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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陳小剝皮從床上跳下,早見童瑞花口張目瞪直挺挺的躺在馬桶旁邊,褲子尚未系好,再拿手摸她鼻息,已經(jīng)沒有氣了,把個陳小剝皮的靈魂兒,從泥丸宮一直飛到瓜洼國。開了房門,直望外跑。此時卻好天色才亮,外面守夜女眷,正因沒有消遣,大家拚起兩桌點點湖的牌局,桌上殘燈猶明。猛然見陳小剝皮直跳出來,大家吃了一驚,問他緣故。他嚇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引著眾人向他房里去。于是男女仆從,都一哄而進,看見這種奇事,互相驚奇詫異。便有女人把馬桶蓋好,將新娘子仍然抬至床上,周身驗視,并無傷損。陳老夫婦便哭起來。說道:“別的不打緊,白白的花了許多錢,娶個媳婦,剛剛來了一天,忽又撟了辮子了。雀子頭上有多大點腦子呢。昨兒豎的抬進門,今兒橫的抬出門,一出一進,像這樣快法,有多少家私,也不夠用呀。”

  屋內(nèi)鬧得沸騰,那童老么昨晚吃得爛醉,正同幾個伙計,睡在前面柜臺上,酣呼不醒,有人告訴他女兒已死,他還喃喃的說:“諸位不必開心,枉口白話的,說這些晦氣話做甚?”后見人說得認真,他才一翻身跳下柜臺,掖了短衫,直望女兒房里跳,果然見女兒死了。他也不哭便問陳小剝皮,女兒是怎樣死的。陳小剝皮將今早情形說了一遍。童老么冷笑道:“我到不曾聽見人家撒尿會撒死了的,若是撒尿會撒死人,那世上男女可不用生著這撒尿的東西了,總是你這小東西,不知安著甚么心,一晚上便弄死他了,你不償我女兒的命,更有誰償她的命?!闭f著,伸過缽子大的拳頭,拖陳小剝皮,便望下捶打。幸虧店里人多,還有些挑腳夫做好做歹,將童老么拖到前面,童老么開口便是一千串錢埋葬費,老剝皮聽了嚇得舌頭伸了有五寸長。說他女兒好好死的,我又不曾害死她。他開口就是一千八百,他把我當做財主看待。是的,我收殮他女兒,他不許過問,我另外送他五百個錢。雇只船過江,他也要回頭想想,他女兒若是早死一天,難不成這筆錢還要我出。眾人往返說了幾次,無如親家二人的意思,相懸太遠,弄到結(jié)局,還是你揪著我,我揪著你,一路進城,向江都縣里來打官司。

  天氣炎熱,死尸不能久擱,當著地保草草的先用一口薄材收了,不曾封釘,好等江都縣來相驗。此事一傳,通鎮(zhèn)的人,紛紛猜測,說無緣無故,一個新娶的堂客,會撒尿撒死了,這到輕易不曾見過。惟有那王老三暗暗吃驚,知道是那條蛇的變故,自念我與她本無冤仇,不過弄個把戲同她開心,想不到她竟會把命丟了。又聽得老剝皮同童老么去打官司,說這個老剝皮,平時一毛舍不得拔,今番也要叫他破破慳囊呢。自己走上街,順路走過陳家門首,見里面靜悄悄的,想是都進城去了,確好看見街旁一擔西瓜,抓了幾十文買了兩個,用一方大手巾,一頭扣著一個,望肩上一擔。另外又包了兩包火腿咸鴨,走回家去,命他妻子燙了一壺燒酒。他有五歲小兒子,便來搬這西瓜,嚷著要吃。王老三便叫妻子去拿一柄刀來,正待切這西瓜,門外忽有幾個人來喊他,王老三回頭遂囑咐妻子,將酒菜收好,停會子我回家來再吃,自己便隨著他們?nèi)チ恕T瓉黹T外喊的不是別人,乃是他相好弟兄,有常老二在內(nèi),并不同王老三多話,但說是師父馬彪,叫我來傳你的,師父同別的弟兄,均在都天廟立等。王老三一聽,說:“原來如此,師父是要丟我了,我已知道我的罪該矣。”又望常老二道:“二哥,你家弟媳婦,同侄兒一切拜托二哥了?!北娙苏f道:“老三只管去。這些小事,都有兄弟們,不用老三記掛?!蓖趵先Φ溃骸昂煤??!北泔w也似跑了有六七里,一處荒僻無人的古廟,墻垣剝落,一進山門,燕子糞把地都鋪滿了,天井里蓬蒿有二三尺深。早見馬彪坐在大殿上,還有許多少年,侍立兩旁。馬彪見王老三已來,略抬了抬身,說:“老三好,你的手段太辣了,犯了我們無故殺人的法律。老三自己斟酌罷?!?br />
  王老三道:“師父說得是,請師父賞徒弟一件家伙用一用?!瘪R彪便在身邊擲下一把兩刃尖刀。王老三接在手里,好在衣裳單薄,自己解開小襟對準心口一刀刺入,鮮血直冒,王老三早隨著童瑞花一路去念捺刮利捺不得捺刮利去了。馬彪跳起身說:“好好。”便有人將王老三尸骸,切成十幾塊,用一個蒲包裝好,埋在墻角下,更把地上血跡揩抹干凈,一聲呼嘯,各各散去不提。

