責(zé)當(dāng)國大臣紹述的“陋說”是指崇禎年間兵部尚書陳新甲主持的同滿洲貴族和談;他不贊成把清軍看成義師,相反指出有披發(fā)左衽的危險。六月,給事中馬嘉植上言:“今日可憂者,乞師突厥,召兵契丹,自昔為患。及今不備,萬一飲馬長、淮,侈功邀賞,將來亦何辭于虜?”②

  七月上旬,弘光朝廷召集群臣討論派遣使臣同清方聯(lián)絡(luò)事宜。兵科給事中陳子龍參與了集議,又經(jīng)過弘光帝召對后,感到當(dāng)國大臣“求好太急”,乃以“通敵實出權(quán)宜,自強乃為本計,懇乞嚴(yán)諭使臣無傷國體,更祈大誡疆臣急修武備事”上疏言事。疏中說:“自東敵逆節(jié),兵帑不解幾三十年,中國虛耗,實為禍本。但以運逢百六,寓宅東南,國家事力難支兩敵,而東敵會師殺賊,為我報仇,雖蓄謀難測,而執(zhí)詞甚正。因之通好,少紓目前,以便并力于西,此亦謀國之苦心也?!?以臣愚計,是行也,所授詞于使臣者,第云彼以好來,我故以金帛報謝其酋長,犒勞其士卒,以見中朝之有禮;許之互市,以中其所須,使其馬首不亟南可已。若夫地界、歲幣等事或因遘機會有利國家是在大夫出疆之義耳,似不宜求好之太急也。……祖宗之地誠尺寸不可與人,然從來開疆辟土,必當(dāng)以兵力取之,未聞求而可得者也。……若夫約敵滅賊以報不共戴天之仇,如唐人用回紇之師,事誠有之,然必中國自有信臣精卒如李、郭之將,朔方、隴右之兵而后可。若專恃他人之力,如宋人借金以滅遼,借元以滅金,則益其疾耳?!苯又?,他建議朝廷:“密敕諸將奮同仇之氣,大整師徒。俟冬春之間,敵騎牽制于三晉,我則移淮泗之師以向俟谷,出全楚之甲以入武關(guān),令川漢之將聯(lián)絡(luò)莊浪甘寧之義旅,或攻其脅,或拊其背,使敵當(dāng)其一面,而我當(dāng)其三面,不特逆賊可以一舉蕩滅,而大功不全出于敵,則中國之威靈震而和好可久矣?!雹?br />
  章正宸、陳子龍等主張的自強之道,在弘光朝廷上全然行不通。原因是朱由崧登上帝位靠的是聯(lián)絡(luò)四鎮(zhèn),四鎮(zhèn)既以“定策”封爵,已無進取之心,朝廷內(nèi)部的紛爭又造成文武大臣顧不上妥善經(jīng)營北方事務(wù)。

  弘光朝廷初建之時,大順軍在西面占領(lǐng)著湖北襄陽、荊州、德安、承天四府,東面進迫淮河流域,史可法、馬士英等人針對當(dāng)時的情況作出的軍事部署是扼守武昌至南直隸(今江蘇、安徽兩?。┮粠?。隨著清兵占領(lǐng)畿輔,大順軍西撤,全國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山東和河南東部一度出現(xiàn)歸屬莫定的局面。在三方對峙的態(tài)勢下,由于大順政權(quán)已無力東顧,這一廣袤地區(qū)就成了南明和清方爭奪的焦點。上文已經(jīng)說過,畿南、山東、河南官紳發(fā)動叛亂,顛覆當(dāng)?shù)氐拇箜樥?quán),是以恢復(fù)明室為號召的。弘光朝廷本應(yīng)乘此有利時機出兵北上,盡量擴大自己的統(tǒng)治區(qū)。這樣,既可以防止清軍南下,也不失為一種自強之道。然而,史可法、馬士英等弘光朝廷重臣卻裹足不前,一味株守江南。他們的內(nèi)心怯弱是非常明顯的,且不說萬歷末年以來明廷在同滿洲貴族的征戰(zhàn)中屢遭重大失敗,一年之內(nèi)的事實也表明弘光朝廷的主要軍事支柱如左良玉、高杰、劉澤清都是避戰(zhàn)先逃的敗軍之將,大順軍既被清軍擊敗,可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于是,他們自以為最高明的策略是不越雷池一步,免得“挑激”清軍,授以南下的口實。然后,卑詞遜禮結(jié)好于清廷,維持偏安局面。史可法、馬士英等人未必看不到南明軍隊即使不北上同清方爭奪山東、河南,清廷遲早也會南下收取魯、豫,同弘光朝廷接壤爭地。但直到覆亡前夕,他們始終抱著和談(款虜)的幻想,擺出一副謹(jǐn)慎可憐的樣子,企圖博得清廷的歡心。弘光朝廷這種先天的軟弱性,使清廷不費吹灰之力輕易接管了黃河中下游大批州縣。這些地區(qū)的許多官紳既得不到弘光朝廷的兵力保護,被迫歸附清朝。

