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揚(yáng)州這一場大雨，據(jù)父老說起來，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后，將一個揚(yáng)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宮里。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極淺，也還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構(gòu)木為巢的景況。登高一望，萬家斷了炊火。雖在夏末，早似深秋。蕭條氣象，慘不忍見。次日便有人傳說離城四五十里淮子橋出蛟，那水頭漫得有二丈多高，淹死居民不計(jì)其數(shù)，房屋牲畜更是不消說得。因此城里的百姓，到反覺得徼天之幸。足足挨了半個多月，那水勢方才退盡，仍舊安居樂業(yè)。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剛才鬧過蛟水，馀波未已，猛然間在七月十五這一天，合城的百姓，又驚慌起來。你道為的甚么緣故呢？原來揚(yáng)州府內(nèi)，本是分著新舊二城，那舊城城邊有一條兵馬司巷，巷里有一座茶水爐子。這一晚，剛走來一個老婆子拎茶，忽然從腳邊冒起一股紅水，驚得那婆子怪叫起來。再看看那股水，鮮紅無比，依然向上汩汩的冒。老婆子腿上沾了幾點(diǎn)，便突然紅腫。這個當(dāng)兒，便聚攏了多少人驚奇詫怪，指東畫西。忽然又有人叫喚說：“不好不好，這里又冒了這里又冒了！”一連便是幾處，都冒的紅水。風(fēng)聲傳布，一時間早驚動合城百姓。蜂擁著都來瞧看奇文。將一條兵馬司巷，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紛紛議論，有的說是這地下曾經(jīng)埋過私生孩子，千年不朽，便會生此怪異。有的說這家茶爐子，應(yīng)該降生貴人，巧巧茶水爐子有一個婦人，正懷著孕，人又說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這紅水便因她而發(fā)，非得將這個婦人殺了，不足禳此災(zāi)異，可憐嚇得那婦人怪哭。有幾個略解事體的，便議論著說：“這些話未免太荒誕不經(jīng)。在我們看來，怕這地底下，必是又要出蛟，保不定這蛟已將地上翻松，上邊只剩得薄薄的一層地殼，只要接著天上雷雨，那交自然會騰空而去，該是我們百姓遭劫。前次不曾淹死，此次應(yīng)該逃不掉了?！?br />
這一番議論還不曾講完，奇怪那些擁擠著觀看的人，一聲阿呀，早都抱頭鼠竄紛紛四散。忽然將一條兵馬司巷，空蕩蕩的露得出來。原來大家因?yàn)槁犚娺@地土已被蛟龍翻空了，深愁墜落下去，故而紛紛逃走。又加著大雨之后，人心是被水嚇慌了，聽說又要出蛟，從這一夜里便有多少富戶，翻箱倒籠，攜男抱女，扒在城墻上面躲水。幸虧那一夜還是星月咬潔，沒有一點(diǎn)云影，次日叫聲慚愧，依舊安然回來。這兵馬司巷里，終究沒有人敢進(jìn)去走動。當(dāng)時城守各官便將這巷閉塞了，連日命人用鐵簽子去試探地土。可憐人心惶惶，眠不安席，一連數(shù)日，只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勢，大家便都啼哭起來，以為沒有命了，預(yù)備逃生。甚至有趕著遷居到外方的。
然而在下這部書，既不是地理志，又不是風(fēng)俗史，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記那無意識的舉動，卻要在這里面尋出一條線索，使讀者心地豁然。這一條線索卻又遙遙牽搭到伍晉芳那里。讀者須記得伍晉芳此時正在湖北候補(bǔ)。他雖然沒有泰山般的倚靠，一時不能得優(yōu)差肥缺，然而他有的是錢，只消捧出白花花的銀子，揀那在省城里幾個紅道臺巴結(jié)巴結(jié)，銀子雖然不會說話，道臺是會說話的，便替他在督撫面前游揚(yáng)起來，居然不上半年，上頭便委他在善后局里當(dāng)個收支差使，雖然不是甚么上等的調(diào)劑，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去，到還可以做得長久，不比厘金籌餉那些闊差，是人人競爭的。
伍晉芳到也心滿意足，鎮(zhèn)日在局中辦事，公館里的雜務(wù)，全行交給林雨生料理。林雨生此時已將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兒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館鄰近處所尋了一所房屋，豐衣足食，決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晉芳有時回了公館，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伍晉芳總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氣，遲遲疑疑，不肯答應(yīng)。這一天，忽然在報(bào)紙里檢出一張上海的《千錘報(bào)》，上面載著揚(yáng)州發(fā)水的事。那訪事員是捕風(fēng)捉影慣了的，又未免說得利害些，幾乎說是揚(yáng)州城全行淹沒，無一人能慶更生。晉芳不覺大驚，慌慌張張拿著報(bào)紙跑入里面，望小翠子頓腳說：“不好了，不好了，我們揚(yáng)州出了禍?zhǔn)铝??！北銓?bào)上所載的話，全行告訴小翠子。小翠子嚇得哭起來，埋怨晉芳說：“我屢次勸你接他們出來，你總是不肯相信。雖然報(bào)上的話不見得當(dāng)真，然而也不可不慮到這一層，若果然有個一差二錯，。……”
小翠子說到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說，只管拿著手帕拭眼淚。晉芳嘆氣道：“終是我做事太沒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電報(bào)到家里，探問探問要緊?！闭f著，又跑到前面，吩付林雨生去打電報(bào)。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電寄來，說是水勢雖然浩大，卻未曾損傷人口。晉芳這才放心，便決意接家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寫了一封家信給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家中箱籠什物，揀個好日子，率領(lǐng)家人們隨輪船到來。若是能請舅爺洛鐘伴送更好。倘若舅爺衙門里不能分身，我處便著林師爺來接。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樂得甚么似的。便歡歡喜喜拿著信來給三姑娘看，說請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爺商議。商議定了，便好擇日起身。據(jù)三姑娘的意思，老實(shí)不愿意離這揚(yáng)州。卻又不好駁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說道：“他這主意也好，但是我們須稟明母親，若是母親肯去呢，我們做媳婦的自然跟著走。若是母親不肯去呢，我就在家里陪著母親。最好妹妹帶同小美子先去?！?br />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來了，姐姐不去，我又趕著去做甚么呢？既姐姐這樣說，我就先去告訴母親再說。”說著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覺適才言語說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適才儀兒拿了一本《再生緣》，說是母親叫她唱的，此時想還在那里唱，我順便也要喚她回來，今年這幾盆蘭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這幾天才趁著日頭曬得半干，她說傍晚去澆豆殼水，她敢是又忘記了?！?br />
朱二小姐聽三姑娘肯同她去見卜氏，心里方才轉(zhuǎn)嗔為喜，笑道：“這累贅的花盆子，難道還巴巴的帶到湖北去?！闭f著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進(jìn)屋里。誰知淑儀卻不曾唱書，正逗著小美子將五月節(jié)玩的龍船拆卸下來，放在天井東北角上一洼積水里，用竹竿亂撐，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連奶娘扯他都扯不住，卜氏正倚在湘竹欄桿上看他們小姊妹游戲，抬頭一望，忽見天上又生出一朵黑云來。卜氏忙合掌向空禱祝道：“我的好菩薩，可是再下不得雨了?！眲傉f著這話，朱二小姐已走得進(jìn)來笑道：“娘不要怕罷，他有信回來了。他已經(jīng)知道揚(yáng)州鬧水，特地接娘同我們到湖北去。難得他記掛著娘，娘不可拂他這意思?！?br />