  陳老剝皮一直被童老么拖進西門,他兒子小剝皮放心不下,也便跟來,后頭還隨著地保,以及店里的伙計。到了縣衙,書班差役,見是陳老剝皮同人打官司,大家歡喜,先圍攏來,將兩造拖在一個小煙館里,問起案由,便想代他們撕擄。無如童老么執(zhí)意不允,大家因為是人命遂也不敢怠慢,一面代他寫好稟狀遞進去,一面便是煙酒飯菜,鬧得不亦樂乎。

  童老么既是苦主,又沒有錢,大家也不甚理會他,都來嚇詐這老剝皮。老剝皮如割自己的肉一般,滿口告苦,說家里窮得精光,實在費用不起??蓱z他此時一件厚布小褂,被汗?jié)竦萌缢芤话?,人勸他脫一脫,他死命不肯。原來他膀子上帶了一支藤鐲,包了有半截金子,深恐脫了小褂,被人看出來,說他有錢。后來熱得十分難受,好容易裝著解手,背地里悄悄抹下,又苦于沒處掩藏,急得滿頭是汗。良久想了一條妙計,將頭上一根打辮子的紅繩子解下來,把藤鐲系在大腿上。事過之后,他回去畢竟將這只藤鐲上金子剝下來,換成洋錢收著,說有錢究竟辦不得這樣浮而不實的東西,徒然惹人耳目,此是后話休提。

  且說那江都縣姓全名福,是個鑲紅旗人,兩榜出身,接到稟狀時,正同一個朋友圍棋消遣,忙忙推了棋盤,說這還了得,刻不容緩,傳齊了差役,立刻坐堂傳訊。兩造各執(zhí)一辭,全福不能決斷,隨又將小剝皮喚到案前,說:“你們均皆有理,本縣也不能偏向一邊,但是這童瑞花究竟當夜同你在一處,你說不曾害她,你憑著本縣發(fā)個誓。本縣就相信你?!毙兤さ溃骸斑@有何不可。小的娶著妻子,原是為傳宗接代,為甚好好謀死她。如小的果真謀死她,叫小的將來割了辮子做和尚,永遠絕子絕孫。”

  全福道:“很好很好,且退過一旁,等本縣下鄉(xiāng)相驗?!庇谑怯謧鼾R了夫役,還當堂叮囑了一番,說:“本縣下鄉(xiāng),絲毫不得需索,若查出取了民間一絲一粟,本縣打你們兩條狗腿?!敝宦爟膳圆钜郏R齊的暴雷也似一個大諾。正待起馬,猛的大家失聲叫怪,人人把辮子緊緊拖在面前放著,還有用手握住不敢松放的。全福大怒查問,便有人拖著小剝皮跪在面前,說他適才發(fā)的誓,轉(zhuǎn)眼便應了誓了,他在人叢之中,忽的辮子被人剪了半截去。全福一看,果然好好一根辮子,只剩得半截,拍案大怒,說:“原來你這光棍,真是謀死童瑞花的。本縣最相信的是發(fā)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你只能欺本縣,不能欺神明??炜斐断氯?,替我打這光棍?!眹樀藐愋兤ぺs忙分辯,說目下外面正鬧白蓮教,我們鄉(xiāng)下像這樣剪辮子的事很多,小的想是也遇著這種邪祟了。”

