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紅樓補(bǔ)夢 作者:(清)嬛山樵


  話說秦鍾告訴賈珠,說夏金桂知道張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虛的緣故。賈珠忙問道:“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么?”秦鍾道:“我也問他來,他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yuǎn)有一座關(guān)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里住著呢?!辟Z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為這件事直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么湊巧的事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說他們那一口子總沒接見客,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rèn)得崔相公來了?!鼻劓R笑道:“我看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rèn)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貨兒?!辟Z珠笑道:“俗語說的好:‘香油調(diào)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各人愛罷咧,給咱們什么相干呢?他昨兒高興,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dāng)真呢?”

  秦鍾道:“是當(dāng)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里來伺候著姑老爺,簽押了文書,約會了咱們爺兒兩個,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雇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fù)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車子套上預(yù)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鍾答應(yīng)著去了。

  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來換了,又取了一封銀子,教小廝帶著,以預(yù)備賞賜。不一時,林如海簽押已畢,回了后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如海,出城閑玩。林如海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賈珠答應(yīng)了,便帶了秦鍾走出儀門,早望見馮淵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了轅門,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里認(rèn)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給他混充正經(jīng)人呢么?”馮淵笑道:“閻王爺說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想天下有個邪淫的黃花女兒么?不過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實跡來罷了。我是因愛他的人物兒還很俊,所以要買來做妾,也不過是取樂兒的意思。圣人云:‘人潔己以進(jìn)。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闭f著,秦鍾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很是。明兒日后他又看上了我們兩個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與其進(jìn)也,不與其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賈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你的罷。他到底怎么認(rèn)得這姓崔的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便細(xì)細(xì)兒的盤問他,誰知這位崔公子竟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給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xiāng)住處,以及他尋妻的原委,并沒一點(diǎn)兒別的勾當(dāng)?!辟Z珠道:這么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wù)必給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guān)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jié)了我們的疑案,一舉而兩得,你說好不好呢?”馮淵、秦鍾都道:“很好?!庇谑侨艘宦吠嚬苍?,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暫且不表。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茅屋內(nèi)用功。寶玉自從蓄發(fā)以來,又已半年,漸次可以帶上束發(fā)紫金冠,便不減本來面目。

  柳湘蓮道:“寶兄弟,你竟是仍舊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寶玉笑道:“我在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呢。又惟恐怕使不得,還有些兒猶豫。柳二哥你既這么說,可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闭f著,二人正在大笑,只見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來了,湘蓮、寶玉忙起身迎接,進(jìn)來坐下。

  渺渺真人道:“寶玉自留發(fā)以來,到了此刻算是‘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后,方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時候呢?!泵C4笫康溃骸霸僖荒曛螅銈儽惝?dāng)歸還芙蓉城去了?,F(xiàn)在芙蓉城中,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都到酆都城尋訪老太太去,尚未回來呢?!睂氂竦溃骸罢垎枎煾?,芙蓉城中現(xiàn)有多少人,怎么只這三個人赴酆都城去,畢竟尋訪著了老太太沒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現(xiàn)在有十二釵,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鳳、尤二姐、尤三姐、鴛鴦、香菱、晴雯、金釧、瑞珠十二人。鴛鴦因殉主而死,來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癡情司’事。鴛鴦原為老太太而死,不見故主心何能安?王熙鳳又奉元妃之命,訪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復(fù)邀尤三姐作伴。現(xiàn)已訪著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睂氂竦溃骸傍x鴦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誠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愛視恩憐,反不如鴛鴦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原,弟子亦何顏立于人世乎?”說罷,流下淚來。渺渺真人道:“寶玉合當(dāng)赴冥去見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會熙鳳、鴛鴦,得悉別后情事。湘蓮作伴同行,也可與尤三姐相會,并須傳語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專司,未便久羈冥境?!?