卜氏笑道：“奇呀，怎么揚(yáng)州鬧水，他那里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盡，他又為甚么來接我們呢，他敢是還不知道水已退盡嗎？好兒子，你快寫一封信去告訴他，說揚(yáng)州鬧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靜，叫他不用耽心。至于到湖北這一層呢，我這殘年風(fēng)燭，又船呀車呀，鬧什么把戲。我自小兒便聽見人說湖廣三千里，不是輕易走得到的。我說句不順?biāo)斓脑?，我這老骨頭不要埋在半路上罷?！?br />
此時淑儀聽見朱二小姐說她爹爹要接他們到湖北，忙撇下龍船，也走入屋里來。朱二小姐聽見卜氏這一番話，不禁大大掃興。氣得一言不發(fā)，轉(zhuǎn)向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緣》背著臉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見她粉臉上一條一條的珠淚，成串兒落滿衫袖，兀的暗暗發(fā)笑。大家正鴉集無聲的時候，忽然在這后檐外邊?過一陣好風(fēng)，覺得街市上轟轟烈烈的人聲嘈雜。卜氏婆媳們大大吃了一嚇。接連外面便有幾個仆人，倉皇失措的跑進(jìn)來說：“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這城里又發(fā)蛟水！”卜氏被這一句話，真?zhèn)€將三魂提出腦門，忙驚問道：“這是怎么說，水在那里呢？”那幾個仆婦便指東畫西將舊城兵馬司巷，忽然發(fā)起一股紅水的話連篇累版的說得有聲有勢。卜氏早嚇得手足無措，口里只管念著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zāi)殃化為塵的白衣觀音神咒。轉(zhuǎn)是朱二小姐氣憤憤的，將那本《再生緣》狠命向桌上一擱說：“該應(yīng)要死在這揚(yáng)州城里，這也是沒有法兒?！辈肥霞钡锰闇I交流說：“菩薩保佑今夜不要發(fā)水，明天趕快收拾動身，這揚(yáng)州我可是不敢住了，便依你們到湖北去罷。你們也不必盡站在這里，且各自回房去擄掇擄掇，細(xì)軟什物，隨帶著走。至于粗重家伙，總拖來擱在家里，派幾個家人看守。只是沒有一個男人送我們上路，全靠著伺候的人怕不便?！?br />
朱二小姐笑道：“娘這個不必操心，他信上寫明請那邊舅老爺同我們做伴?！比媚锏溃骸霸掚m如此，只是怕他不得分身，我便今晚回去，同我們哥哥商議?！笔鐑x在旁插嘴道：“這件事情太匆促了，娘又忙著回去，又忙著回來，萬一舅舅真?zhèn)€有事，不是又徒勞往返。我心上到有一個人呢?！辈肥系溃骸昂霉怨?，快說快說。你心上的人是誰呢？”淑儀嫣然一笑說：“更還有誰，便是云家哥哥?！辈肥铣烈鞯溃骸八€是個孩子，他母親如何放他出去?！比媚镄Φ溃骸安诲e，我到忘記了，不多幾日前，姐姐還同我講，說是麟兒老困在家里，終非長策，想叫他到他姨父那里去碰碰機(jī)會，我還笑著同我姐姐說，說好呀，恐怕我們上湖北，便一齊帶他去，不想到應(yīng)了我的話了?！笔鐑x笑道：“誰還不是因?yàn)橐棠镎f過這話，我才想起他的?！?br />
朱二小姐道：“既這樣說，便不必遲疑，快打發(fā)伍升去告訴云相公，說明日一準(zhǔn)動身?！辈肥宵c(diǎn)點(diǎn)頭，朱二小姐早一疊連聲吩付人去請?jiān)器肴チ?。不多一會，云麟已隨著請他的人一同轉(zhuǎn)來。此時三姑娘已同淑儀轉(zhuǎn)入自己房里，兩人一邊收拾，一邊笑著議論。朱二小姐一心想趕到湖北去，偏生這紅水到像是有意成全了她。三姑娘又笑道：“我還愁著你，不知你姨娘可肯放你麟哥哥一路同我們?nèi)ァ！?br />
淑儀笑道：“麟哥哥聽見這話，包管肯去，我們姨娘又是一位糯米菩薩。麟哥哥說一句話，她準(zhǔn)依著?！贝藭r云麟已悄悄走至房外，笑道：“妹妹的話，可是一點(diǎn)不錯，我為甚不同妹妹去。”淑儀笑道：“呸，幸虧不曾在背地議論你?！痹器胄χ娏巳媚?，三姑娘也笑道：“呀，麟相公來得好快，我們的事，你想是知道了，你母親意下如何？”云麟道：“適才伍升已將姨娘的意思告訴了娘，娘起先還有些遲疑，經(jīng)我痛痛快快說了一番，娘已是答應(yīng)了。此時正在家里替我料理行裝，我特地先來告訴姨娘一聲，請問姨娘可是明天大早便行動身?！比媚镄Φ溃骸澳忝ι趺矗〔涣夏氵@一顆心到同我們那位一樣。”淑儀又笑道：“麟哥哥你在外面打聽鬧的那紅水，究竟是個甚么頑意兒？我們聽見伍升說城里的人，很有些搬到外路去的。”
云麟笑道：“這也算不得甚么奇怪。古書上也曾說過的，大約不過是個災(zāi)異罷?！闭谶@里說著話，忽的朱二小姐那里走過一個仆婦來問云相公可來不曾？若是云相公來了，我們太太說請?jiān)葡喙鹊侥抢镆娨灰姟Ｈ媚锏溃骸霸葡喙m才到此?！庇滞器氲溃骸澳憔拖热プ咦?，看她說甚么話?！痹器氡憬衅蛬D先回去，說：“我即刻就來?！逼蛬D剛才走后，云麟忽然頓腳說道：“不該叫那仆婦先走，朱太太住的那一進(jìn)屋里，我到有些模糊模糊記不清了，少不得要累妹妹引著我?！笔鐑x低頭不答。三姑娘笑道：“儀兒你就陪你哥哥去走一趟?！笔鐑x道：“娘莫要睬他，這有多大點(diǎn)路，他會忽然不認(rèn)得起來?！痹器胄Φ溃骸罢J(rèn)便認(rèn)得，只是冷清清的走得寂寞。”
三姑娘笑道：“麟兒，你這么大了，還是孩子氣似的。儀兒也不用作難，哥哥還送你上湖北，你陪哥哥走幾步，便推三阻四。況且又在家里，也不似做主人的意思?！笔鐑x此時不得已，便輕移蓮步，只管低著頭望前走。云麟緊緊傍著她的背影，走了一會，見旁邊已沒有人，云麟長長嘆了一口氣，淑儀忍不住回頭笑道：“你好好的為甚嘆氣？你不愿意往湖北，也不能勉強(qiáng)你?！痹器胗謬@了一口氣，仍是不語。淑儀轉(zhuǎn)立住腳步，含羞問道：“你有話盡管說，怎么學(xué)著啞叭兒?！痹器胍廊粐@氣說道：“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會愿意同你們一路上湖北去?！笔鐑x笑道：“奇呀，你不去也由你?！?br />
云麟嘆道：“我為甚不去，好妹妹我告訴你罷，我魂兒夢里都防著妹妹要往湖北，今日果然聽見妹妹是真要走了，我老實(shí)便是一個死。好容易將我的魂靈兒打從鬼門關(guān)上喚回來，納入腔子里，就是姨娘肯叫我一同去，其實(shí)我就去也有甚么希望呢，不過遠(yuǎn)遠(yuǎn)的聽著妹妹聲音兒，見著妹妹身影兒，覺得這顆心有著落些，不然我這心就飄飄蕩蕩，再也收不攏到腔子里來。如今背著人，我有一句話要同妹妹商議。大家明兒到了湖北，妹妹是依然骨肉團(tuán)聚，但是我可孤零零的了，妹妹怎么對得起我。”說著，眼眶一紅，真?zhèn)€流下淚來。淑儀也是低頭無語，兩人并立在梧桐陰下，轉(zhuǎn)癡癡的一言不發(fā)。還是淑儀怔了一會，不覺沖口說道：“好哥哥你叫我怎么樣才算對得起你呢？”說過這一句，那粉臉上早堆下無限紅云，匆匆掉過臉便走。跨上朱二小姐住的那一進(jìn)階臺，早見朱二小姐將箱籠什物一古攏兒收拾齊全。一眼瞧見云麟說：“好好，云相公你也肯往湖北，這是再好沒有的了。我請你來非為別事?！?br />
云麟笑道：“我早知道了，定然命我開行李單子，再沒有第二件?！敝於〗銓⒛槼亮艘怀?，笑道：“阿呀，只有你們秀才會寫字。你也不害羞罷。”又笑道：“我是特來同你研究那紅水的，你道這紅水利害不利害？”云麟笑道：“那里有這些古怪事兒，我再也不相信?！敝於〗慊仡^望著自家那個奶媽笑道：“我的話如何？”
奶媽也笑道：“真?zhèn)€佩服太太心眼兒靈?！痹器?、淑儀此時并立在一旁，正猜不出他們說的甚么。早又見朱二小姐望著云麟笑道：“我當(dāng)我真?zhèn)€疑惑你迷信這些事么？莫說你們男子漢大丈夫，便是我這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也知道自古以來，沒有城里會發(fā)蛟的道理。便是發(fā)蛟，也沒有地下先冒紅水的道理?！闭f著，又笑道：“只是你的姨父在湖北，他難得肯來接我們。我同你的姨娘都愿意去，只是你那太姻母，她老舍不得離這揚(yáng)州，難得這紅水將她老人家嚇了一嚇，她是決意去了，我深愁你少爺見了她，再長篇闊論辯駁沒有發(fā)蛟的話出來，她老人家一聽又不肯走了，那才坑死了人，我所以特特的叫人將你少爺先請得來，萬一到了她老人家那里，拜托你將這紅水說得利害些，就說不出三天，蛟水定準(zhǔn)到，她老人家便忙著動身，這就算是你相公成全了我們。云麟笑道：“這怕不容易，包在我身上，管叫她老人家不敢住在這揚(yáng)州就是了。
