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驚，當(dāng)時便疾轉(zhuǎn)過身來問道：“這分明是冤鬼顯靈，借乩索命，諸位可知道這楊先生平時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這光景，第一要緊還是延幾個道士打一臺清醮，替他解救解救罷?！薄?，再一細(xì)看，適才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里去了，只剩有一個小廝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們書生畏禍，也只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說：“我們也走罷?！庇谑亲限I如飛而去。王道士此時被楊靖這一嚇，也忘卻送大人的憲駕，低著頭再將楊靖一看，只見他面白眼突，頓時將一副臉瘦得沒有二寸來寬，雙手微微撐拒，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雷先生提進(jìn)來的那盞洋油燈，本來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荊那個小廝嚇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著膽子問那個小廝道：“他們諸位先生呢？”小廝也答道：“他們諸位先生呢？”王道士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小廝也答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

　　王道士見那個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別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傳集了廟中兩個伙夫，用一張竹床子將楊靖睡上去，趁他還有一絲微氣，飛也似的自己押著送到楊靖家里，他妻子宋氏剛捧著一碗薄粥，坐在門檻上，忽然見人將他丈夫抬得回來，嚇得跳起身來，手里那個粥碗，不由豁瑯一聲，墮地粉碎。王道士略將楊靖扶乩遇鬼的話告訴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聲大哭，抱著楊靖臉對臉的叫喚。誰知楊靖再也不肯轉(zhuǎn)回陽世，漸漸肌肉發(fā)紫，一靈永別宋氏去了。宋氏是個老實婦人，轉(zhuǎn)身便向王道士磕了一個頭說：“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家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無著，如今從半天里掉下這件禍?zhǔn)拢乙粋€婦人家沒腳蟹，叫我怎生發(fā)付，怕不一條命就是兩條命?！闭f著，涕泗橫流。又跪在楊靖尸旁哭起苦鬼來。王道士也是盡提著大方袖子拭淚。那兩個伙夫提著扛榛喊道：“王師父，我們是回去了?！?br />
　　王道士點點頭說：“你們先回去罷，我停會子便來。”說畢，掉轉(zhuǎn)身子又來解勸宋氏說：“奶奶盡著哭，也是沒用。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的還要過呢。為今之計，第一先要將楊先生后事置備起來，好好入了殮。奶奶想總是沒有這項現(xiàn)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還是奶奶親自到家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議商議，千不看，萬不看，奶奶總是他親生養(yǎng)的，也不能不照顧奶奶，這是末了一次?！?br />
　　宋氏收了眼淚哽咽說道：“你老人家說的話，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從鬧過官司以后，他兩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見我們夫婦一面，去說怕也沒用。我們先生在日，他同學(xué)朋友也還不少，若是能夠請朋友們幫個忙，覺得比較去求親戚爽利些。這件事便托你老人家替死鬼效個力罷。”說罷，又哭起來。王道士道：“只恨我小道也是清風(fēng)兩袖，很對不住我們楊先生。既然奶奶這樣說，小道拚著這副老臉，情愿替楊先生去沿門托缽。何其甫何先生我記得他是你公公的門生，他同楊先生便有世誼，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總比別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學(xué)中的人，小道究竟是個門外，此后一概總還要仰仗著他。奶奶你先好好守著死尸，我去去就來?！?br />
　　王道士此時深悔扶乩的事，是他發(fā)起，不料便在這上面將楊靖命送掉了，問心慚愧，不由負(fù)著一腔義氣，徑奔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在廟里見楊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難處，防有人命干證，暗中將云麟扯得一扯，沒命飛逃。依云麟主意，到不忍心將楊靖丟在廟里。無如平素畏懼先生慣了，不敢不從。剛出廟門，隨后嚴(yán)大成一干人也都陸續(xù)分散。何其甫逃入家內(nèi)，驚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書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從頭至尾讀了幾篇，剛自閉自凝神，已見王道士跑進(jìn)來。何其甫吃了一嚇，裝著沒事人一般，絕口不提楊靖的事。轉(zhuǎn)是王道士問道：“何先生可曉得楊先生已經(jīng)咽氣了。小道適才親自將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這一來到也罷了，免得時常到你廟里去打擾?！蓖醯朗康溃骸拔┦菞钕壬砗?，一切沒有，小道此來，少不得要費先生的心，替他張羅張羅?！焙纹涓@道：“身后的事么？咳，像我兄弟身前還在這里敷衍不下去，我卻不能替他張羅身后了，請你免開尊口?！?br />
　　王道士道：“阿呀，這一來他女人怎么能發(fā)付呢？先生不看楊先生分上，還該看楊先生的老人家分上?！焙纹涓鈫手樥f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么樣呢？”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聽人方便，也不能競爭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請先生出個名兒，替他發(fā)個傳單，少不得聚湊一二百元，將楊先生喪葬弄清了，余下的便給他女人養(yǎng)活?！?br />
　　何其甫冷笑了一聲，將個大拇指豎在王道士面前說：“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請你替他擔(dān)任了罷，像我就沒有這樣魄力。我如有這樣魄力，我到不坐這窮館，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點石成金，都是你們道士的法術(shù)，我們孔夫子若能點石成金，他到不至于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了?！?br />
　　王道士見何其甫毫無資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氣，便故意笑道：“可惜點石成金，我們祖師久已失傳了。若是不曾失傳，小道廟里金子雖然沒有，石頭是有的，何至又來同先生擾。總之這件事，先生萬萬義無可辭?！焙纹涓ε溃骸拔沂乔匪模俊蓖醯朗康溃骸叭绻匪?，又作別論了?！焙纹涓Φ溃骸澳阍撋祥T來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里聽見，已經(jīng)知道此事。見他們口角起來，便將何其甫喊得進(jìn)去，何其甫依舊怒氣未息。美娘笑道“你們講的事，我是明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多少也該幫助他點，才是道理?！焙纹涓Φ溃骸暗览淼览恚辛说览?，就沒有錢了。”