  全福越發(fā)大怒,說:“本縣讀圣賢書,那里聽過這種屁話。邪不勝正,便是有白蓮教,也不敢到本縣地方上來,快打快打?!标愋兤ず貌辉┩鳎阕愠粤硕侔遄?,這才吆喝著一路下鄉(xiāng)。四名親兵,八名差役,二名仵作,一名挑茶擔子的,一名罩傘,四名轎夫,兩名跟人,兩匹跟馬,還有許多鼓鑼扛牌的小么兒,才出衙門,早在各茶社里用大缸子喝茶。怕事的便送幾百文給他們,省得鬧事。上了路遇著人家,有甚么便取甚么,小豬子還被他們生生捉了幾只去,那雞鴨更用不著說了。迤邐行來,到了陳家米行,四圍瞧看熱鬧的人,早圍了一個大圈子。陳家搭了一個蘆席篷,官廳上面高高貼著一品當朝四個大字,全福坐下來,先將本坊地保喚上來。地保望上一跪,

  全福問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小的叫趙大。”又問:“你地方上為何出這件命案?”趙大道:“是。”又問道:“你這狗頭該打不該打?”趙大又道:“是。”全福便說:“扯下去。”趙大又接連答應幾個是,退下幾步,把身子旁過來,自己扯了褲子,望地下一伏,便走過兩名執(zhí)刑的,用板子敲著他臀腿,趙大那聲氣是練就的,只有喊老爺高升,再沒別的言語。打畢了好褲子,恭恭敬敬上來,替全福請個安,口里還說:“謝謝大老爺。”

  全福此時才命仵作驗看死尸,驗了好一會,實在驗不出傷痕,委是好好死的。全福大怒,又將童老么喚上來,罵了一頓,說你女兒并非陳家害死,你為何誣告著他,本意要重重打你一頓,姑念你年紀已老,女兒又死了,權(quán)且從寬發(fā)落,好好具個安分結(jié)來。童老么也不能再辯,磕了一個頭,遵辦去了。全福又對陳小剝皮道:“適才本縣到冤枉你了,本縣很對不住你,明天本縣替你捐個監(jiān)生,一者遮羞,二者將來可以做個屁股罩子,免得無辜吃打?!?br />
  陳家父子聽了這老爺爺溫語拊循,感激不荊官司又贏了,連連磕了頭??h官去后,他父子逢著人便夸說全大老爺如何同他要好,還要代他捐功名,真是十分榮耀,便有些瞧不起左右鄉(xiāng)鄰,想預先做個紳士的意思。只是這小剝皮半截辮子,弄得人觸目驚心,一傳十,十傳百,便把當時鬧的白蓮教,說得活靈活現(xiàn)。偏生當時人的辮子,容易被剪,往往半夜三更,睡在枕上,次日醒來,摸摸頭發(fā)已是禿禿,小孩子家更是不消說得。于是便有人請了一位道士,畫了一道符,寫了兩句咒語,是割辮割和尚,禍害自身當。大大小小,縫起一個小口袋,將符放在里面,日夜掛在身上。

  便是秦家的汝龍、銀兒,云家的春兒都有這個東西。太陽一落,便不放他們上街。后來愈鬧愈利害,連女人髻發(fā),都有些保不住,你想那女人的標致,全靠著這綠鬢蓬松,云鬟逶,假如被匪人截去,弄得尼姑不像尼姑道婆不像道婆,夫婿憎嫌公姑生厭,還有甚么趣味。于是這一群雌老虎興風作浪起來,更為熱鬧。有說明明看見一個小紙人兒,手里拿著刀的。有說明明看見一把紙剪刀,飛來飛去的。那時候女人們,每日用剩下來的臟水,到反尊重起來,留著不潑,放在房門背后,等睡覺時辰,便借地攔著房門,甚至連經(jīng)水布都要公然張掛,做一道驅(qū)邪神符。請問他們可曾因有這些法術(shù),便捉住一個紙人兒,其實連紙人影子,都不曾得見一見。你要拿這話去駁他,他便說安知不是因為我們的臟東西才把他抵住,此時城里,還有一家女人最多的,親姊妹,堂姊妹,姑表姊妹,姨姊妹,乾姊妹,有已嫁的,有未嫁的,歲數(shù)大的,不過二三十歲,年紀輕的,只得十二三齡,住在一個總門,雖說各分各院,他們每日每夜,常常見面,真是花團錦簇,玉潤珠圓,平時談笑風生,也就如那枝上黃鶯,梁間紫燕,唧唧咕咕,叫個不住,禁得起世界上又鬧出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大家便就縱橫議論,見鬼裝神,一會怕起來,便你抱著我,我抱著你躲在帳子里吃吃的笑。一會急起來,又你拿量尺,我用剪刀,恨不得要與那紙人兒決個勝負。然而心里終是怕不過,便想了一個主意,日間大家睡覺,夜間便抹牌的抹牌,唱歌的唱歌,輪流著聚在一處。