淑儀也是一笑，于是兩人果到了卜氏那里，云麟真?zhèn)€將那紅水點(diǎn)綴得活靈活現(xiàn)，引得卜氏連夜的忙著上船。云麟也便回家，命人將行李挑至伍公館里。秦氏不免叮嚀囑咐，命云麟在外面涼暖留心，有點(diǎn)事故，都要當(dāng)心去干，不可游蕩的話，顛倒價說了又說。云麟一一答應(yīng)，次日便同伍晉芳的全家動身。洛鐘等聞得此信，少不得也走來送別，且擱下慢題。且表伍晉芳那邊，幾天頭里先接到揚(yáng)州家信，知道家眷于今日準(zhǔn)行到鄂，并知云麟同來，喜歡得甚么似的，早命林雨生在善后局里派了兩只紅船過江迎接，小翠子在公館里支派仆婢，打掃房屋，前后一共三進(jìn)，留后一進(jìn)，給老太太住，朱二小姐住中間一進(jìn)，自己住前一進(jìn)。另外一進(jìn)，便在花廳背后，留著給三姑娘母女，一一布置妥當(dāng)。
不到上燈時分，卜氏同三姑娘并朱二小姐、淑儀四乘大轎，早飛也似的抬入門來，早有家人們升起鞭爆，還有許多女仆都各乘小轎紛紛擁至，隨后便是云麟騎著馬，林雨生擁在后面，相繼到了廳上。伍晉芳見了母親，自然無限歡喜。小翠子格外打扮得花枝般插燭也似拜見了卜氏，又同三姑娘、朱二小姐行禮。朱二小姐見了小翠子，長得愈加艷麗，心中好生不自在，暗暗咬得牙響。淑儀、云麟也上來見了晉芳。晉芳便邀著云麟到花廳上敘了些寒暄，云麟一眼看見自己的臥室，便設(shè)在這座花廳側(cè)首一個房間里。窗外翠生生的還披拂幾竿竹子，早有家人替他布置行李。晉芳問了問揚(yáng)州的水災(zāi)，云麟欠身說了一遍。晉芳又謝他在路上照拂著家眷，云麟臉上一紅。此時晉芳忽然向云麟望了一望，含笑說道：“老姨甥近來風(fēng)神越發(fā)秀美了。似老姨甥這般人才，自然少不得有些竊玉偷香偎紅倚翠的故事。我們都系至親，有何奇遇，何妨說出來聽聽呢。”
云麟被這幾句話，直驚愧得無地自容。原來云麟起初本系有心向晉芳這邊乞婚，小兒家心性，見了晉芳，越發(fā)裝得十分誠篤。晉芳夫婦背地里也曾稱贊過云麟年幼老誠，雖是近來婚事已經(jīng)為富玉鸞所奪，然而富玉鸞自從游學(xué)東洋，簡直與伍家不通音問。卜氏婆媳時刻把這一件事擱在心上憂慮，云麟遂又發(fā)出奇想，知道富玉鸞有心將儀妹妹讓給我。安知他不因?yàn)榇耸拢K久不肯回國。那時候儀妹妹的婚姻，不屬之于我，還屬何人。是以這一次決意隨淑儀等來湖北，也是有心來探看晉芳的口氣。不料初次相見，便雷轟電掣的被晉芳說了這一番話，又怕儀妹妹同我親熱樣兒，已經(jīng)被他看在眼里。過后萬一防閑起我們來，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不禁面紅耳赤，半晌回答不出話來。晉芳又笑道：“這又害甚么羞呢？秦樓楚館，誰則無情，橫豎不過是個逢場作戲罷咧?！?br />
云麟才悟出晉芳是問他可曾嫖過妓女的意思，暗想我便是嫖過妓女，又如何可以告訴得你，且你又如何得知耶？遂不免侃然答應(yīng)道：“姨父來取笑了，愚甥自幼讀書，略知禮義，雖非柳下惠坐懷不亂，然而當(dāng)這年輕時候，那種不尷不尬的地方，自信卻一步不曾走過?！?br />
晉芳拍手大笑道：“這話未必盡然，……這話未必盡然?！痹器雱偞俎q，忽然走來一個家人，說上房里請老爺進(jìn)去。晉芳望云麟笑道：“風(fēng)塵辛苦，你好生歇一歇罷，我們明日再談?！闭f著拱拱手又跑進(jìn)去了。云麟此時獨(dú)自走入臥室里，見有一個小廝替他料理壁上的字畫。云麟覺得他面熟得很，便向他問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小廝垂手答道：“小的叫穩(wěn)子，少爺認(rèn)不得小的，小的到反認(rèn)得少爺。當(dāng)初在揚(yáng)州的時候，小的常見少爺?shù)轿覀兩贍斈抢锶ァ！痹器胄Φ溃骸拔业挠浶哉鎮(zhèn)€不好，你們少爺究竟是誰？”穩(wěn)子笑道：“就是富少爺那里呀，小的姓林?！痹器朦c(diǎn)頭道：“不錯，林雨生是你的父親。”穩(wěn)子點(diǎn)頭笑了笑。云麟道：“既這般說，你如何在這里忙？”穩(wěn)子道：“這是翠姨太太吩付我伺候少爺?shù)?。”云麟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原來那翠姨在這里早稱呼太太了?！狈€(wěn)子笑道：“這是老爺命我們喊姨太太，其實(shí)翠姨一總不肯，怕大太太同二太太到來，還要不依呢。少爺你評評看，翠姨又不曾生著一男半女的，如何便稱得太太。”
云麟更不言語，轉(zhuǎn)背著手在房里踱來踱去，暗想晉芳適才問的幾句話，大是奇怪。便是紅珠這件事，連儀妹妹也不明白，就使儀妹妹曉得，今日大家一齊才走入門里，又不曾見儀妹妹同姨父講一句話。姨父那里就會知道了，難道儀妹妹曾經(jīng)將這件事寫信告訴過姨父的？而且這件事與儀妹妹又有甚么相干？他要寫信又怎生個寫法？斷乎沒有這事。為今之計(jì)，若使姨父知道我在外游蕩，這儀妹妹的婚姻，如何想得到手。而且再隨時防閑起來，或竟禁阻我同儀妹妹相見。我這一番到湖北，不是自尋苦惱么？越想越恨，便向床上一倒，長吁短嘆起來，后來拿定主意，若使姨父再來問我，我須辯得一個雪白，便是犯人口供，也會抵賴。他疑惑我難道就成了定讞嗎？想到此才將心放下。一連幾日，晉芳又請了些客，替云麟接風(fēng)。云麟此時只管巴著晉芳問他，好讓他分辯。誰知晉芳早將此事擱在腦后，一總再不提起。云麟好生著急，無意中便時常引逗晉芳。這一天晉芳重又踱入房里，云麟談了好一會，便故意說：“這漢口地方妓館太多，必然有害風(fēng)俗，姨父是在這里候補(bǔ)的人員，何不同各大憲設(shè)法禁一禁呢？”
晉芳猛然觸起前事，不禁大笑道：“想起來前天剛問著姨甥那件事，姨甥如何此事忽然發(fā)起這一種正論，真是希極了?！痹器氡愠眠@機(jī)會，忙分辯道：“原是姨父前日問愚甥那幾句話，愚甥很是驚訝，愚甥忝列膠庠，真要算得謹(jǐn)守臥碑。譬如別的念書的人或者當(dāng)那鄉(xiāng)試時辰便不免羅掘賓興之費(fèi)，作為賣笑之資，至于愚甥應(yīng)試，一心便在文章上面，從不肯出門一步。不知姨父何所見定要誣栽愚甥游蕩，愚甥自問實(shí)在不甘?！睍x芳撫掌大笑道：“真是的呀，便在賢甥到南京鄉(xiāng)試時辰，就游蕩起來呢。賢甥不提起考試，我一時也記憶不起。說起來就一點(diǎn)錯，若不是在南京省里，那里有第二個莫愁湖呢?！?br />
云麟覺得自己的話，又說錯了，正待辯駁，晉芳大笑道：“老姨甥，你也不用掩藏罷，你那貴相知的芳名，我都知道了，可是叫做紅珠？”云麟愈驚，忙荷荷的說道：“這更奇了，這是打那里說起?！闭f著便站起來，將臉對著窗子外面，要想掩藏他一種驚愧之色。晉芳更覺好笑，一眼看見穩(wěn)子站在房外，便笑道：“穩(wěn)子，你替我在簽押房里，將這幾天的公論新報(bào)拿得來?！狈€(wěn)子答應(yīng)了一聲如飛而去，霎時抱來一卷報(bào)紙。晉芳笑接著來，顛倒翻了一遍，在里面檢出一張，對著云麟笑道：“喏喏，你且請看，這不是載著你的故事么。”
云麟此時好生惶急，勉強(qiáng)接到手中仔細(xì)一瞧，原來是一張漢上消閑錄，上面排列許多詩文雜志。晉芳瞧了一瞧日期說：“不錯就是九月初二日這張報(bào)呀。那一天剛剛揭開來看時，忽然看見兩首詩，題目上有你的名字，我就詫異，暗念你還在揚(yáng)州呢，如何會有詩寄到這公論報(bào)館里。再一望時，原來是別人贈你的，這贈你的人就是紅珠。姨父老了，雖然不懂得甚么風(fēng)月。然而瞧紅珠的口角，怕不是同你山盟海誓的情人，況且她明明說從莫愁湖寄來，我就猜到你是鄉(xiāng)試時辰認(rèn)識她的。賢甥賢甥，看我我這偵探手段敏捷不敏捷？你還想抵賴么？”說罷，又哈哈大笑。
云麟此時轉(zhuǎn)陡然觸起一種心事也不再開口，便細(xì)細(xì)瞧那兩首詩，見上面寫著中秋望月懷云麟七絕二章，紅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紅樓寂寂不成眠，意緒心旌兩地懸?？嗪耷鼗唇褚乖拢瑹o情偏只向儂圓。推窗不欲盼團(tuán)圓，怕觸相思拭淚難。猶憶當(dāng)年真武廟，暗教阿姊病中看。云麟念完這兩首詩，不禁一縷酸淚，幾乎從眼眶里直迸出來，急忙忍著，呆呆的一言不發(fā)。晉芳已揣知其意，不便再行調(diào)笑，重又說道：“這消閑錄便在漢口發(fā)行，是附著公論新報(bào)出版的。文士騷人，爭奇斗勝，到還十分熱鬧。我還聽見人說有個同鄉(xiāng)，他名字叫做甚么沁香閣的，時常也登此筆墨在上面，這人到還有些才調(diào)，我在先也思量去訪他談?wù)?，后來有人勸我說，報(bào)館中人是才調(diào)有余，品行不足，我們既在省里做官，還宜遠(yuǎn)著他們這班人為是。我后來也就將這件事擱下。姨甥以后如閑著無聊，不妨渡江走走，去同他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你們是同氣相投，又與我不同了。據(jù)說這報(bào)館便是在后華樓街上，你如認(rèn)不得路徑，我叫林先生陪你去。”云麟又點(diǎn)點(diǎn)頭。晉芳見云麟著實(shí)沒有興致，就站起來說：“這一卷報(bào)紙就留在這里消遣罷。隨后他們送報(bào)來，就叫他們擱在姨甥房里，我還到局里去呢，不陪姨甥了?！闭f著緩緩踱出房外。