　　美娘笑道：“話雖如此，你同楊先生比較起來，你究竟比他寬綽些，我也知道我們家里也沒有現(xiàn)錢，不如將我手腕上這兩只雙龍抱柱銀鐲頭，先借他去當(dāng)一當(dāng)，等我們有錢，我們再去贖，你以為何如？”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橫豎這鐲頭，也是你陪嫁過來的，我也說不起嘴來攔阻你。我再不同這牛道士談心，你便拿出去交給他罷?！?br />
　　美娘不得已，便將鐲頭送出來交給王道士，說了幾句好話。又說：“我們先生他是樹葉子掉下來怕打破頭，這傳單的事，還請道士另去找人辦罷，實在對不住死鬼楊先生，還請道士帶個信給他師母，勸他不用過于哀慟?！蓖醯朗恳娒滥镎f話較何其甫圓通得許多，也無可說，將鐲子拿入手里，謝了兩句，便去尋覓別人。誰知一直跑了好幾家，再也休想他們肯出一個銅錢。王道士氣得臉都青了，沒精打采，又轉(zhuǎn)回宋氏那里，眼看著這副銀鐲，如何濟(jì)事。宋氏只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雖是深秋時分，天氣還熱，楊靖尸身漸漸透出臭味，肌膚青紫。王道士正沒打算處，猛的門外走進(jìn)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云麟，心里記掛著這件事，手里攜了一包紙錁，到靈前磕了三個頭，便問王道士，這事如何辦法。王道士便將向諸人乞告情形說了一遍，說還不曾到相公那里去。云麟道：“王道士你是錯了，固然讀書的人也沒有多錢，即使有錢，你要想他無故的拿出一文半文來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陽東落。他們書愈讀得多，心愈煉得毒，這些慷慨解囊，揮金如土，到還要在那些斗雞走狗皂隸與臺里去尋覓，或者還碰著一兩個假俠士。再不然就要去尋覓大人先生，大人先生們積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們出得一千，只當(dāng)我們出了一百。他們出了一百，只當(dāng)我們出了一十。這叫做多里撈摸，你放著程道周程大人那條路不走，轉(zhuǎn)來同窮書呆子糾纏，無惑乎是個勞而無功了?！?br />
　　王道士被云麟一席話轉(zhuǎn)說得笑起來，說：“好相公，你雖則年紀(jì)輕，到還爽快，我何嘗不想到程大人那里求告，只是我們那里有這分兒去面見大人呢？少不得還是同他門口那幾位管家磨陀。相公你須知道，一個鄉(xiāng)紳家門口的管家，同州縣衙門口差役一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他只肯幫著外人一齊去弄大人的錢，他斷不愿意拿大人的錢花出來做好事。不瞞相公說，就是扶乩這一層，我暗中允了他們的許多酬謝，他們才肯從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摜下你不睬了?！?br />
　　云麟道：“既這樣說，我便前去會他們大人，當(dāng)面求告。”王道士不等云麟說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這是再穩(wěn)當(dāng)不過。相公畢竟是個秀才老爺，與我們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罷。我也不再耽擱，就此前去，你在這里等個消息?！蓖醯朗看饝?yīng)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將那副銀鐲，送至小押鋪里押了一千多錢，先買了些柴米紙錁，又到廟里叫了一個伙夫，挑著到楊靖家里，自己將廟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趕著到這邊來。且說云麟負(fù)著滿肚皮豪情俠氣，匆匆走到程紳宅前，見大門里面那盞極大門燈，蠟燭剛才熄了，兀自氤氤氳氳，冒著油氣。屏門緊閉，旁邊壁縫里，卻露有燈光，有兩個人笑聲。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門上拍了幾下。里面笑聲頓息，便聽見有人問道：“外面是誰敲門？”云麟道：“是我。”里面又問道：“你是誰？”云麟道：“我姓云，是來會你們大人的?！?br />
　　里面冷笑道：“哦，會大人的最好再來遲些，我們大人是終夜不睡覺，專門等會客的。”接著便有一個小丫頭聲音，似乎在一個人身上拍了一下，笑罵道：“你這冷賊骨的，說的話真有味兒，你老實去開門，我也要趕快進(jìn)去，姨太太等著用水呢?！庇致犚娎锩嫘Φ溃骸靶≡┘?，理他呢，早不來，遲不來，剛在這個當(dāng)兒來顯魂。”說著又像纏倒在床上，只聽見小丫頭阿呀阿呀，笑個不住，云麟不由心頭火發(fā)，拍得那門格外利害，便從這聲音里聽見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進(jìn)去了，才走過一人將門用勁一操，呀的開了半邊。云麟見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紅氣喘，沖著云麟說：“先生，你知道此時是甚么時候了，我們大人那有會客的道理，明天請先生早些來。”云麟道：“請問你可是程二爺?！蹦侨说溃骸澳鞘俏业母赣H，夜間不住在這里，我便叫做程全?！?br />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連夜求見你們大人，只因為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同你們大人商議，還請?zhí)嫖疫M(jìn)去回一聲，事成之后，少不得有點酬謝?！背檀鸬溃骸霸瓉硎谴虺樨S的，這件事也不吃緊，只是半夜三更，我們不敢進(jìn)去回?！闭f著便將那扇屏門撲通關(guān)了。云麟好生掃興，暗想這時候，已有二三更時分，我來得原是不巧。況且鄉(xiāng)紳家這重門房，便是一座嚴(yán)關(guān)，此關(guān)打不通，也是沒用。這程全寧可在門房里同丫頭們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話，他就推三阻四，虧他名字還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該成全成全楊靖。云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頓腳，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氣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lián)渲蝗?，被云麟一股勁，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來。云麟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手里緊緊捏著一個粗碗，盛著湯汁淋漓，已是一點不剩，還有一個小籃子，顛倒跌去十幾步遠(yuǎn)，滿地白皚皚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變下腰來，攙那孩子。忽的從右邊一個鋪子里跳出一個人來喝問道：“蟹兒，你為甚么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說被人撞倒，將豆腐漿都潑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兒你多管是燙著了?！庇滞器氲溃骸昂美?，街道是你購買來的？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橫行霸道。我們有理講理，你什樣說什樣好，快說快說?！?br />
　　云麟見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覺吃了一嚇。卻好這個當(dāng)兒，鋪子走出來一個駝背老者，手里提著一盞油燈，閃閃的動搖不定。燈光躲到那人臉上，云麟認(rèn)出這人便是三閻王劉祖翼，當(dāng)日曾拿過他女人破褲去索詐過田煥的。后來在學(xué)堂會過幾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說：“原來是劉四先生，這位相公是誰？多有得罪。”