  時人張怡是在清軍進入北京以后南下的,他途中看到的情景是:“過德州界,一路鄉(xiāng)勇團結(jié),以滅賊扶明為幟,所在皆然。至濟南,回兵數(shù)千自相糾合,隊伍整肅,器械精好??:又萌?,凡舟必盤詰乃得過。即以所浚之土堆集兩岸,僅容步,不可騎。而沿河民家塞向墐戶,留一竇以通出入,防守頗嚴(yán)。引領(lǐng)南師,如望時雨。既聞弘光登極,史公督師,無不踴躍思郊。每遇南來客旅,輒訊督師閣部所至。使斯時乘其銳而用之,數(shù)十萬義士因糧于眾,人自為戰(zhàn),大功可立也。日復(fù)一日,坐失事機,灰忠義之心,隳朝食之氣,謀之不臧,土崩瓦解,伊誰咎哉!”①參與濟寧、兗州、濟南反叛大順、恢復(fù)明政權(quán)的鄭與僑在《倡義記》中寫道:“是役也,當(dāng)四海無主之日,前無所依,后無所憑,只以紳衿忠憤、鄉(xiāng)勇血誠,遂使大憝立剪,名義以新。無奈江南諸執(zhí)政鼠斗穴中,虎逸柙外,置李賊不共戴天之仇于不問,可勝嘆哉!”①張怡、鄭與僑痛斥了史可法、馬士英不顧民族大義,頓兵不進,坐看國土淪喪的卑怯行徑。實際上這正是弘光朝廷自以為得計的坐山觀虎斗,避免引火燒身的退讓政策必然導(dǎo)致的結(jié)果。上自朱由崧、史可法、馬士英,下至南明地方官僚當(dāng)時都是以大順政權(quán)為賊,視清方為友,存在著一種強烈的感激清方、畏懼清方的混合心理。