云麟此時委實(shí)十分難受，重將那張消閑錄反復(fù)觀看，看了幾遍，猛然省悟過來，自言自語說道：“我好呆呀，我自從認(rèn)識紅珠。幾曾看見過她會做詩的。而且還有一層可疑，就算紅珠在南京請別人替她做詩寄我，也該寄到揚(yáng)州，也不該寄到漢口。難道她預(yù)先料定我要到湖北，有意向這報(bào)上寫給我看不成？不是不是，斷然不是?；蛘咴器胫猓€有一個云麟。紅珠之外，還有一個紅珠，亦未可知。為今之計(jì)，我只有趕快去會那個沁香閣，問個清清白白。若彼此臭味相交，到還算得個異鄉(xiāng)知己。想到高興時候，看看天色還早，便想要過江。命穩(wěn)子將他父親請得進(jìn)來，林雨生隨呼即至，垂手向云麟請了一個安。云麟回禮不迭，笑說：“林先生，我們許久不見了，近來異常發(fā)福?！绷钟晟饝?yīng)道：“是。這都是少爺們的恩典?！?br />
云麟笑道：“適才同家姨丈閑談，想請林先生送我過江去訪一個朋友，不知林先生此時可有閑空沒有？”林雨生忙陪笑道：“少爺既然高興過江，小的理當(dāng)伺候少爺，少爺要去還是快去為是，小的看見東北角有一點(diǎn)云爿，不定是風(fēng)雨?！痹器氡阃€(wěn)子說道：“穩(wěn)兒，你替我進(jìn)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聲，說我今天同你的父親過江走走，恐怕遲了便不能回來，叫太太們不必等我。”又笑道：“再問問小姐，可有要買的物件，我便替她在漢口帶轉(zhuǎn)來。”穩(wěn)子答應(yīng)了，走入里面。不多一會手里捧出一個衣包，又拿著五塊洋錢，都把來交在他父親手里，說：“這是大太太吩付你，替少爺多帶幾件衣服，恐怕夜間早晚的寒冷。這洋錢便給少爺過江使用?！绷钟晟焓纸恿?，云麟剛待要走，又回頭笑道：“你叫你問小姐的話，敢是吃下肚腹里了?！狈€(wěn)子笑道：“阿呀，我到忘記了，小姐說沒有甚么物件要買。到是上次由輪船上岸時辰，在轎子里看見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編的六角紗燈，很是精巧，請少爺帶幾張回來，小姐想掛在房里。小姐說完這話，我就往外跑。小姐又將我喚轉(zhuǎn)去，說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風(fēng)色，少爺過江很是耽險，叫少爺斟酌?！?br />
云麟笑了一笑，果然窗外那幾根翠竹，驟然撲向窗紙上楞楞作響。云麟道：“快走罷，不要等出風(fēng)來?！庇谑橇钟晟汶S著云麟出了門，一口氣跑出漢陽門，早吹得衣衫亂卷，再臨江一看，叫聲苦，那浪頭已排山倒海價滾滾的向東卷去，銀濤倒拍著堤岸，像雪花飛濺。云麟將頭縮了縮說：“這風(fēng)浪好利害，我們還是過去不過去？”林雨生笑道：“這風(fēng)浪本不為大。少爺看江心里不是還有小船么，但是小的們卻不怕，恐少爺吃不住這顛播。便是勉強(qiáng)過了江，過后太太小姐知道了，還要責(zé)備小的引著少爺冒險?！痹器氲溃骸安贿^江也罷，只是興匆匆的出門，又忙著回去，可不吃小姐們笑話?！绷钟晟溃骸斑@卻不妨事。前日少爺同太太小姐們游黃鶴樓，總算不曾盡興，今天卻好少爺再上去逛逛，樓上還有幾座茶社，小的斗膽，陪少爺吃杯茶兒。”云麟道：“也好也好?！闭f著，便邁步轉(zhuǎn)身，依然進(jìn)了漢陽城內(nèi)。沿著城根，向黃鶴樓山坡上面彎腰屈膝，提著衣服走上去。林雨生一面攙扶著云麟一面笑道：“少爺你看這黃鶴樓的命館，比我們揚(yáng)州的東廁還多幾倍?！痹器胄Φ溃骸氨緛硎浅诵殴?，兼之又在省城，是個人煙薈萃的所在，不是爭命于朝，就是爭利于市，大家總懷著一個徼幸的心，所以不求于人，反求之于命相了?！?br />
云麟正說得高興，猛然從一家命館旁邊，跳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劈頭將云麟攔著不放?？趦?nèi)狺狺狂吠，不知她說些甚么，嚇得云麟倒退幾步，幾乎不跌落下山坡去。林雨生笑道：“少爺不要害怕，這是在黃鶴樓一個乞食的啞婦，她同少爺要錢呢。少爺快走，不用理她?！痹器氩判ζ饋碚f：“這婦人到怪可憐的，你賞給她百十文罷。”林雨生笑道：“少爺，你當(dāng)她沒有錢么，她的積蓄，多是沒有，至少總有一千余金?！?br />
云麟笑了一笑，正要問這緣故，不覺已走入一座茶社里，店門口掛著招牌，分明是懷白茶樓四個大字。林雨生揀了一個座頭，請?jiān)器胱?，自己便斜簽著身子，也坐在一旁。那個啞婦依然立在欄桿外面，遙遙作乞錢之狀。其時風(fēng)聲愈加猛烈，山頂上的樹木，吹得像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的模樣。茶社里先前還有些游人坐著吃茶，到此已紛紛走散。云麟東望長江，煙波無際，不覺浩然發(fā)故鄉(xiāng)之思，半晌開不得口，只是默默癡坐。林雨生坐在桌子對面，見云麟悄然不樂，思量拿話去引逗他，便提著啞婦剛才的事跡，說這啞婦如何積蓄的緣故。云麟沒精打采的，說：“林先生你盡管講，我在這里聽著呢?！?br />
其實(shí)林雨生自說林雨生的話，他一總不曾入耳，盡看著那江水發(fā)呆。在這個當(dāng)兒，忽然聽見隔壁一座小房間里，有人狂叫起來。說：“妙呀妙呀，大丈夫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不當(dāng)如是嗎?！彪S接著高吟道：“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甚么“瀉盡書生骨相寒”，兀自吟誦得高興，又拍的一聲，不知將個甚么東西擲向江里，那浪頭漩了幾漩，霎時無形無影。又有一個人低笑道：“狂奴故態(tài)又作矣?！?br />
先前那個又似乎長嘆道：“莽莽風(fēng)塵，知音有幾？此情此景，恨不與沁香閣共賞之，汝輩何足道哉?！闭f到此那聲氣已就有些哽咽起來。云麟耳中觸著沁香閣三個字，不禁暗暗稱奇說：“這人也是去尋訪沁香閣的么？”便走近那座房間旁邊，卻好窗紙有幾處破損，偷眼一瞧，見那狂吟的人，年紀(jì)不過四十馀歲，長身癯貌，風(fēng)骨棱厲。滿口也是下江口音。對面坐著一人，面色微黑，濃眉闊腮，似個官界模樣。不由拍案大笑說：“醒七該死，醒七該死，你只知阿好你那個沁香閣，便一味抹煞別人。而今沁香閣在那里呢？你為何不曾留著他老在這湖北？”
云麟聽到此，才知沁香閣已經(jīng)離了漢口。又知那長身癯貌的名字便叫醒七。忽然聽見醒七又嘆起氣來，說：“我為甚留著他，他除這湖北，難道便去乞食不成？不過天下滔滔，易地皆是，他不去改著他這骯臟脾氣，恐怕便游遍五大洲，也沒有他遇合之所?？任疫@話又錯了，我自己不能變易這骯臟脾氣，轉(zhuǎn)來希望著沁香閣，未免明于責(zé)人，而昧于責(zé)己。若使沁香閣聽見，又該拿話駁詰我了?！?br />
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這話原難怪著你們，我適才的言語，實(shí)是同你們?nèi)⌒?，你不可認(rèn)真。但是沁香閣在這湖北，也算是得意的，為何決意舍去，公然起那張季鷹秋風(fēng)莼鱸故鄉(xiāng)之思呢？”又見醒七將兩只眼珠，望著這人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說：“奇呀，你的吐屬，也居然風(fēng)雅起來了。罷罷，你既能撇這兩句文話，便是將沁香閣的事跡同你談?wù)劊悴坏萌铔]了我。哈哈，你們雖然是一班蠢物，料來提著那漢上消閑錄，也該得知?！?br />
云麟暗笑道：“不錯呀，若不是今天在這上面看見紅珠的詩，誰也發(fā)誓不會知道，幾乎不被這醒七罵了去。……”接連聽見醒七說道：“咳，總之一個人切莫要識字。不幸識了字，切莫要做詩做文。不幸會做詩文，切莫要刊登在各種報(bào)紙上。其實(shí)論這個詩名文名呢，便連屁也不值。譬如一個人德行虧缺了，任你壓倒元白，媲美班揚(yáng)，人提著你名字，不見得因?yàn)樗麜鲈娢?，便寬恕得你一二分。沁香閣在去年便就同我說，這詩是萬做不得了。昔人吟風(fēng)嘲月，不過抒寫性情。今人舌劍唇槍，幾乎釀成仇敵。我就問他你為甚發(fā)這般的牢騷呢？他但笑而不答。后來又在別處打聽得，才知道他曾經(jīng)做過一句詩，是甚么：‘門外野狐多憑陵，’不料得這一句詩才發(fā)現(xiàn)出來，當(dāng)時那一班詩家，便全行動了公憤。說沁香閣罵了他們，要來興個問罪之師。內(nèi)中還有人怕這事鬧得不暢快，巴巴的重又表明在信札上，說沁香閣門外野狐多憑陵此一句詩可念也。似乎說你們大家去想一想罷，這正是替沁香閣挑釁的意思?？蓱z沁香閣還睡在鼓里呢！幸虧諸大詩家手里持的是一管筆，若是一柄手槍，早就結(jié)果了性命，怕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回?fù)P，也是不容易的呢?！闭f到此，那個人笑道：“沁香閣這句詩，不見得不是罵人。你醒七先生，又何必替他分辯?！?br />
那個醒七又笑道：“可又來，便算是沁香閣罵人野狐，他罵的原是野狐。大家自命不是野狐，便不該多這心。若自己果然相信是個野狐，又不該再生氣。譬如我當(dāng)日也曾看見沁香閣這句詩，我就不疑惑他罵我，這就足見我醒七先生的身分了。還有一層，人人怕沁香閣，也有個緣故，是說他編的小說子，慣喜歡罵人，所以做得一二句屁詩，人也去尋根究底的疑惑他嘲罵。我因此想起來，可見世界上可罵的人太多了，他總有一二件合得上沁香閣所罵的話，他才疑惑呢。一人疑惑，人人疑惑，我不知道他們自居何等。譬如你不曾做賊，人罵做賊的，你必不生氣。你聽見人罵賊，你就生氣，你就算不是賊，定然那賊也是你的親戚朋友。”