　　劉祖翼也認(rèn)識云麟，不禁也笑起來說：“我道是誰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來？”云麟道：“不瞞劉四先生說，楊先生楊靖昨天死了，學(xué)生便為他的事忙著?！眲⒆嬉眢@道：“楊蝶卿死了，大前天我還看見他在茶社里很神氣的，如何會死了。街上不是談心之所，便請到我們舍親鋪子里談兩句，權(quán)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闭f著便命那孩子擄掇好了，一同隨著那駝背老者進(jìn)入門里。云麟留心看去，原來是一座磨豆腐的鋪子，攏共不得兩間房屋。一邊支設(shè)爐灶，一邊安著磨盤。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滿滿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驢子，正自顛頭播腦，在那里挨磨，耳邊只聽得轟轟轟響個不住，磨盤底下睡著兩個母豬，又有一張草鋪，一個老婆子，赤著上身，懷里抱一個吃乳孩子，同豬睡在并頭。劉祖翼跳得進(jìn)來，左望望，右望望，忽的從那婆子鋪底下抽出一張木凳，命云麟坐著。不提防這木凳一抽，那鋪轟的坍了半邊，將婆子從夢里驚醒，怪叫起來。劉祖翼笑道：“嫂子是我?！?br />
　　那婆子見是劉祖翼，再也不敢則聲，光睜著眼坐在地上。劉祖翼向那駝背老者笑道：“原來碰倒蟹兒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爺，少不得停會還要另舀一碗漿?！蹦抢险邞?yīng)道：“有漿有漿?！闭f著便舀了一碗，奉給云麟。云麟見那漿到是滾熱的，只是無糖無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劉祖翼拍著那孩子笑道：“這是我的小兒子。今年歲了，每天夜里我將他攜帶出來，到我們這舍親郝財喜鋪子里吃兩碗豆腐漿，臨走便帶一碗回去給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個籃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內(nèi)人吃素，他喜歡弄點堿菜炒炒，又下飯，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親，算是不遠(yuǎn)。我記得他是我們遠(yuǎn)房本家祖母的姨甥兒，承他的情，從來不曾厭煩過我。不久要發(fā)榜了，你的闡稿想還得意？楊蝶卿死是死了，你為他忙甚么？”