  內(nèi)中有個姑娘,年方歲。容貌雖不能像小說上講的落雁沉魚,然在尋常婦女之中,也就算得白皙妍麗,性情爽直,自己兼有些自負的意思,對鏡回身,臨風顧影,立意要嫁個才貌雙全的夫婿。并無父母兄弟,依著一個寡姨而居。寡姨已近六旬,夫家姓章,兒子名溶,在山東兗州府充當刑名幕友。媳婦呂氏,膝下還有三個女兒,當年有個妹子,嫁給一個姓王的,不上幾年,夫婦亡故,只剩了一個姑娘,小名美娘,無人留養(yǎng),只好帶在身邊。他們姑嫂之間,頗甚相得。況又有許多姊妹,鎮(zhèn)日間風狂謔浪,無所不為。有時關(guān)起房門,你一句,我一句,便像那夫子盍各言爾志意思,大家問愿意嫁甚樣人,先前還都羞羞澀澀,不好意思,后來見沒有旁人聽見,統(tǒng)都老著臉說起來。有的說要腰纏十萬,有的說要舉案齊眉,有的說要沒有公婆,有的說要沒有妯娌。再看美娘,卻只是含笑一言不發(fā)。諸女見她不開口,大家嚷起來,說你引著人說了這些不害羞的話,你明日卻好拿來取笑人,你這般尖巧,我們是不依的。說著齊上前來,撓她骨癢。美娘笑道:“不是我不說,我說來卻是與你們不同?!?br />
  眾人笑道:“我知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你的見解,必比我們高幾倍,就請你說罷。”美娘含羞說道:“天生我們一般女子,談起嫁娶來,都是說把我們嫁給人家。姐姐們細想,我們是嫁一個人,并不是一種物件,為何生生的要說是給人,然自古及今,都是這般說,我們也不能不低頭依著。但是外面雖說把我們給人,內(nèi)里卻不能不教人給我。我既嫁了他,他這個人就算給了我了。我既要他給我,我必定要揀一個絕好的人物,模樣兒,才調(diào)兒,性情兒,一件也少不得。至于家資富厚,還在其次。大約我除非不嫁,如是嫁人,卻要一個讀書種子。因為他既能讀幾句書,大約見解總要比別人高些。見解一高,那瑟琴之間,必然不俗。我雖然認不得字,卻是聽見人家念文章的聲音,很覺入調(diào),萬一嫁給他,他在燈下讀書,我在旁邊靜聽,這就是我的心愿?!?br />
  眾人都笑起來,說原來姐姐喜歡書呆子。將來準要先做秀才娘子,后做舉人太太,末了做個狀元夫人,可賀可賀。美娘聽了,也就含笑不語。于是東家做媒,西家做媒,總是不能成就。可巧洛鐘同章溶自小同學,交情甚好,平時常有書信通問。洛鐘每逢時節(jié),必到章老太處謁見。他家?guī)孜还媚?,本都不大回避。何其甫急于續(xù)弦,便托過洛鐘幾次,想娶章家姑娘。無如章家姑娘的年紀,都不過十五六歲,誰肯嫁給何其甫做繼室。章老太見美娘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便思量將美娘嫁給他。美娘暗中聽見何其甫是個秀才,卻暗暗合了自己心愿。沒有談了幾時,便允許了,所以何其甫在家忙著喜花,便是為的此事。八月下聘,十月過門。那個塊洋錢,原是講定的禮金。偏生何其甫不肯照數(shù)交出,要留元開發(fā)仆人,還累洛鐘費了許多唇舌。

  光陰易逝,看看喜期將近,白蓮教的消息,已漸澌滅。章家總門里這許多女兒,也不怕有人來割他髻發(fā)。無事之時,只顧同美娘來調(diào)笑。美娘雖無父母,那章溶為人頗好,寄回三百金為美娘置備妝奩,也便粗粗將就,一切鞋頭腳腦的生活,齊打伙兒幫忙。這一個繡個五子登科,那一個便繡個三元及第,爭奇斗勝,頗忙得高興。姊妹們預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雖不敢公然承認,然而那一種羞澀之中,頗有矜張的意思。