  寶玉、湘蓮道:“弟子們都還沒‘從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黃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們雖功夫未到,已非‘吳下阿蒙’了。我們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戀,一兩天便可回來。他日仍須再到塵寰,另有因緣了結(jié),此時未便預(yù)言。今日已遲,明早下山去罷?!毕?、寶二人答應(yīng)了,吃過晚飯,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領(lǐng)了湘蓮、寶玉二人下山,穿云入霧,行走如飛。湘、寶二人跟隨著,步亦步,趨亦趨,宛似騰云駕霧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個時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離陰陽界不遠(yuǎn),你們只向北而走便是。我們先回山去了。”湘、寶二人看著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來。

  行不里許多路,早看見一座牌坊,上寫著“陰陽界”三字。

  湘蓮、寶玉二人點(diǎn)頭道:“想必過了這個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于是,二人過了界牌坊,便見陰風(fēng)慘慘,旭日無光,又走了一個時辰,看見路旁有個飯店。二人便進(jìn)去打尖,以便問路,叫過店小二來,問道:“你們這里離酆都城還有多遠(yuǎn)兒?

  “店小二道:“我們這里離城十里,叫做十里鋪?!毕嫔徬?qū)氂竦溃骸胺浇衲捍禾鞖?,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兒業(yè)已離城不遠(yuǎn)了,咱們何不緩步游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看著可怎么樣呢?”

  寶玉道:“很好?!币騿柕晷《溃骸澳銈冞@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處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離城三里,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里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后通街道,楚館秦樓樣樣齊備,算我們酆都的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是要進(jìn)城去的,不過多繞點(diǎn)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毕妗毝舜笙玻焖氵€了店帳,一路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過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見一座大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新荷疊翠,十分幽雅,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shè)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飲酒的。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干凈桌兒,對面坐下。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類。

  二人正在吃茶閑話,忽聽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yáng)入耳。

  寶玉手拿著茶杯,側(cè)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我們久離塵市,不聽此聲已經(jīng)好幾年了。寶兄弟,你怎么今兒又動了凡心了么?”寶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兒這亭,前臨大湖,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況。又聽見有琵琶之聲,就不覺有感呢?!毕嫔徴鹧?,忽聽歌聲婉轉(zhuǎn),迎著順風(fēng),字句真切。但聽得唱道: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當(dāng)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臺。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卻見走堂的掇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zhuǎn)過屏風(fēng)而去。

  寶玉便從屏風(fēng)縫兒里望后一張,只見后面還有三間正房。

  房里走出一個小廝來,把走堂的掇的接了進(jìn)去。那走堂的便依舊退出回來,寶玉便點(diǎn)手兒把他叫到跟前,問道:“這后面的屋子,也是你們的么?”走堂的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這后面的房子乃是我們店里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兒是我們這里的一位馮先生,在這里包整酒席請客呢?!睂氂竦溃骸皠偛艃郝犚娕庙懀褪呛竺嫖堇飶椀拿??”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寶玉道:“可是什么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爺,我看你老的年紀(jì)也有二十來歲了,怎么還是這么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么人呢?”湘蓮笑道:“你不知道,他本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么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這么著,你老何不教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店里這正房后邊,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也是現(xiàn)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花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毕嫔忺c(diǎn)頭笑道:“你既然說的這么好,你就去打掃屋子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lǐng)我們進(jìn)去?!弊咛玫男χ饝?yīng)了去了。

  寶玉埋怨湘蓮道:“柳二哥,咱們辛辛苦苦到這兒是做什么來了?你怎么又高興鬧起嫖來了?!毕嫔徯Φ溃骸肮植坏盟f你怯呢。難道聽聽曲兒就算嫖了嗎?”寶玉道:“就算不是嫖,咱們也不應(yīng)這么著。柳二哥,你難道把師父的教導(dǎo),我們的功夫,就這么都丟了嗎?”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到底還是執(zhí)遠(yuǎn)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記得程明道的心中無妓了么?”