　　云麟道：“不瞞四先生說，蝶卿死了，一總身后的物件，一樣沒有，我們替他設(shè)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來遲了一步，他家門房里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尸身已有些變動，明天再不入殮，恐怕他府上也要變做鮑魚之肆呢?！?br />
　　劉祖翼道：“程道周么？我知道他的脾氣，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獄去哄動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別的上面想他的錢，比拔他的毛還難。你以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時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說一句打斷你的興頭話，只怕他耳朵聽著，嘴唇聽著，眼睛閉著，腦袋幌著，任你怎樣哀求，他比睡的時候還老穩(wěn)，給你一個不答應(yīng)。你有本事闖到他庫里去搶劫他的銀子？”云麟聽了，不禁懊喪起來說：“這便如何是好呢？終不成眼看著楊先生不得入殮？”

　　劉祖翼笑道：“這卻要倚仗我劉四先生了。不瞞你說，我劉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節(jié)，我往常都要撈摸他幾文用用，今兒看著你分上，楊蝶卿在日，我們也有點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廳上，叫他雙手送出錢來。他若是敢出個哼聲兒，我姓劉的便稱不起好漢。”

　　云麟大喜，忙向劉祖翼作了一個揖說：“便費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劉祖翼挺著胸脯道：“大家都是替朋友幫忙，何消你這般打恭作揖，反覺得客氣了。一不做，二不休，楊蝶卿家里料想沒有多人照應(yīng)，僅僅摜給王道士個驀生的人，我們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個禮統(tǒng)。你如果高興，我們一路走，先將我這蟹兒送家去，我便陪你到楊蝶卿那里，我舍間還剩得幾百文，一發(fā)帶了去，恐怕夜間他家有那些零星使用?！痹器胧指屑ぃ煲灰淮饝?yīng)。劉祖翼又命蟹兒舀了一碗漿，又盛了一籃子腐渣，辭過郝財喜，黑暗暗的徑奔上街。走了好一會，到一處北城根腳下，有三間板屋，后面便依城為壁，兩扇蓬門，虛虛掩著，門縫里微來燈光，機聲軋軋的，似有人在那里紡紗。蟹兒走得飛快，早跳過去，將門一推，喊道：“姐姐漿來了?！眲⒆嬉肀阕屩器胂茸?，大家都進(jìn)入門里。

　　云麟見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荊釵布裙，剛推著紡紗車兒，旋轉(zhuǎn)不已，見了劉祖翼，忙含笑立起身來說：“爹回來了?！?br />
　　劉祖翼道：“你母親呢？”那女郎道：“母親剛才睡下。”說著便溜眼望著云麟，不覺羞態(tài)橫生，把個頭低垂下來，盡瞅自己的一雙小腳。云麟見那女郎雖是家常打扮，卻有一種風(fēng)姿，動人憐愛，知是劉祖翼的女兒，卻也不敢輕保無如只有一個長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個嫌疑回避，也就細(xì)細(xì)飽看了一回。劉祖翼聽他女兒說母親已睡，他早跑入房里，悉悉索索去摸那幾百文銅錢。似乎聽見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劉祖翼急起來說：“別人死在床上了，我們沒有米，總還不至餓死呢。”停了一會，劉祖翼跑出房，果然將幾百文用手巾包著，坐下來，便命他女兒去燒茶。云麟道：“不必?zé)枇T，還是早去為妙?！?br />
　　劉祖翼笑道：“我這里也是坐，他那里也是坐，遲點去也不妨事。”云麟點點頭，早見那女郎走入對面房間里生火去了。劉祖翼道：“舍間寒素，也沒有可吃的東西。我們適才從巷口經(jīng)過，粉團(tuán)鋪子里到還熱氣騰騰的，我們買幾個來當(dāng)點心。蟹兒呢，你去跑一躺罷?！蹦桥稍诜坷锎鸬溃骸靶穬嚎仕懒?，他早經(jīng)睡得沉沉的。”劉祖翼笑道：“要吃龍肉，親自下海。你在房里稍坐坐，我去買一買就來。”