  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將美娘父母的影像,懸掛起來,美娘沐浴之后,人便替他焚起香燭,鋪下大紅氈條,美娘盈盈的走上來,端肅而拜,不覺一陣心酸,淚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見你女兒嫁人,當不知如何歡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腸斷。拜畢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禮。又向姊妹們行禮。行禮之后,便躲進自家房里,不再下床了。次日傍晚,梳妝已畢,坐上花轎,倒也是笙簫鼓樂,一路吹打著,抬到何家。

  轎子進門,只聽得鬧轟轟的,也不知有許多人幾多房屋。昏頭昏腦,被人扶出轎子,攙到一處地方,想是新房了,耳邊便聽見有個人老聲老氣,罵自己家里打?qū)m燈的人,說是爭較賞金太多了,要將他送到捕廳老爺那里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悅,想這定是新郎的長親,卻也不合如此妄誕。后經(jīng)人排解開了。便有人進來攙著他出來拜堂,擠擠的站了一屋的人,覺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稱舅舅舅母的,有稱伯伯姆姆的,有稱爹爹奶奶的,還來著許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師娘。把美娘都鬧煩了,暗想人說新郎今年不過才三十左右,那里來的這許多晚輩,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著,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

  接連進房,到有人擠入里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個穿靴子的人,跳起來攔著說不可不可,鬧房不是古禮,我今日頭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諸君恕我,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細細揣摩這聲音,便是適才罵人的那個人,心里老大吃驚。想這個人聲氣,如何生得這般蒼老,分明有四五十歲的人物,如何說是三十左右的年紀,想到此便心頭突突亂跳。停了一會,聽見外面客人漸散,便有伴婆來替她解脫衣服,美娘一把緊緊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說道:“小姐不要執(zhí)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氣?!?br />
  美娘聽見老人家三個字,幾乎急要得哭。扯了被攢進去,耳邊只聽得那新郎,照料燈燭,叮嚀門戶,嘮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幾聲,吐了許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幾踏。美娘此時心里已明白了幾分了,恨身旁沒有一根繩子。若是有繩子,早已情愿勒死。停了一歇,覺著新郎來扯他的被,嚇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幾次,扯不開來,到也沒法,他便并頭睡下,將被頭輕輕揭起,把臉湊過去,美娘鼻中,只覺得一陣酒臭,香腮上宛然遇著鋼針一般。美娘真是萬無可忍,本來新娘子頭一夜不合睜眼,據(jù)說是瞧到那里,便要窮到那里。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將來不知如何結(jié)局,那里還忌諱這些,遂一咕嚕,索性坐起來,睜眼一瞧,卻好富貴燭,點得透亮,睨著新郎面目,干枯憔悴,偏生兩個眼睛胞子,比雞蛋還大。一部兜腮胡,齊到耳根。露著兩個牙齒在唇外面,仿佛蜜蠟似的??上脒@般氣味,令人難受。要同美娘比較起來,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這一氣,煞是不小,看見衣服在身邊,便兀的披起來,從新郎身上跨過,跳下了床,坐在櫥柜旁邊一張椅上,不由的嚶嚶啜泣。

  何其甫看見新人這種情形,知道是厭他老丑,心中便也好生不悅,所幸他于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覺得婦人從夫,卻不合如此驕縱,依他的怒氣,便要奉贈他三五老拳。后念天下沒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說道:“賢妻你須聽愚夫一言。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嫁,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且說這一節(jié)書,是孟夫子勸戒你們,不要違拗丈夫。況賢妻初次進我家的門,嫁雞便要隨雞,嫁犬便要隨犬,何況我還是個有眼睛鼻子的人?!?br />
  美娘聽了他這一番不文不俗的話,說得口角流沫,兩個白眼,翻得格外難看,驚懼更甚,越發(fā)嗚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縐襖子,眼淚鼻涕,污了一大塊。何其甫不禁長吁短嘆,還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朗朗念道:“傲不可長,長傲則爭起。夫子雖或忍乎,始則情可忍,繼則怒可加矣。丈夫意氣自期,豈容久挫。”聲調(diào)悠揚,真?zhèn)€把美娘聽住了。是時雞已三號了,那看守花燭的伴娘,聽見新人說話,私念為何起得這樣清早,揉一揉眼睛,便想推房門進來。這個當兒,忽聽得后面廚房大呼火起火起,有幾位和衣睡在對面房里的女客,一霎時驚慌起來,嚇得何其甫直跳下床,望外飛跑。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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