  在弘光朝廷的影響下,黃河流域明朝官員顛覆大順地方政權(quán)以后,表現(xiàn)出來的彷徨失所,兵部職方司監(jiān)軍贊理主事凌?的態(tài)度具有典型意義。他參與朱帥■等人擒殺山東等地大順官員時,以明臣自居;朱帥■投降清朝以后他也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清廷委派的官員瞎忙,自告奮勇招撫兩河(指今河南?。?。八月初二日,清招撫山東、河南等處右侍郎王鰲永向清廷奏報:“原任監(jiān)軍兵部職方司主事凌?才猷博大,動合機宜,招撫兩河事本官一力肩承,祈量改兵垣職銜,以便行事?!蓖率斩酄栃柫钪寂鷾?zhǔn)“凌?改授兵科給事中”②。八月二十九日凌?給清廷上疏,年號稱順治元年,用的卻是明朝授予的原銜和漢字官?、郏坏骄旁率?,他改用清廷授予的“招撫河南等處地方兵科給事中”官銜,上鈴滿漢合璧關(guān)防④。與此同時他又給南明弘光朝廷不斷報告軍情①。后來清軍南下,凌?才恍然大悟,堅決反清,在河南歸德府被殺②。他在那段時間里忽清忽明、亦清亦明的異常表現(xiàn)并不是他本人想左右逢源,而是深受弘光君臣奉行的“聯(lián)虜平寇”政策的影響。甲申九月十一日,弘光朝廷“命巡按御史凌?便宜聯(lián)絡(luò)北直、河南鄉(xiāng)紳義士”,凌?上言道:“方今賊勢猶張,東師漸進。然使彼獨任其勞,而我安享其逸,恐亦無以服彼心而伸我論。為今日計,或暫假便宜,權(quán)通北好,合兵討賊。名為西伐,實作東防。俟逆賊已平,國勢已立,然后徐圖處置。若一與之抗,不惟兵力不支,萬一棄好引仇,并力南向,其禍必中江淮矣。……夫有山東,然后有畿南,有畿南,然后有河北。臨清者,畿南、河北之樞紐也。與其以天下之餉守淮,不若以兩淮之餉守東。伏望皇上擇一不辱命之使臣,聯(lián)絡(luò)北方,以弭后患,宣慰山東州縣,以固人心?!雹圻@說明凌?內(nèi)心里是向著弘光朝廷的。問題是包括史可法在內(nèi)的南明君臣一味茍且偷安,以坐山觀虎斗為上策,不愿派兵北上。

  弘光朝廷在大順軍西撤后,對山東等地只做了一些表面文章。如五月十一日山東濟寧官紳叛殺大順政權(quán)官員,“傳檄各路,號召忠義,一路由沂州達登萊,一路由濟南達天津,一路由臨清達河朔,一路由宿、徐達淮陽,一路由曹、單達潁、壽,以潁州守任民育濟(寧)人也。民育見檄遣諸生李道生赍至南都。督輔史公手札褒獎”①。弘光朝廷于六月間任命王燮為山東巡撫②,丘磊為山東總兵;八月“命原任薊督王永吉戴罪總督山東軍務(wù),仍同陳洪范等料理酬北事宜”③,十月十三日“馬士英奏賜永吉斗牛服,以隆接待北使之體”④;九月十六日又任命王溁為登萊東江等處巡撫⑤。似乎弘光君臣并沒有忘記山東,問題是沒有武力作后盾,委任的方面大員根本不敢赴任,朝廷雖一再催促也無濟于事⑥。李清記:“王齊撫燮、王東撫溁辭朝后,皆溁怯不行,觀望淮上。雖疏糾旨催,充耳而已。予言于馬輔士英,謂國法宜振。士英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dāng)思我憒憒。”⑦檔案材料表明,弘光任命的巡撫、總兵僅派了幾個使者進入山東清軍未到的地方頒詔、遣牌,虛應(yīng)故事就萬事大吉。七月,清招撫山東、河南侍郎王鰲永給內(nèi)院的啟本中說:“南都情形昨有小疏入告,不知當(dāng)作何方略?昨丘磊有遣牌系山東總兵,遣牌至濟南繳。又聞有李中書赍捧哀詔沿河而來。”①同月二十四日清山東巡撫方大猷啟本中說:“目下大兵已西,而江南傳喜詔之官已封識濟寧之庫藏而去?!边@種類似兒戲的舉動適足以示弱,清廷隨即命令方大猷將“濟寧庫藏……速行察解”②。八月初三日,原起兵反叛大順政權(quán)的濟寧知州朱光和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潘士良、任孔當(dāng)?shù)热艘驗榈貌坏侥厦骱牍獬⒁槐蛔涞闹г?,終于在清委山東巡撫方大猷的招致下,歸順了清朝。③