那人笑道：“你望著我你呀你的，你這不是罵我。”醒七又笑道：“你難道就是個賊？”那人又笑道：“后來什么樣呢？”醒七又笑道：“后來愈鬧愈奇了。消閑錄簡直不是消閑錄，簡直變做了一部相斫書。今日你攻我，明日我攻你，光怪陸離，如荼如火。我還有一句放肆的話，果是彼此相攻，也還罷了。更有一種卑鄙齷齪的匹夫，借著攻這個人，便去諂媚那個人。文字凌夷，斯文掃地，沁香閣趁著殘冬已盡，便掩旗息鼓，遁回江東，自做他的吳大帝去了?！蹦侨诵Φ溃骸斑@吳大帝三字又從何而來？”醒七道：“這話長呢，此時不便同你細(xì)談。你看風(fēng)聲漸息，天色將要陰沉下來，我們下山去罷。”
云麟此時早見那兩人會了帳，搖搖擺擺踱出茶社之外，自己到反失笑說：“原來做詩文的人，還有這種把戲呢。可見得我在南京會見的那個鮑橘人，真是明見萬里。若使橘人到此做個騷壇主將，到是與這沁香閣呆子專一罵人的不同。照這樣看來，幸是沁香閣走了，就使他不走，我聽見他這種脾氣，我也怕去惹他?！币幻嫦胫?，依然踱到這邊來。林雨生笑道：“少爺為何這般高興？適才在那邊，想必聽見甚么笑話兒了。”
云麟含笑說道：“幸虧今日不曾過江，若是過了江，我尋訪這個人，斷然也會不見。我適才竊聽那兩位說的話，就仿佛告訴了我一般?！绷钟晟Φ溃骸吧贍斦媸怯猩贍?shù)母?。天總叫少爺不白跑這一趟路，就奇奇巧巧差遣這兩個人來告訴少爺。少爺以后若是要向甚么地方想會甚么朋友，到是先行探聽探聽別人口氣，保不定天老爺已替少爺豫備在那里。真應(yīng)著俗語說的圣天子百靈相護(hù)?！痹器胄Φ溃骸芭?，謹(jǐn)防割了舌頭，甚么天子天子起來?！绷钟晟㈩^一縮說：“是小的說大意了，少爺再闊氣，也不過是個宰相罷咧。”
云麟見林雨生說話甚是有趣，不覺十分高興，說：“林先生你真?zhèn)€叫人可愛。我們趕回公館沒有事做。你在這湖北省城比我久了，你看還有甚么可以坐坐的地方?jīng)]有？”林雨生將云麟望了一望，笑起來說：“這個小的不敢，像少爺這樣標(biāo)致臉蛋兒，不是去嫖人家，怕給別人家嫖了，少爺還不得而知呢?！?br />
云麟不禁臉上一紅，說：“放屁。我說坐坐的地方，難道必是那些不正經(jīng)的地方，才可坐得。譬如你那個公館里，難道不許我坐?！?br />
林雨生哈哈大笑道：“少爺若是果然肯賞小的的臉，輕移蓮步光降寒舍。就仿佛一件寶貝，霞光萬道，天天在天上盤旋，無人不巴巴望這寶貝落在他家里。誰知竟落到小的家里來了。小的夫婦兩口子，也沒有形容得出這快活的光景。譬似小的夫婦兩口子行房，到那。……”云麟笑道：“休得胡說。你既這般說，我這寶貝就落到你家去。”林雨生笑道：“阿彌陀佛，這真是如了我的愿了，快走快走。”林雨生隨即將茶錢匯過，便先跑下山，喊了一乘東洋車子，請?jiān)器胱耍约曳鲋嚺允职?，背著北風(fēng)，如飛的向自己家中而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剛才鬧過蛟水，馀波未已，猛然間在七月十五這一天，合城的百姓，又驚慌起來。你道為的甚么緣故呢？原來揚(yáng)州府內(nèi)，本是分著新舊二城，那舊城城邊有一條兵馬司巷，巷里有一座茶水爐子。這一晚，剛走來一個老婆子拎茶，忽然從腳邊冒起一股紅水，驚得那婆子怪叫起來。再看看那股水，鮮紅無比，依然向上汩汩的冒。老婆子腿上沾了幾點(diǎn)，便突然紅腫。這個當(dāng)兒，便聚攏了多少人驚奇詫怪，指東畫西。忽然又有人叫喚說：“不好不好，這里又冒了這里又冒了！”一連便是幾處，都冒的紅水。風(fēng)聲傳布，一時間早驚動合城百姓。蜂擁著都來瞧看奇文。將一條兵馬司巷，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紛紛議論，有的說是這地下曾經(jīng)埋過私生孩子，千年不朽，便會生此怪異。有的說這家茶爐子，應(yīng)該降生貴人，巧巧茶水爐子有一個婦人，正懷著孕，人又說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這紅水便因她而發(fā)，非得將這個婦人殺了，不足禳此災(zāi)異，可憐嚇得那婦人怪哭。有幾個略解事體的，便議論著說：“這些話未免太荒誕不經(jīng)。在我們看來，怕這地底下，必是又要出蛟，保不定這蛟已將地上翻松，上邊只剩得薄薄的一層地殼，只要接著天上雷雨，那交自然會騰空而去，該是我們百姓遭劫。前次不曾淹死，此次應(yīng)該逃不掉了?！?br />
這一番議論還不曾講完，奇怪那些擁擠著觀看的人，一聲阿呀，早都抱頭鼠竄紛紛四散。忽然將一條兵馬司巷，空蕩蕩的露得出來。原來大家因?yàn)槁犚娺@地土已被蛟龍翻空了，深愁墜落下去，故而紛紛逃走。又加著大雨之后，人心是被水嚇慌了，聽說又要出蛟，從這一夜里便有多少富戶，翻箱倒籠，攜男抱女，扒在城墻上面躲水。幸虧那一夜還是星月咬潔，沒有一點(diǎn)云影，次日叫聲慚愧，依舊安然回來。這兵馬司巷里，終究沒有人敢進(jìn)去走動。當(dāng)時城守各官便將這巷閉塞了，連日命人用鐵簽子去試探地土。可憐人心惶惶，眠不安席，一連數(shù)日，只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勢，大家便都啼哭起來，以為沒有命了，預(yù)備逃生。甚至有趕著遷居到外方的。
然而在下這部書，既不是地理志，又不是風(fēng)俗史，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記那無意識的舉動，卻要在這里面尋出一條線索，使讀者心地豁然。這一條線索卻又遙遙牽搭到伍晉芳那里。讀者須記得伍晉芳此時正在湖北候補(bǔ)。他雖然沒有泰山般的倚靠，一時不能得優(yōu)差肥缺，然而他有的是錢，只消捧出白花花的銀子，揀那在省城里幾個紅道臺巴結(jié)巴結(jié)，銀子雖然不會說話，道臺是會說話的，便替他在督撫面前游揚(yáng)起來，居然不上半年，上頭便委他在善后局里當(dāng)個收支差使，雖然不是甚么上等的調(diào)劑，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去，到還可以做得長久，不比厘金籌餉那些闊差，是人人競爭的。
伍晉芳到也心滿意足，鎮(zhèn)日在局中辦事，公館里的雜務(wù)，全行交給林雨生料理。林雨生此時已將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兒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館鄰近處所尋了一所房屋，豐衣足食，決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晉芳有時回了公館，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伍晉芳總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氣，遲遲疑疑，不肯答應(yīng)。這一天，忽然在報(bào)紙里檢出一張上海的《千錘報(bào)》，上面載著揚(yáng)州發(fā)水的事。那訪事員是捕風(fēng)捉影慣了的，又未免說得利害些，幾乎說是揚(yáng)州城全行淹沒，無一人能慶更生。晉芳不覺大驚，慌慌張張拿著報(bào)紙跑入里面，望小翠子頓腳說：“不好了，不好了，我們揚(yáng)州出了禍?zhǔn)铝??！北銓?bào)上所載的話，全行告訴小翠子。小翠子嚇得哭起來，埋怨晉芳說：“我屢次勸你接他們出來，你總是不肯相信。雖然報(bào)上的話不見得當(dāng)真，然而也不可不慮到這一層，若果然有個一差二錯，。……”
小翠子說到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說，只管拿著手帕拭眼淚。晉芳嘆氣道：“終是我做事太沒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電報(bào)到家里，探問探問要緊?！闭f著，又跑到前面，吩付林雨生去打電報(bào)。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電寄來，說是水勢雖然浩大，卻未曾損傷人口。晉芳這才放心，便決意接家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寫了一封家信給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家中箱籠什物，揀個好日子，率領(lǐng)家人們隨輪船到來。若是能請舅爺洛鐘伴送更好。倘若舅爺衙門里不能分身，我處便著林師爺來接。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樂得甚么似的。便歡歡喜喜拿著信來給三姑娘看，說請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爺商議。商議定了，便好擇日起身。據(jù)三姑娘的意思，老實(shí)不愿意離這揚(yáng)州。卻又不好駁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說道：“他這主意也好，但是我們須稟明母親，若是母親肯去呢，我們做媳婦的自然跟著走。若是母親不肯去呢，我就在家里陪著母親。最好妹妹帶同小美子先去?！?br />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來了，姐姐不去，我又趕著去做甚么呢？既姐姐這樣說，我就先去告訴母親再說。”說著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覺適才言語說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適才儀兒拿了一本《再生緣》，說是母親叫她唱的，此時想還在那里唱，我順便也要喚她回來，今年這幾盆蘭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這幾天才趁著日頭曬得半干，她說傍晚去澆豆殼水，她敢是又忘記了?！?br />