　　云麟要攔，已是不及，只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負(fù)手閑望，只見那屋全是蘆柴編就的。隔間的壁，也沒有板，通用蘆笆擋著。伸頭向房里一張，見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擄在前面，一條洋布褲子，緊緊繃著臀腿，似乎肌肉畢現(xiàn)，不禁心里蕩了一蕩，微微一聲咳嗽。那女郎抬頭見是云麟，嫣然一笑，云麟見左右無人，便悄悄踅進(jìn)房里，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頦。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妨那聲氣大了，被她母親在對面房間里聽見，問道：“玉嬌你同誰笑？”

　　玉嬌趕忙忍住笑，用手向外面一指。云麟聽見他母親發(fā)話，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妨同一個人撞個滿懷，再抬頭一望，正是劉祖翼買了粉團(tuán)回來，推門而進(jìn)。玉嬌聽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訴云麟，我的父親回來了，云麟那里得知。劉祖翼見云麟從房里慌慌張張?zhí)鰜?，心下大疑，正待發(fā)話，玉嬌猛的在房里嚷起來說：“爹呀，適才茶沸了，火幾乎燒著蘆芭，幸虧這位相公幫著撲熄了，不然怕不闖出亂子?！?br />
　　劉祖翼方才坦然，趕著云麟謝了兩句。一會子玉嬌將茶送至外面，劉祖翼同云麟胡亂將粉團(tuán)吃了一頓。聽見街鼓已轉(zhuǎn)著三更，劉祖翼將衣服撲得一撲，望著云麟道：“我們走罷?！庇只仡^吩付他的女兒，好好照應(yīng)門戶火燭，便自去睡。玉嬌在房里答應(yīng)了一聲，好笑依云麟此時主意，便恨不得獨自留在玉嬌家里，消遣這長夜，并重重謝她適才回護(hù)之恩。叵耐劉祖翼不肯方便，只管押著自己趕向楊靖家中而來，見王道士盤膝坐在死尸面前，誦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淚的，在一旁燒紙錢。那個伙夫躲在死尸腳邊，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見云麟回來，便問：“這位先生是誰？”云麟將程道周那邊的話說了一遍，又說：“這位是劉四先生，是我們學(xué)中老前輩。承他老人家熱心允許，明天替我們向程道周那里設(shè)法。”

　　劉祖翼向云麟說道：“哦，這位就是王道士，兄弟佩服得很。如今世界上像那道士這樣替朋友幫忙，是千中挑不出一個來了，兄弟豈肯讓道士獨為君子。”說罷又狂笑起來。云麟見夜間沒有甚事，怕母親記掛，便向王道士告辭。王道士將伙夫喊醒了，送云麟回家。次日劉祖翼果然跑至程道周公館里，門房程二，見是劉祖翼，便不敢怠慢，急急替他回了，程道周皺眉苦臉說：“你快去問四先生，又有甚么話說？他若是要錢使用，你便打發(fā)了他罷。我瞧見他的影兒，頭也會疼?！?br />
　　程二便又出來問劉祖翼，劉祖翼如此如此，將楊靖死了沒錢收拾要求你們大人幫個忙兒的話，說了一遍。程二道：“依四先生叫我們大人幫多少？”劉祖翼伸了兩個大指頭說：“至少要他二百元?！背潭f至再三，允了一百元。自家告訴程道周，依舊是二百元，拿了一百元自己上腰，以外一百元允著停會子，著兒子程全送至劉祖翼家中。劉祖翼見自己馬到成功，十分歡喜，急急跑回楊靖那里，將此事告訴了王道士。宋氏感激入骨，不由在地下碰頭叩謝。劉祖翼此時激昂慷慨，立時又寫了一張傳單，在同學(xué)里的朋友大大張羅了一番，大約也湊了有一百多元。便是何其甫還被他敲了兩元竹杠。大家分頭辦事。云麟去邀約陰陽生，替楊靖擇時入殮。劉祖翼便上街趕收捐資。王道士揀了一家熟材板鋪里，替楊靖看了好一副棺木，講明價錢五十元。無奈那材板鋪里主人，必須現(xiàn)錢方肯交付。王道士只得又跑回來告訴云麟，云麟道：“可惱這主人也太精細(xì)了。難道我們好白白的騙他一副棺木?！?br />
　　王道士道：“這也難怪，世事艱難，誰也不知道楊先生在日行為，還敢放帳給他。此時只須劉四先生將錢先拿出一半來，也好將就辦了。少停還請相公到劉四先生那里催一催?！北舜藙傉Z著話，耳邊忽聽撲通一聲，接連便見楊靖尸身底下流出一大片血水，穢氣刺鼻。大家吃了一驚，掩著鼻子說什么尸身變得這樣快？宋氏揭起楊靖小衣一看，原來肚腹上已潰爛了，肝腸都流露出來，急得放聲大哭。不住的用蠅拂子替他驅(qū)逐蒼蠅。云麟更忍不住說：“等我去催劉四先生，快將棺大買來罷。再延挨下去，怕更不好。”