  到八月間,奉使清廷的兵部左侍郎左懋第等奏:“山東人心亟可收拾。命下廷議。時吏民人自為守,撫、鎮(zhèn)不至,無所稟承。清人傳檄責(zé)郡縣獻籍,漸奉遵依。識者惜之?!雹芫旁露帐房煞ㄗ嘌裕骸案麈?zhèn)兵久駐江北,皆待餉不進。聽胡騎南來索錢糧戶口冊報,后遂為胡土。我爭之非易,虛延歲月,貽誤封疆,罪在于臣。適得北信,九陵仍設(shè)提督內(nèi)臣,起罪輔馮銓,選用北人殆盡;或不忘本朝,意圖南下,逃匿無從,是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乞速詔求賢,偏諭北畿、河北、山東在籍各官及科甲貢監(jiān),但懷忠報國,及早南來,破格用之。從之?!雹偈房煞ǖ淖嗍璨皇侵鲝埬厦鬈婈犗虮蓖七M就地因糧用人,而是借口鎮(zhèn)兵缺餉,請求皇帝發(fā)詔求賢,讓河北、山東的官紳南下,言外之意就是放棄山東、河北等地的百姓和土地。史可法節(jié)制的四鎮(zhèn)之一東平侯劉澤清原是山東總兵,家在山東曹縣,盡管當(dāng)時清方駐山東兵力極少,清廷任命的山東巡撫方大猷在啟本中自稱“手無一兵”②,劉澤清并沒有趁勢收取桑梓之地。八月底,他派部將劉可成、阮應(yīng)兆等率領(lǐng)一千多兵馬前往臨清祭祖③,在曹縣“殺死鄉(xiāng)官一十七家、百姓無算”,又在濟寧同恢復(fù)明朝的回兵打仗,以泄私憤。九月初三日搬取家眷,招兵數(shù)百名撤回淮安。④劉澤清的這次“出兵”山東如入無敵之境,史可法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所謂“待餉不進”、山東等地“我爭之非易”,完全是明末官場中慣用的敷衍之詞,倒是“貽誤封疆,罪在于臣”,可稱實供。明翰林院官楊士聰是山東濟寧人,他不勝感慨地寫道:“其下東省,止一人一馬,責(zé)取遵依,無不應(yīng)者,積威之所劫也。及濟寧不應(yīng),亦遂慘淡而去;繼至者乃有十三人。使南中有千人之旅渡河先至,呼吸可通,二東(指明代山東、登萊二撫轄地,即今山東?。┴M遂為虜有乎?”⑤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雹俸牍獬⒘酰谠S多史籍中被描寫成“正人盈朝”的局面,似乎事情全壞在后來馬士英、阮大鋮結(jié)黨亂政,正人君子聯(lián)袂而去,以至于亡國。這是東林—復(fù)社人士的門戶之見。事實上,當(dāng)政的文武大臣(包括史可法在內(nèi))都是一批鼠目寸光的政治侏儒。大量材料證明,他們共同的特點都是以起義農(nóng)民為敵,而對多次犯中原,這時已經(jīng)攘取畿輔等地的清方則一味退讓,在“借虜平寇”的如意算盤下,圍繞“定策”、“逆案”、“順案”爭權(quán)奪利。對他們來說,只要能保住江南這塊最肥沃的土地就足以榮家安身,黃河流域的大片疆土,數(shù)以千萬計的百姓全被忘在腦后。倒是不肯入閣的崇禎朝大學(xué)士蔣德璟旁觀者清,在疏中說:“昔唐、宋在江南時,河淮以北皆虜,故不得不偏安。今奴雛(指順治帝)方幼,諸虜爭權(quán),河淮之北,奴騎不到。而闖寇聞亦久奔,間有一二逃將士兵假名行劫而已。中原士民,椎牛灑酒,以待王師之至。但使中外合力,文武同心,分道北征,指日清廓,大非晉、宋可擬也。”②然而,他的話沒人聽。當(dāng)政大臣史可法、馬士英等人惟恐出兵北上有同清廷爭地之嫌,一味以“通好”為上策。