朱二小姐聽三姑娘肯同她去見卜氏，心里方才轉(zhuǎn)嗔為喜，笑道：“這累贅的花盆子，難道還巴巴的帶到湖北去?！闭f著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進(jìn)屋里。誰知淑儀卻不曾唱書，正逗著小美子將五月節(jié)玩的龍船拆卸下來，放在天井東北角上一洼積水里，用竹竿亂撐，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連奶娘扯他都扯不住，卜氏正倚在湘竹欄桿上看他們小姊妹游戲，抬頭一望，忽見天上又生出一朵黑云來。卜氏忙合掌向空禱祝道：“我的好菩薩，可是再下不得雨了?！眲傉f著這話，朱二小姐已走得進(jìn)來笑道：“娘不要怕罷，他有信回來了。他已經(jīng)知道揚(yáng)州鬧水，特地接娘同我們到湖北去。難得他記掛著娘，娘不可拂他這意思?！?br />
卜氏笑道：“奇呀，怎么揚(yáng)州鬧水，他那里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盡，他又為甚么來接我們呢，他敢是還不知道水已退盡嗎？好兒子，你快寫一封信去告訴他，說揚(yáng)州鬧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靜，叫他不用耽心。至于到湖北這一層呢，我這殘年風(fēng)燭，又船呀車呀，鬧什么把戲。我自小兒便聽見人說湖廣三千里，不是輕易走得到的。我說句不順?biāo)斓脑?，我這老骨頭不要埋在半路上罷?！?br />
此時淑儀聽見朱二小姐說她爹爹要接他們到湖北，忙撇下龍船，也走入屋里來。朱二小姐聽見卜氏這一番話，不禁大大掃興。氣得一言不發(fā)，轉(zhuǎn)向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緣》背著臉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見她粉臉上一條一條的珠淚，成串兒落滿衫袖，兀的暗暗發(fā)笑。大家正鴉集無聲的時候，忽然在這后檐外邊?過一陣好風(fēng)，覺得街市上轟轟烈烈的人聲嘈雜。卜氏婆媳們大大吃了一嚇。接連外面便有幾個仆人，倉皇失措的跑進(jìn)來說：“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這城里又發(fā)蛟水！”卜氏被這一句話，真?zhèn)€將三魂提出腦門，忙驚問道：“這是怎么說，水在那里呢？”那幾個仆婦便指東畫西將舊城兵馬司巷，忽然發(fā)起一股紅水的話連篇累版的說得有聲有勢。卜氏早嚇得手足無措，口里只管念著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zāi)殃化為塵的白衣觀音神咒。轉(zhuǎn)是朱二小姐氣憤憤的，將那本《再生緣》狠命向桌上一擱說：“該應(yīng)要死在這揚(yáng)州城里，這也是沒有法兒?！辈肥霞钡锰闇I交流說：“菩薩保佑今夜不要發(fā)水，明天趕快收拾動身，這揚(yáng)州我可是不敢住了，便依你們到湖北去罷。你們也不必盡站在這里，且各自回房去擄掇擄掇，細(xì)軟什物，隨帶著走。至于粗重家伙，總拖來擱在家里，派幾個家人看守。只是沒有一個男人送我們上路，全靠著伺候的人怕不便?！?br />
朱二小姐笑道：“娘這個不必操心，他信上寫明請那邊舅老爺同我們做伴?！比媚锏溃骸霸掚m如此，只是怕他不得分身，我便今晚回去，同我們哥哥商議?！笔鐑x在旁插嘴道：“這件事情太匆促了，娘又忙著回去，又忙著回來，萬一舅舅真?zhèn)€有事，不是又徒勞往返。我心上到有一個人呢?！辈肥系溃骸昂霉怨?，快說快說。你心上的人是誰呢？”淑儀嫣然一笑說：“更還有誰，便是云家哥哥?！辈肥铣烈鞯溃骸八€是個孩子，他母親如何放他出去?！比媚镄Φ溃骸安诲e，我到忘記了，不多幾日前，姐姐還同我講，說是麟兒老困在家里，終非長策，想叫他到他姨父那里去碰碰機(jī)會，我還笑著同我姐姐說，說好呀，恐怕我們上湖北，便一齊帶他去，不想到應(yīng)了我的話了?！笔鐑x笑道：“誰還不是因?yàn)橐棠镎f過這話，我才想起他的?！?br />
朱二小姐道：“既這樣說，便不必遲疑，快打發(fā)伍升去告訴云相公，說明日一準(zhǔn)動身?！辈肥宵c(diǎn)點(diǎn)頭，朱二小姐早一疊連聲吩付人去請?jiān)器肴チ?。不多一會，云麟已隨著請他的人一同轉(zhuǎn)來。此時三姑娘已同淑儀轉(zhuǎn)入自己房里，兩人一邊收拾，一邊笑著議論。朱二小姐一心想趕到湖北去，偏生這紅水到像是有意成全了她。三姑娘又笑道：“我還愁著你，不知你姨娘可肯放你麟哥哥一路同我們?nèi)ァ！?br />
淑儀笑道：“麟哥哥聽見這話，包管肯去，我們姨娘又是一位糯米菩薩。麟哥哥說一句話，她準(zhǔn)依著?！贝藭r云麟已悄悄走至房外，笑道：“妹妹的話，可是一點(diǎn)不錯，我為甚不同妹妹去。”淑儀笑道：“呸，幸虧不曾在背地議論你?！痹器胄χ娏巳媚?，三姑娘也笑道：“呀，麟相公來得好快，我們的事，你想是知道了，你母親意下如何？”云麟道：“適才伍升已將姨娘的意思告訴了娘，娘起先還有些遲疑，經(jīng)我痛痛快快說了一番，娘已是答應(yīng)了。此時正在家里替我料理行裝，我特地先來告訴姨娘一聲，請問姨娘可是明天大早便行動身?！比媚镄Φ溃骸澳忝ι趺矗〔涣夏氵@一顆心到同我們那位一樣。”淑儀又笑道：“麟哥哥你在外面打聽鬧的那紅水，究竟是個甚么頑意兒？我們聽見伍升說城里的人，很有些搬到外路去的。”
云麟笑道：“這也算不得甚么奇怪。古書上也曾說過的，大約不過是個災(zāi)異罷?！闭谶@里說著話，忽的朱二小姐那里走過一個仆婦來問云相公可來不曾？若是云相公來了，我們太太說請?jiān)葡喙鹊侥抢镆娨灰姟Ｈ媚锏溃骸霸葡喙m才到此?！庇滞器氲溃骸澳憔拖热プ咦?，看她說甚么話?！痹器氡憬衅蛬D先回去，說：“我即刻就來?！逼蛬D剛才走后，云麟忽然頓腳說道：“不該叫那仆婦先走，朱太太住的那一進(jìn)屋里，我到有些模糊模糊記不清了，少不得要累妹妹引著我?！笔鐑x低頭不答。三姑娘笑道：“儀兒你就陪你哥哥去走一趟?！笔鐑x道：“娘莫要睬他，這有多大點(diǎn)路，他會忽然不認(rèn)得起來?！痹器胄Φ溃骸罢J(rèn)便認(rèn)得，只是冷清清的走得寂寞。”
三姑娘笑道：“麟兒，你這么大了，還是孩子氣似的。儀兒也不用作難，哥哥還送你上湖北，你陪哥哥走幾步，便推三阻四。況且又在家里，也不似做主人的意思?！笔鐑x此時不得已，便輕移蓮步，只管低著頭望前走。云麟緊緊傍著她的背影，走了一會，見旁邊已沒有人，云麟長長嘆了一口氣，淑儀忍不住回頭笑道：“你好好的為甚嘆氣？你不愿意往湖北，也不能勉強(qiáng)你?！痹器胗謬@了一口氣，仍是不語。淑儀轉(zhuǎn)立住腳步，含羞問道：“你有話盡管說，怎么學(xué)著啞叭兒?！痹器胍廊粐@氣說道：“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會愿意同你們一路上湖北去?！笔鐑x笑道：“奇呀，你不去也由你?！?br />
云麟嘆道：“我為甚不去，好妹妹我告訴你罷，我魂兒夢里都防著妹妹要往湖北，今日果然聽見妹妹是真要走了，我老實(shí)便是一個死。好容易將我的魂靈兒打從鬼門關(guān)上喚回來，納入腔子里，就是姨娘肯叫我一同去，其實(shí)我就去也有甚么希望呢，不過遠(yuǎn)遠(yuǎn)的聽著妹妹聲音兒，見著妹妹身影兒，覺得這顆心有著落些，不然我這心就飄飄蕩蕩，再也收不攏到腔子里來。如今背著人，我有一句話要同妹妹商議。大家明兒到了湖北，妹妹是依然骨肉團(tuán)聚，但是我可孤零零的了，妹妹怎么對得起我。”說著，眼眶一紅，真?zhèn)€流下淚來。淑儀也是低頭無語，兩人并立在梧桐陰下，轉(zhuǎn)癡癡的一言不發(fā)。還是淑儀怔了一會，不覺沖口說道：“好哥哥你叫我怎么樣才算對得起你呢？”說過這一句，那粉臉上早堆下無限紅云，匆匆掉過臉便走。跨上朱二小姐住的那一進(jìn)階臺，早見朱二小姐將箱籠什物一古攏兒收拾齊全。一眼瞧見云麟說：“好好，云相公你也肯往湖北，這是再好沒有的了。我請你來非為別事?！?br />