　　云麟此時三腳兩步，重又跑至北城根腳下，見劉祖翼住的房屋兩扇板門，虛虛掩掩著，云麟挨身而進(jìn)，走至屋內(nèi)，寂寂無聲，不見一個人影。云麟向房里張得一張，分明昨夜那座茶爐子，還安放那里，不獨看不見劉四先生，便連那知情識趣的劉玉嬌，也是毫無影響。嚇了一怔，跑出門外向左鄰右舍問了一問，有一個老婦剛在那里縫衣服，說：“相公是問隔壁劉四先生么？適才匆匆的攜了他的兒女及劉四奶奶一同出外去了，相公若是早來一步，便可會著?！?br />
　　云麟道：“他們幾時回來？”那老婦答道：“這到不曉得，他好在精窮得家伙也沒有，他不回家，也沒有人偷他的?！痹器牒蒙瘺Q不下，重又走回來將此事告知王道士，互相猜不出劉祖翼是何用意，只好坐著老等。誰知等到第二日，也沒見劉祖翼的影子。王道士又偕同云麟跑至城腳根下打探，依然是石沉大海，知道此事不妙。只把個宋氏急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云麟同王道士毫無主意，還是依了王道士在先老章程，逼著宋氏跑到他父親那里報喪，哀告幫助幾文。宋義興是恨這女婿深入骨髓，一文也不肯出。還是他母親不忍，背地里遞給他一塊洋錢。宋氏哭泣著回來。王道士沒法，同云麟各湊了幾塊錢，另買了一副薄棺材，草草的將楊靖收拾了，抬至義冢岡里安葬。

　　宋氏此后亦不知流落何所。這也是楊靖一生陰賊險狠的惡報，且不必表。單表劉祖翼借死友以斂財，欺生友而遁跡，誰也不提著劉祖翼三個字覺得比狗還不如，然而其中也還有冤屈他的地方。劉祖翼起初一念，何嘗不是英雄肝膽，菩薩心腸，無如銀子是白的，人心是黑的，只因一轉(zhuǎn)念間，不能化洽刑于，遂爾貽譏名教，落后還釀出些酸風(fēng)苦雨。只緣著書的只有一枝筆，不能夾寫兩面事，如今已將楊靖打發(fā)去了。且待在下將劉祖翼得財遁跡的緣故，緩緩表來。

　　且說劉祖翼自打從程道周門房里出來之后，那老程二便到帳房將二百元取到手里，只封了一百元，剛用手巾扎縛停當(dāng)，分付他兒子看守房門，待要送至劉祖翼家中。不防外面走進(jìn)一個人來。身穿藍(lán)布大褂，袖底下污得黑油油的，青褲青鞋，青襪套子，惟有里的兩副打腿布，卻是通紅的，肩上背著一條褡褳，兩頭錢壓得很是吃重，手里拿一柄黑油摺扇，用藍(lán)手巾緊緊包著。進(jìn)了門便喊：“程二哥在家里么？陪你到白玉池浴堂里洗個澡去?！?br />
　　老程二一見那人歡喜非常，說：“原來是石老四，許久不見你攏到我這里了，貴人事忙?！笔男Φ溃骸安诲e呢。連日府大老爺在我們屋里議論甚么字紙的事。還有縣里的太爺，不是你來，就是我往，依我呢，就想交代幾個小伙子們忙忙，又怕他們把材料糟踏了，開上帳去，老頭子又挑剔這樣挑剔那樣，能照帳六折開發(fā)，就算他天良。所以我一總不敢分身到此來看望二哥，記掛你得很?！?br />
　　老程二笑道：“這也難怪你，但是你適才說甚么字紙的事，又凝了一會神，用手搔著頭發(fā)笑道：“哦自治的事罷咧。前天地方上也來請我們大人的，我們大人他不愿意管這些事。到是你們那里這班小鄉(xiāng)紳，忙得熱鬧呢。”老程二說到此處，便將那包洋錢重又拿出來，望著他兒子說道：“我陪你石老叔去吃杯茶。這筆款子你親自送到劉四先生那里去罷，他的家便住在轎夫馬武間壁?！背倘饝?yīng)了。老程二走后，他便將門口那個打掃夫喊進(jìn)來在門房外面坐一坐。自己拿了洋錢，一直送到劉祖翼家里。卻好劉四奶奶正坐在大門面前一張板凳上裹腳，藍(lán)的白的裹腳條兒，擱滿了一地，程全問了一聲說：“這是劉四先生府上么？”