  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dāng)了,請二位爺過去坐罷。”

  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zhuǎn)過了屏風(fēng),但見院內(nèi)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把他二人引進(jìn)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間小敞廳,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兒,煨了暖酒來,我們先喝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

  走堂的答應(yīng),送上酒果,便叫媳婦兒去了。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對著那正房的后窗,相離不遠(yuǎn),忽聽琵琶頓歇,內(nèi)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昨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還沒學(xué)唱。你聽才剛兒的‘小耗子上燈臺’唱的怎么樣?就是久經(jīng)大敵的唱手,也不過是這么著罷了?!庇致犚蝗诵Φ溃骸敖駜涸钦\心誠意敬大爺?shù)?,大爺既然聽著說好,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兒你給我們成全了這件事,將來教你樂的日子多著呢?!睂氂袂那膬旱南蛳嫔徯Φ溃骸澳懵犚娏藳]有?這兩個冤大頭,不知是個什么樣兒的人,這個唱的,又不知是怎么樣的個玉天仙兒?等我在他窗戶眼兒里偷著看他們一看去?!毕嫔徯Φ溃骸傲T喲,看仔細(xì)惹出事來?!睂氂駬u手道:“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nèi)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紙,向里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濟(jì)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艷可觀。東邊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在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馮,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謝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么謝,他敢不怎么謝么?”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我想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個名分在內(nèi),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如趁著這會子還沒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里,喂你一個皮杯兒,給我瞧著這么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就是太寒磣了些兒,只怕他未必肯呢?”那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個什么樣兒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罷喲,依我說你趁著小秦兒不在這里,乖乖兒的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闭f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里,不容分說,搬過臉來嘴對嘴兒喂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請,不覺大叫一聲道:“好?。 惫拇笮ζ饋?,只聽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膽在這里偷看呢?”說著,“咯喳”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那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兩個是什么東西,在這里混笑的是什么?”

  湘蓮在這邊看見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喝你們的酒,咱們自喝咱們的酒。咱們笑咱們的,給你們什么相干呢?難道你們還短住咱們的笑不成嗎?”只見那兩個少年齊道:“什么話?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么笑到咱們窗根兒底下來了?你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這么膽大的了不得,還在那兒沒事人兒似的笑呢?”湘蓮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那里揉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我今兒才見了世面了?!蹦巧倌甏笈溃骸澳銈兟犅?,是那里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毕嫔彺笈溃骸澳銈冞@兩個東西,滿嘴里混?w的是什么?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媳婦兒在這里彈唱罷了,就是咱們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也不為過。怎么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nèi)眷了嗎?”那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fā)信嘴兒胡?w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里去?!毕嫔彺笈瑩涞能f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nèi)走進(jìn)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這么膽大,等我瞧瞧他有幾個腦袋?!毕嫔徱豢?,認(rèn)得是秦鍾,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嗎?”秦鍾仔細(xì)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嗎?”寶玉見湘蓮和兩個少年嚷鬧起來,正待也要發(fā)話,忽見秦鍾進(jìn)來和湘蓮廝認(rèn),忙也高聲叫道:“秦鯨卿,你在那里來?”秦鍾聽見,抬頭一看,認(rèn)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嚷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辟Z珠、馮淵二人聽見,一齊發(fā)起怔來。

  寶玉便問秦鍾道:“這位到底是誰?”秦鍾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爺,你怎么就都認(rèn)不得了么?”寶玉便一手拉了秦鍾的手,從窗臺上跳了進(jìn)來,便給賈珠請安。賈珠也便拉著寶玉,兄弟二人大哭起來。柳湘蓮便也從窗臺上跳了進(jìn)來,忙與馮淵作揖陪禮,各敘姓名,又把珠、寶兄弟勸祝馮淵忙吩咐小廝教另整酒席,回頭一看,那三個妓女躲的連影兒都不見了。原來夏金桂自從賈珠開了窗子叱問之時,他就早已瞧見了寶玉,心中正在驚疑,及聽見秦鍾叫出口來,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廂房里去,把門插上了。