云麟笑道：“我早知道了，定然命我開行李單子，再沒有第二件?！敝於〗銓⒛槼亮艘怀?，笑道：“阿呀，只有你們秀才會寫字。你也不害羞罷。”又笑道：“我是特來同你研究那紅水的，你道這紅水利害不利害？”云麟笑道：“那里有這些古怪事兒，我再也不相信?！敝於〗慊仡^望著自家那個奶媽笑道：“我的話如何？”
奶媽也笑道：“真?zhèn)€佩服太太心眼兒靈?！痹器?、淑儀此時并立在一旁，正猜不出他們說的甚么。早又見朱二小姐望著云麟笑道：“我當(dāng)我真?zhèn)€疑惑你迷信這些事么？莫說你們男子漢大丈夫，便是我這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也知道自古以來，沒有城里會發(fā)蛟的道理。便是發(fā)蛟，也沒有地下先冒紅水的道理?！闭f著，又笑道：“只是你的姨父在湖北，他難得肯來接我們。我同你的姨娘都愿意去，只是你那太姻母，她老舍不得離這揚(yáng)州，難得這紅水將她老人家嚇了一嚇，她是決意去了，我深愁你少爺見了她，再長篇闊論辯駁沒有發(fā)蛟的話出來，她老人家一聽又不肯走了，那才坑死了人，我所以特特的叫人將你少爺先請得來，萬一到了她老人家那里，拜托你將這紅水說得利害些，就說不出三天，蛟水定準(zhǔn)到，她老人家便忙著動身，這就算是你相公成全了我們。云麟笑道：“這怕不容易，包在我身上，管叫她老人家不敢住在這揚(yáng)州就是了。
淑儀也是一笑，于是兩人果到了卜氏那里，云麟真?zhèn)€將那紅水點(diǎn)綴得活靈活現(xiàn)，引得卜氏連夜的忙著上船。云麟也便回家，命人將行李挑至伍公館里。秦氏不免叮嚀囑咐，命云麟在外面涼暖留心，有點(diǎn)事故，都要當(dāng)心去干，不可游蕩的話，顛倒價說了又說。云麟一一答應(yīng)，次日便同伍晉芳的全家動身。洛鐘等聞得此信，少不得也走來送別，且擱下慢題。且表伍晉芳那邊，幾天頭里先接到揚(yáng)州家信，知道家眷于今日準(zhǔn)行到鄂，并知云麟同來，喜歡得甚么似的，早命林雨生在善后局里派了兩只紅船過江迎接，小翠子在公館里支派仆婢，打掃房屋，前后一共三進(jìn)，留后一進(jìn)，給老太太住，朱二小姐住中間一進(jìn)，自己住前一進(jìn)。另外一進(jìn)，便在花廳背后，留著給三姑娘母女，一一布置妥當(dāng)。
不到上燈時分，卜氏同三姑娘并朱二小姐、淑儀四乘大轎，早飛也似的抬入門來，早有家人們升起鞭爆，還有許多女仆都各乘小轎紛紛擁至，隨后便是云麟騎著馬，林雨生擁在后面，相繼到了廳上。伍晉芳見了母親，自然無限歡喜。小翠子格外打扮得花枝般插燭也似拜見了卜氏，又同三姑娘、朱二小姐行禮。朱二小姐見了小翠子，長得愈加艷麗，心中好生不自在，暗暗咬得牙響。淑儀、云麟也上來見了晉芳。晉芳便邀著云麟到花廳上敘了些寒暄，云麟一眼看見自己的臥室，便設(shè)在這座花廳側(cè)首一個房間里。窗外翠生生的還披拂幾竿竹子，早有家人替他布置行李。晉芳問了問揚(yáng)州的水災(zāi)，云麟欠身說了一遍。晉芳又謝他在路上照拂著家眷，云麟臉上一紅。此時晉芳忽然向云麟望了一望，含笑說道：“老姨甥近來風(fēng)神越發(fā)秀美了。似老姨甥這般人才，自然少不得有些竊玉偷香偎紅倚翠的故事。我們都系至親，有何奇遇，何妨說出來聽聽呢。”
云麟被這幾句話，直驚愧得無地自容。原來云麟起初本系有心向晉芳這邊乞婚，小兒家心性，見了晉芳，越發(fā)裝得十分誠篤。晉芳夫婦背地里也曾稱贊過云麟年幼老誠，雖是近來婚事已經(jīng)為富玉鸞所奪，然而富玉鸞自從游學(xué)東洋，簡直與伍家不通音問。卜氏婆媳時刻把這一件事擱在心上憂慮，云麟遂又發(fā)出奇想，知道富玉鸞有心將儀妹妹讓給我。安知他不因?yàn)榇耸拢K久不肯回國。那時候儀妹妹的婚姻，不屬之于我，還屬何人。是以這一次決意隨淑儀等來湖北，也是有心來探看晉芳的口氣。不料初次相見，便雷轟電掣的被晉芳說了這一番話，又怕儀妹妹同我親熱樣兒，已經(jīng)被他看在眼里。過后萬一防閑起我們來，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不禁面紅耳赤，半晌回答不出話來。晉芳又笑道：“這又害甚么羞呢？秦樓楚館，誰則無情，橫豎不過是個逢場作戲罷咧?！?br />
云麟才悟出晉芳是問他可曾嫖過妓女的意思，暗想我便是嫖過妓女，又如何可以告訴得你，且你又如何得知耶？遂不免侃然答應(yīng)道：“姨父來取笑了，愚甥自幼讀書，略知禮義，雖非柳下惠坐懷不亂，然而當(dāng)這年輕時候，那種不尷不尬的地方，自信卻一步不曾走過?！?br />
晉芳拍手大笑道：“這話未必盡然，……這話未必盡然?！痹器雱偞俎q，忽然走來一個家人，說上房里請老爺進(jìn)去。晉芳望云麟笑道：“風(fēng)塵辛苦，你好生歇一歇罷，我們明日再談?！闭f著拱拱手又跑進(jìn)去了。云麟此時獨(dú)自走入臥室里，見有一個小廝替他料理壁上的字畫。云麟覺得他面熟得很，便向他問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小廝垂手答道：“小的叫穩(wěn)子，少爺認(rèn)不得小的，小的到反認(rèn)得少爺。當(dāng)初在揚(yáng)州的時候，小的常見少爺?shù)轿覀兩贍斈抢锶ァ！痹器胄Φ溃骸拔业挠浶哉鎮(zhèn)€不好，你們少爺究竟是誰？”穩(wěn)子笑道：“就是富少爺那里呀，小的姓林?！痹器朦c(diǎn)頭道：“不錯，林雨生是你的父親。”穩(wěn)子點(diǎn)頭笑了笑。云麟道：“既這般說，你如何在這里忙？”穩(wěn)子道：“這是翠姨太太吩付我伺候少爺?shù)?。”云麟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原來那翠姨在這里早稱呼太太了?！狈€(wěn)子笑道：“這是老爺命我們喊姨太太，其實(shí)翠姨一總不肯，怕大太太同二太太到來，還要不依呢。少爺你評評看，翠姨又不曾生著一男半女的，如何便稱得太太。”
云麟更不言語，轉(zhuǎn)背著手在房里踱來踱去，暗想晉芳適才問的幾句話，大是奇怪。便是紅珠這件事，連儀妹妹也不明白，就使儀妹妹曉得，今日大家一齊才走入門里，又不曾見儀妹妹同姨父講一句話。姨父那里就會知道了，難道儀妹妹曾經(jīng)將這件事寫信告訴過姨父的？而且這件事與儀妹妹又有甚么相干？他要寫信又怎生個寫法？斷乎沒有這事。為今之計(jì)，若使姨父知道我在外游蕩，這儀妹妹的婚姻，如何想得到手。而且再隨時防閑起來，或竟禁阻我同儀妹妹相見。我這一番到湖北，不是自尋苦惱么？越想越恨，便向床上一倒，長吁短嘆起來，后來拿定主意，若使姨父再來問我，我須辯得一個雪白，便是犯人口供，也會抵賴。他疑惑我難道就成了定讞嗎？想到此才將心放下。一連幾日，晉芳又請了些客，替云麟接風(fēng)。云麟此時只管巴著晉芳問他，好讓他分辯。誰知晉芳早將此事擱在腦后，一總再不提起。云麟好生著急，無意中便時常引逗晉芳。這一天晉芳重又踱入房里，云麟談了好一會，便故意說：“這漢口地方妓館太多，必然有害風(fēng)俗，姨父是在這里候補(bǔ)的人員，何不同各大憲設(shè)法禁一禁呢？”
晉芳猛然觸起前事，不禁大笑道：“想起來前天剛問著姨甥那件事，姨甥如何此事忽然發(fā)起這一種正論，真是希極了?！痹器氡愠眠@機(jī)會，忙分辯道：“原是姨父前日問愚甥那幾句話，愚甥很是驚訝，愚甥忝列膠庠，真要算得謹(jǐn)守臥碑。譬如別的念書的人或者當(dāng)那鄉(xiāng)試時辰便不免羅掘賓興之費(fèi)，作為賣笑之資，至于愚甥應(yīng)試，一心便在文章上面，從不肯出門一步。不知姨父何所見定要誣栽愚甥游蕩，愚甥自問實(shí)在不甘?！睍x芳撫掌大笑道：“真是的呀，便在賢甥到南京鄉(xiāng)試時辰，就游蕩起來呢。賢甥不提起考試，我一時也記憶不起。說起來就一點(diǎn)錯，若不是在南京省里，那里有第二個莫愁湖呢?！?br />
云麟覺得自己的話，又說錯了，正待辯駁，晉芳大笑道：“老姨甥，你也不用掩藏罷，你那貴相知的芳名，我都知道了，可是叫做紅珠？”云麟愈驚，忙荷荷的說道：“這更奇了，這是打那里說起?！闭f著便站起來，將臉對著窗子外面，要想掩藏他一種驚愧之色。晉芳更覺好笑，一眼看見穩(wěn)子站在房外，便笑道：“穩(wěn)子，你替我在簽押房里，將這幾天的公論新報(bào)拿得來?！狈€(wěn)子答應(yīng)了一聲如飛而去，霎時抱來一卷報(bào)紙。晉芳笑接著來，顛倒翻了一遍，在里面檢出一張，對著云麟笑道：“喏喏，你且請看，這不是載著你的故事么。”
云麟此時好生惶急，勉強(qiáng)接到手中仔細(xì)一瞧，原來是一張漢上消閑錄，上面排列許多詩文雜志。晉芳瞧了一瞧日期說：“不錯就是九月初二日這張報(bào)呀。那一天剛剛揭開來看時，忽然看見兩首詩，題目上有你的名字，我就詫異，暗念你還在揚(yáng)州呢，如何會有詩寄到這公論報(bào)館里。再一望時，原來是別人贈你的，這贈你的人就是紅珠。姨父老了，雖然不懂得甚么風(fēng)月。然而瞧紅珠的口角，怕不是同你山盟海誓的情人，況且她明明說從莫愁湖寄來，我就猜到你是鄉(xiāng)試時辰認(rèn)識她的。賢甥賢甥，看我我這偵探手段敏捷不敏捷？你還想抵賴么？”說罷，又哈哈大笑。