　　劉四奶奶猛不防面前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出來，不覺又羞又喜。看著那只光腳，白滑滑的很不雅觀，忙抱起腳來，就望衣底下一藏。答應(yīng)了一句，我便是姓劉。程全乃接著說：“有一百元是送給你們四先生的?！眲⑺哪棠搪犚娨话賶K洋錢，樂得魂出了竅，也忘記那只腳是藏在腰里的了。匆匆的起身一站，想來接那洋錢。不防備一個狗吃屎，平空栽下來。幸虧程全手腳快，雙手將劉四奶奶捧著，劉四奶奶兩手已搭在程全肩上，不曾跌倒。這個當(dāng)兒無巧不巧，程全兩只手卻緊緊貼在劉四奶奶胸懷。到還斟酌飽滿，入握如綿。劉四奶奶好容易兩只腳才站穩(wěn)了，便笑問道：“多謝大爺送洋錢來，快請入里面坐地?！?br />
　　程全先前本不愿意進(jìn)去。叵耐下面褲子已是淋濕透了好大一片，自己又穿了一件短衫，在路上行走很不雅相，兩腿又有些酸痛，只得將計就計，隨著劉四奶奶進(jìn)來。劉四奶奶問這洋錢是誰送給我們先生的？程全道：“我是程大人那里的，我便姓程。等四先生回來，告訴他，他就知道了。至于這錢我們大人為甚事送給你們先生，我也不得而知?！?br />
　　兩人剛在說話，玉嬌卻也立在旁邊，只管眼不轉(zhuǎn)睛的望著程全的褲子。她是個黃花閨女，可憐她也不知道是甚么緣故，還疑惑這人遺下尿來了。程全一掉頭，見一個女孩子生得千嬌百媚。又望著自己下面，益發(fā)魂不守舍，格外淋淋滴滴，一會子腰都伸不起來。劉四奶奶一面將洋錢收了，一面出來請程全坐下歇歇，猛的看見程全這個樣兒，恍然大悟。便斜睨了程全一眼笑道：“累大爺親自跑這一躺，奴家也沒有謝你，橫豎我們那個先生出門時多，進(jìn)門時少，若不棄嫌，大爺多坐一會兒不妨事?！庇謱⒂駤赏艘煌f：“玉嬌你在門外站著，如若你爹回來，你大著喉嚨喊一聲。”

　　玉嬌笑了笑，便跑出門外。劉四奶奶此時故意坐近程全身旁。不禁回眸一笑說：“阿呀，大爺什么了？”程全被他這一句問得飛紅了臉，頓時嗆咳起來。劉四奶奶此時便老實坐在凳上，慢慢的將腳裹好，口里不住的百般引逗。誰知程全看著劉四奶奶穿得十分藍(lán)褸，眉目雖還白凈，自頸項以下就腌得難看了，偏做了一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劉四奶奶看他只不攏來，也沒有法想。程全覺得褲子漸漸干燥了，便起身要走。劉四奶奶笑著一把將程全包洋錢來的那塊手巾奪在手里，程全笑道：“四奶奶這是我用過的?！?br />
　　劉四奶奶也笑道：“要你用過的才好呢，等你閑著時候，再來取這手巾，我叫我家玉嬌替你洗滌洗滌。多謝你巴巴的送洋錢過來。”程全笑道：“適才那位姑娘，原來是令媛，可有婆婆家沒有？”劉四奶奶笑道：“拜托叔叔做媒罷。”程全含笑跑至門首，見玉嬌依然立在門側(cè)，將一只小腳蹺在門限上。程全瞇著一雙鼠眼，低笑道：“姑娘，請你將腿讓一讓?！?br />
　　玉嬌只是笑，裝著不曾聽見。程全正待再說，忽然嚷道：“好了，四先生回來了?！庇駤晒灰娝赣H已從巷口匆匆的跑過來，便一抽身躲進(jìn)屋里。程全將送洋錢來的話說了一遍，劉祖翼大喜，便留程全進(jìn)去吃茶。程全不肯，他自走了。劉祖翼送過程全，回頭便問劉四奶奶洋錢放在那里，快拿出來一齊給我送過去罷。說著，又在手巾里掏出一包約莫也有百十多塊洋錢，撲通一聲丟在桌上。劉四奶奶且不去取錢，冰冷的問道：“這洋錢做甚么用的？”