  賈珠這里又與湘蓮敘過了禮,便問他二人的來歷?湘、寶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于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寶玉留發(fā),因知鴛鴦、鳳姐、尤三姐到地府來尋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是特來見見老太太的,湘蓮是欲會尤三姐的,且鴛鴦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特來傳語他們早為回轉(zhuǎn)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珠大喜,也把自己并秦鍾、馮淵的原委一一的告訴了寶玉、湘蓮。然后遂教跟的人套車,大家早些回府。馮淵忙攔道:“寶二爺和柳二爺今兒初到,我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車少人多,難以乘坐,不如先打發(fā)人回去,給老太太叩喜,先送個信兒,再備幾匹馬或是備兩頂轎來才好。請略寬坐一會子,索性終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賈珠聽他說的有理,便先教小廝回去報信去了。

  馮淵又吩咐換了酒席,大家敘禮就會。馮淵挨次送酒已畢,便問小廝道:“他們?nèi)齻€那里去了?”小廝向廂房丟了個眼色,向跟前湊了兩步,低聲道:“夏姑娘請爺說話。”馮淵笑道:“寶二爺,柳二爺,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來了呢?”寶玉笑道:“他們既不肯見外客,馮大哥也就不必張羅,才剛兒我已經(jīng)在窗外領(lǐng)教過了?!瘪T淵哈哈大笑起來道:“二爺,你可說說,令兄淘氣不淘氣呢?”賈珠也笑起來道:“你怎么倒賴到我身上來了。我勸你乖乖兒的把他們叫出來罷,這會子又害起什么臊來了呢?”馮淵便笑著往廂房里去了。

  賈珠便問秦鍾道:“你找的那個崔公子,可找著了沒有?”

  秦鍾道:“已經(jīng)找著了,他說他身上的衣帽襤褸,不好來見。明兒教我把衣服借給他幾件,他穿了親到衙門里去叩見去呢。我想,大叔明兒可就趁著這個機(jī)會,一起回明了姑老爺,把馮大哥、崔公子的事一并給他們成全了,豈不好呢?”賈珠點(diǎn)點(diǎn)頭兒,寶玉忙問:“什么事?”賈珠遂又把夏金桂、張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寶玉吃了一驚,悄向賈珠道:“我適才瞥見彼婦面貌十分可疑,這會子聽見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這可怎么樣呢?”賈珠也吃了一驚道:“你認(rèn)得他么,你說他到底是誰呢?”寶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誤服毒藥而死的?!辟Z珠聽見,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網(wǎng)恢恢,我們這個老馮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倚財仗勢白打死了的。他后來告到閻王案下,稽查冊籍因薛蟠陽祿未盡,暫把此案懸擱。這會子,他與夏金桂又是已經(jīng)生米做成熟飯的了。不如明兒將錯就錯的回明了姑老爺,就把夏金桂配了馮淵,以當(dāng)薛蟠抵命之罪,了結(jié)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這不貞之婦為妻呢?”寶玉、湘蓮、秦鍾三人齊聲說:“好!”

  正在談?wù)撻g,只見馮淵面有愧色,訕訕的進(jìn)來道:“我的敬意不誠,我們的那一個忽然受了風(fēng)寒,心口里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轎子把他們都送回去了?!辟Z珠也訕訕的答道:“這里也不用他們了,盡他們?nèi)チT?!闭f著,只見走堂的帶了兩個妓女進(jìn)來,湘蓮見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們也回去罷,過會子開發(fā)你賞錢就是了。”賈珠等不解其故,問明了緣由,大家又笑了一會。馮淵便要留下這兩個妓女彈唱陪酒。賈珠道:“不必了,我們早些兒吃飯罷,只怕老太太聽見這個信兒,必定是盼望著急的。”馮淵便吩咐走堂的,“連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總開在我的帳上”,走堂的答應(yīng)了,只得打發(fā)兩個妓女去了。

  于是,賈珠催著拿上飯來,大家吃畢,只見潘又安跑的滿頭大汗,下馬進(jìn)來,先給寶玉請了安,便道:“老太太聽見二爺?shù)搅?,喜歡的了不得,偏偏兒的王府里面差人請姑老爺商議公事,衙門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備了幾匹馬來,請爺們早些兒回去呢!”寶玉忙立起身來,與馮淵作揖道謝。于是,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齊進(jìn)城,穿街過巷,也無心觀看路景,一直到了轅門,下了車馬。馮淵自回寓所去了。