 ?、?參見1980年8月出版《清史論叢》第二輯載拙文《論清初社會矛盾》。

 ?、?楊嗣昌《楊文弱先生集》卷九,《敬陳安內(nèi)第一要務(wù)疏》。

 ?、?收入曹溶《學(xué)海類編》第十六冊。

  ③ 桐城姚康休那父著《太白劍》,所見為光緒乙未冬姚五桂堂重刊本。

 ?、?李清《南渡錄》卷一。

  ② 李清《南渡錄》卷一;《國榷》卷一百一載于二十九日,文字略有不同,如“因三桂款建,使為兩虎之斗”。

 ?、?《南渡錄》卷一;《國榷》卷一百一。

 ?、?王鐸《擬山園選集》(北京圖書館善本部藏順治十年刊八十一卷本)第二卷。按,諸書均記弘光朝廷封吳三桂為薊國公,大學(xué)士王鐸起草的敕諭中卻明言“晉爾侯世爵”,很可能弘光朝廷對吳三桂封爵有個升格過程,幾個月前吳三桂被崇禎帝封為平西伯,弘光朝廷初擬晉封侯爵,不久又決定加封公爵。

 ?、?同上書卷二。

 ?、?史可法《為款虜滅寇廟算已周,乞敕速行,以雪國恥事》奏疏,見馮夢龍《甲申紀(jì)事》,《玄覽堂叢書》第一一五冊。按,史可法這篇奏疏在清代刊印《史忠正公集》時因避諱改題為《請遣北使疏》,文字亦有刪改。馮氏著作刊于弘光年間,史可法尚任督師大學(xué)士,自應(yīng)以此本為準(zhǔn)。

 ?、?李清《南渡錄》卷一。

 ?、?馮夢龍《甲申紀(jì)事》。

 ?、?李清《南渡錄》卷二。

  ① 陳子龍《兵垣奏議》。

 ?、?張怡《?聞續(xù)筆》卷一。

  ① 乾隆五十年《濟寧直隸州志》卷三十一,藝文。

 ?、?《順治元年八月吏曹奏章》,見羅振玉《清初史料叢編》。

 ?、?見《明清檔案》第一冊, A1—120號。

  ④ 同上書,第一冊,A1—142號。

 ?、?楊士聰《申核真略》記凌?“為虜用,出示稱順治元年。然?于南都亦發(fā)疏不絕”。

 ?、?參見溫睿臨《南疆逸史》卷十一《凌?傳》。

 ?、?李清《南渡錄》卷三。

 ?、?乾隆五十年《濟寧直隸州志》卷三十一,藝文,鄭與僑《倡義記》。

 ?、?《南渡錄》記六月二十五日任命王燮為山東巡撫,黃宗羲《弘光實錄鈔》記于二十八日。

 ?、?李清《南渡錄》卷二。

 ?、?談遷《國榷》卷一百三。

 ?、?王溁任命為登撫日期,《南渡錄》記于九月十五日,《國榷》記于同月十六日。

 ?、?《國榷》記八月戊寅(二十三日)、辛巳(二十六日)連催王燮、丘磊赴任。

 ?、?李清《三垣筆記》卷下,《弘光》。

  ① 《明清檔案》第一冊,A—125號,啟本首頁有“順治元年八月初一日到”字樣,可知作于七月。這位“李中書”很可能就是上引鄭與僑《倡義記》中說的諸生李道生,他奉任民育之遣至南京,弘光朝廷大約給了個“中書舍人”的空銜。

  ② 順治元年六月二十四日山東巡撫方大猷啟本,原件藏第一檔案館。

 ?、?順治元年九月初五日河南(道)總督楊方興“為欽奉遵依事”啟本,見《順治錄疏》。李清《南渡錄》卷二記,八月間弘光朝廷收到“山東濟寧知州朱光、生員孫胤泰、鄉(xiāng)民魏立芳等各疏請兵。既而不行,命補道官而已,不能救也”。

 ?、?談遷《國榷》卷一百二。

 ?、?《國榷》卷一百三。

 ?、?《明清史料》丙編,第五本,第四三六頁。

 ?、?順治元年九月初六日河道總督楊方興“為塘報事”啟本原件。

 ?、?順治元年九月山東巡撫方大猷“為塘報事”揭帖中說阮應(yīng)兆為副將,見《明清檔案》第一冊,A1—158號;上引楊方興啟本中則說阮應(yīng)兆是劉澤清標(biāo)下參將。

 ?、?《金史》卷七十五《左企弓傳》。

 ?、?李清《南渡錄》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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