　　劉祖翼急道：“你難道不曉得姓楊的死了，我苦苦的替他在程道周程大人那里募化得一百元，又零零星星趕著眾朋友又化得一百多元，我不能耽擱了，人家等著錢買棺材呢?！眲⑺哪棠檀藭r已裝好了一袋旱煙，倚在蘆芭上，將煙袋銜在嘴里，又用指頭數(shù)著說：“一口，兩口，三口，四口。”重仰過臉來問劉祖翼道：“買棺材呀，你爽直些，多帶幾口回來?！眲⒆嬉淼溃骸芭蓿瑳]的嚼大頭蛆，說句話也不嫌忌諱。”劉四奶奶冷笑道：“我也知道嫌忌諱呢，只是嫁著你這沒用漢子，又牽牽搭搭養(yǎng)下了許多累贅，你又沒本事弄錢養(yǎng)活，早晚必然都是個死，趁人家這項買棺材的款子，饒個頭兒，多買幾副，也不算損德，你一口，我一口，玉嬌一口，蟹兒一口，免得大家日后死了還弄不成這個局面，只好用蘆席卷埋。我呢，是不談了，只是玉嬌同蟹兒可憐?！眲⑺哪棠陶f到此，止不住淚如雨下，只管拿個煙袋在地下一聲一聲敲得價響。玉嬌站在一邊，卻不開口，劉祖翼嘆了口氣道：“我豈不知銀子是好的，只是良心上講不過去。依你主見，少不得在他款子里打個偏手。藏起一半來，留著度日，其余的送給楊靖那里去罷?！?br />
　　劉四奶奶笑道：“嘖嘖嘖，好個圣人菩薩。你藏起一半，又提那一半送過去，人家便感激你，贊你是個君子，你做夢呢。如今世上歹人多了，你既送給他一半，那一半便著落在你身上交割。那時候你便鉆在山洞里，也怕跑不掉，還落個吞沒人家銀錢的丑名?！眲⒆嬉淼溃骸斑@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便怎么樣？”劉四奶奶道：“我到有個計較，只是怕你不依?！?br />
　　劉祖翼笑道：“我自從前年搭上大腳三子，一場病將下部殘廢。以后那一件兒不依你。”劉四奶奶臉上一紅笑道：“女兒在跟前呢，說話有規(guī)矩些。你也知道我沒有生人之樂的了。只不過戀著兒女，咬口生姜喝口醋的挨命。你往常還有賣這廩缺的期望，如今弄得大家都去上學(xué)堂，沒有一個應(yīng)考，據(jù)你說起來，這賣廩缺的話老大沒望。我又漸漸老上來。要想翻身，除非著落在玉嬌身上。玉嬌今年歲，身段看去也還像個大人，無如他的天癸，一總至今還不曾來，我做娘的也不忍心將她送給人家去。我魂兒夢里，那一天不把這貧窮二字嵌在心坎兒上，好似生了根的一般。難得皇天保佑，今日忽然弄這一股橫財，依你還要雙手去贈給人。你的命窮定了罷咧。終不成還帶累別人陪你窮。玉嬌她是個女兒，不提了，蟹兒總須是你的兒子。你的年紀(jì)，眼看五十臨頭。一口氣不來你不想蟹兒替你燒錢化紙？為今之計，更沒有別的議論，我們趁今日神不知鬼不覺，一伙兒溜他娘，避一避風(fēng)頭，便是日后楊家有人遇見你，你又不是搶劫他的，怕他殺你剮你?！?br />
　　劉祖翼聽著他妻子一番話，沉吟了半晌，霍的立起身來，說：“依你依你。古人道得好，無毒不丈夫。又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我既掌了財，這義字就用不著了。事不宜遲，耽擱下去，怕他們要尋覓到此處，那可就了不得。玉嬌的干娘那里房屋多，暫時躲避一兩日，緩緩再尋房屋，你就快去收拾罷?？炜炜?！”

　　劉祖翼說著便將手邊那包洋錢，遞在劉四奶奶手里，說：“把來放在一處罷?！眲⑺哪棠檀笙?。進(jìn)了房擄掇擄掇，玉嬌帶著打包袱，疊網(wǎng)籃。劉奶奶嚷道：“蟹兒又到那里玩去了？為何不見他的影子？”劉四奶奶正在捆縛行李，嘴里含著一根麻繩，嗚嗚的答道：“適才我在門口裹腳，他還在城根下?lián)浜麅旱?，你且喊一聲看?！弊嬉泶藭r已將祖宗牌位捆成一捆兒，又跳上前去卸家神，忙叫道：“玉嬌去喊一聲罷?！?br />
　　玉嬌撲撲身上灰，果然跑至門外高高喊了一聲，蟹兒應(yīng)聲而到。跑至屋里，見他父母忙得一團(tuán)糟，嚇得不知何故，扯著他姐姐追問。玉嬌正要答話，劉祖翼嚷道：“蟹兒快將對面房里鐵鍋、鍋蓋、銅勺、鐵鏟、木桶、木瓢，先送到你姐姐干娘馮老太那里去。若是問你，就說我同你的娘即刻就來?！毙穬翰恢^腦，便依著他老子將許多物件放在一個桶里，扛著就走。此處劉四奶奶將各事弄妥貼了，其余幾張破桌、破板凳，一概棄著不要，同劉祖翼半拖半拽，帶著玉嬌出了大門，如飛的向玉嬌干娘處走來。剛走到那馮老太門首，只聽一片嚷鬧之聲，黑壓壓的擠了一大堆人。劉祖翼吃這一嚇不校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