  賈珠領(lǐng)了湘蓮、寶玉等步行而進(jìn),剛到了二堂,只見鴛鴦攙著賈母顫哆嗦的迎了出來。寶玉一見,忙跪了下去。賈母也不問長短,一把摟住,兒啊,肉啊,哭做一團(tuán)兒。賈珠忙命秦鍾,先將柳湘蓮讓到書房里坐。這里賈夫人也出來拉住寶玉,也哭了會子,大家勸解了一會,這才攙了賈母到了上房。

  寶玉重新與賈母、賈夫人、賈珠磕了頭,方才依次坐下。

  賈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還是個人是個鬼呢?”寶玉滿眼垂淚,便把跟隨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蓮一同修道,以及現(xiàn)在留發(fā),將來功成便歸還芙蓉城去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昨兒知道鴛鴦、鳳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來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來見見老太太的。柳二哥同來,是意欲會會尤三姐姐的。并來傳語鴛鴦姐姐他們?nèi)耍谲饺爻墙愿饔袑K?,未便久離職守,教他們早些回去呢?!辟Z母聽見,這才歡喜起來。只見鳳姐從后面走了進(jìn)來,寶玉忙上前請安,大家又淌了會子眼淚。賈珠見鳳姐出來,便到書房里與湘蓮攀話去了。賈夫人自從私問了鴛鴦,已知寶玉并無茍且之行,晚間告知了林如海,夫婦二人十分感嘆。如今見了寶玉,心下也甚是歡喜憐愛。

  不一時,外面鳴鑼響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寶玉、湘蓮諸人忙迎出二堂,請安叩見。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寶玉,一手拉了湘蓮,直往里走。鳳姐看見,便到后邊回避去了。賈母起身笑道:“姑老爺回來了,我們寶玉他同柳二爺特找到這里來瞧我的。這也是他一點(diǎn)兒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常這小子如今也好了。寶玉,你們給你姑爹磕過頭了沒有?”湘蓮、寶玉便重新與林如??念^,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歸坐。

  林如海又細(xì)問了一番原委,湘蓮、寶玉二人又從頭至尾細(xì)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時了,鳳姑娘、鴛鴦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里有專司責(zé)任,雖不便于久留,也還再往一兩個月不妨。賢侄與柳兄既來到此處,焉能就去,也須得盤桓兩月,讓我稍盡地主之誼才是。”湘、寶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愛,銘刻五中。但家?guī)焽?yán)命,說見了老太太一兩日即便回來,不得羈延的,是以侄輩不敢奉命?!绷秩绾PΦ溃骸半m不能兩月,那里有一兩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說著,人回請示擺飯,林如海便吩咐在書房里擺罷,遂教賈珠過來,讓湘蓮、寶玉都到書房里去和秦鍾一同吃飯。飯后,掌上燈來,便收拾行李,在書房里間安歇。

  寶玉便到賈母屋里來與賈夫人、鳳姐、鴛鴦閑話。鳳姐便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們那里是那些人呢?”寶玉道:“那里連元妃姐姐、警幻仙姑是十四個人,還有癡夢仙姑、鐘情大士他們,以及各仙女、黃巾力士等人。我雖沒親身到過,卻從夢里去過三四回的。‘癡情司’、‘薄命司’都進(jìn)去過的,你同鴛鴦姐姐便是這兩司的主人。我們師父說,教你們早些回去呢。”鳳姐道:“因為要等這里姑老爺轉(zhuǎn)了天曹,我們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這會子已是遲了幾個月了,橫豎再等個把月再說罷了。我才剛兒聽見姑老爺未必一兩天肯給你去呢,你這一去要到幾時才得到芙蓉城里去呢?”寶玉道:“大約還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們師父臨行囑咐了我們,叫早些兒回去,還有別的差事,不能遲延的?!闭f著,又談了一會閑話,便出來到賈珠屋里安歇。兄弟二人又說了一會家庭閑話,方才歸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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