云麟此時轉(zhuǎn)陡然觸起一種心事也不再開口，便細(xì)細(xì)瞧那兩首詩，見上面寫著中秋望月懷云麟七絕二章，紅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紅樓寂寂不成眠，意緒心旌兩地懸?？嗪耷鼗唇褚乖拢瑹o情偏只向儂圓。推窗不欲盼團(tuán)圓，怕觸相思拭淚難。猶憶當(dāng)年真武廟，暗教阿姊病中看。云麟念完這兩首詩，不禁一縷酸淚，幾乎從眼眶里直迸出來，急忙忍著，呆呆的一言不發(fā)。晉芳已揣知其意，不便再行調(diào)笑，重又說道：“這消閑錄便在漢口發(fā)行，是附著公論新報(bào)出版的。文士騷人，爭奇斗勝，到還十分熱鬧。我還聽見人說有個同鄉(xiāng)，他名字叫做甚么沁香閣的，時常也登此筆墨在上面，這人到還有些才調(diào)，我在先也思量去訪他談?wù)?，后來有人勸我說，報(bào)館中人是才調(diào)有余，品行不足，我們既在省里做官，還宜遠(yuǎn)著他們這班人為是。我后來也就將這件事擱下。姨甥以后如閑著無聊，不妨渡江走走，去同他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你們是同氣相投，又與我不同了。據(jù)說這報(bào)館便是在后華樓街上，你如認(rèn)不得路徑，我叫林先生陪你去。”云麟又點(diǎn)點(diǎn)頭。晉芳見云麟著實(shí)沒有興致，就站起來說：“這一卷報(bào)紙就留在這里消遣罷。隨后他們送報(bào)來，就叫他們擱在姨甥房里，我還到局里去呢，不陪姨甥了?！闭f著緩緩踱出房外。
云麟此時委實(shí)十分難受，重將那張消閑錄反復(fù)觀看，看了幾遍，猛然省悟過來，自言自語說道：“我好呆呀，我自從認(rèn)識紅珠。幾曾看見過她會做詩的。而且還有一層可疑，就算紅珠在南京請別人替她做詩寄我，也該寄到揚(yáng)州，也不該寄到漢口。難道她預(yù)先料定我要到湖北，有意向這報(bào)上寫給我看不成？不是不是，斷然不是?；蛘咴器胫猓€有一個云麟。紅珠之外，還有一個紅珠，亦未可知。為今之計(jì)，我只有趕快去會那個沁香閣，問個清清白白。若彼此臭味相交，到還算得個異鄉(xiāng)知己。想到高興時候，看看天色還早，便想要過江。命穩(wěn)子將他父親請得進(jìn)來，林雨生隨呼即至，垂手向云麟請了一個安。云麟回禮不迭，笑說：“林先生，我們許久不見了，近來異常發(fā)福?！绷钟晟饝?yīng)道：“是。這都是少爺們的恩典?！?br />
云麟笑道：“適才同家姨丈閑談，想請林先生送我過江去訪一個朋友，不知林先生此時可有閑空沒有？”林雨生忙陪笑道：“少爺既然高興過江，小的理當(dāng)伺候少爺，少爺要去還是快去為是，小的看見東北角有一點(diǎn)云爿，不定是風(fēng)雨?！痹器氡阃€(wěn)子說道：“穩(wěn)兒，你替我進(jìn)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聲，說我今天同你的父親過江走走，恐怕遲了便不能回來，叫太太們不必等我。”又笑道：“再問問小姐，可有要買的物件，我便替她在漢口帶轉(zhuǎn)來。”穩(wěn)子答應(yīng)了，走入里面。不多一會手里捧出一個衣包，又拿著五塊洋錢，都把來交在他父親手里，說：“這是大太太吩付你，替少爺多帶幾件衣服，恐怕夜間早晚的寒冷。這洋錢便給少爺過江使用?！绷钟晟焓纸恿?，云麟剛待要走，又回頭笑道：“你叫你問小姐的話，敢是吃下肚腹里了?！狈€(wěn)子笑道：“阿呀，我到忘記了，小姐說沒有甚么物件要買。到是上次由輪船上岸時辰，在轎子里看見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編的六角紗燈，很是精巧，請少爺帶幾張回來，小姐想掛在房里。小姐說完這話，我就往外跑。小姐又將我喚轉(zhuǎn)去，說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風(fēng)色，少爺過江很是耽險，叫少爺斟酌?！?br />
云麟笑了一笑，果然窗外那幾根翠竹，驟然撲向窗紙上楞楞作響。云麟道：“快走罷，不要等出風(fēng)來?！庇谑橇钟晟汶S著云麟出了門，一口氣跑出漢陽門，早吹得衣衫亂卷，再臨江一看，叫聲苦，那浪頭已排山倒海價滾滾的向東卷去，銀濤倒拍著堤岸，像雪花飛濺。云麟將頭縮了縮說：“這風(fēng)浪好利害，我們還是過去不過去？”林雨生笑道：“這風(fēng)浪本不為大。少爺看江心里不是還有小船么，但是小的們卻不怕，恐少爺吃不住這顛播。便是勉強(qiáng)過了江，過后太太小姐知道了，還要責(zé)備小的引著少爺冒險?！痹器氲溃骸安贿^江也罷，只是興匆匆的出門，又忙著回去，可不吃小姐們笑話?！绷钟晟溃骸斑@卻不妨事。前日少爺同太太小姐們游黃鶴樓，總算不曾盡興，今天卻好少爺再上去逛逛，樓上還有幾座茶社，小的斗膽，陪少爺吃杯茶兒。”云麟道：“也好也好?！闭f著，便邁步轉(zhuǎn)身，依然進(jìn)了漢陽城內(nèi)。沿著城根，向黃鶴樓山坡上面彎腰屈膝，提著衣服走上去。林雨生一面攙扶著云麟一面笑道：“少爺你看這黃鶴樓的命館，比我們揚(yáng)州的東廁還多幾倍?！痹器胄Φ溃骸氨緛硎浅诵殴?，兼之又在省城，是個人煙薈萃的所在，不是爭命于朝，就是爭利于市，大家總懷著一個徼幸的心，所以不求于人，反求之于命相了?！?br />
云麟正說得高興，猛然從一家命館旁邊，跳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劈頭將云麟攔著不放?？趦?nèi)狺狺狂吠，不知她說些甚么，嚇得云麟倒退幾步，幾乎不跌落下山坡去。林雨生笑道：“少爺不要害怕，這是在黃鶴樓一個乞食的啞婦，她同少爺要錢呢。少爺快走，不用理她?！痹器氩判ζ饋碚f：“這婦人到怪可憐的，你賞給她百十文罷。”林雨生笑道：“少爺，你當(dāng)她沒有錢么，她的積蓄，多是沒有，至少總有一千余金?！?br />
云麟笑了一笑，正要問這緣故，不覺已走入一座茶社里，店門口掛著招牌，分明是懷白茶樓四個大字。林雨生揀了一個座頭，請?jiān)器胱?，自己便斜簽著身子，也坐在一旁。那個啞婦依然立在欄桿外面，遙遙作乞錢之狀。其時風(fēng)聲愈加猛烈，山頂上的樹木，吹得像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的模樣。茶社里先前還有些游人坐著吃茶，到此已紛紛走散。云麟東望長江，煙波無際，不覺浩然發(fā)故鄉(xiāng)之思，半晌開不得口，只是默默癡坐。林雨生坐在桌子對面，見云麟悄然不樂，思量拿話去引逗他，便提著啞婦剛才的事跡，說這啞婦如何積蓄的緣故。云麟沒精打采的，說：“林先生你盡管講，我在這里聽著呢?！?br />
其實(shí)林雨生自說林雨生的話，他一總不曾入耳，盡看著那江水發(fā)呆。在這個當(dāng)兒，忽然聽見隔壁一座小房間里，有人狂叫起來。說：“妙呀妙呀，大丈夫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不當(dāng)如是嗎?！彪S接著高吟道：“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甚么“瀉盡書生骨相寒”，兀自吟誦得高興，又拍的一聲，不知將個甚么東西擲向江里，那浪頭漩了幾漩，霎時無形無影。又有一個人低笑道：“狂奴故態(tài)又作矣?！?br />
先前那個又似乎長嘆道：“莽莽風(fēng)塵，知音有幾？此情此景，恨不與沁香閣共賞之，汝輩何足道哉?！闭f到此那聲氣已就有些哽咽起來。云麟耳中觸著沁香閣三個字，不禁暗暗稱奇說：“這人也是去尋訪沁香閣的么？”便走近那座房間旁邊，卻好窗紙有幾處破損，偷眼一瞧，見那狂吟的人，年紀(jì)不過四十馀歲，長身癯貌，風(fēng)骨棱厲。滿口也是下江口音。對面坐著一人，面色微黑，濃眉闊腮，似個官界模樣。不由拍案大笑說：“醒七該死，醒七該死，你只知阿好你那個沁香閣，便一味抹煞別人。而今沁香閣在那里呢？你為何不曾留著他老在這湖北？”
云麟聽到此，才知沁香閣已經(jīng)離了漢口。又知那長身癯貌的名字便叫醒七。忽然聽見醒七又嘆起氣來，說：“我為甚留著他，他除這湖北，難道便去乞食不成？不過天下滔滔，易地皆是，他不去改著他這骯臟脾氣，恐怕便游遍五大洲，也沒有他遇合之所?？任疫@話又錯了，我自己不能變易這骯臟脾氣，轉(zhuǎn)來希望著沁香閣，未免明于責(zé)人，而昧于責(zé)己。若使沁香閣聽見，又該拿話駁詰我了?！?br />
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這話原難怪著你們，我適才的言語，實(shí)是同你們?nèi)⌒?，你不可認(rèn)真。但是沁香閣在這湖北，也算是得意的，為何決意舍去，公然起那張季鷹秋風(fēng)莼鱸故鄉(xiāng)之思呢？”又見醒七將兩只眼珠，望著這人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說：“奇呀，你的吐屬，也居然風(fēng)雅起來了。罷罷，你既能撇這兩句文話，便是將沁香閣的事跡同你談?wù)劊悴坏萌铔]了我。哈哈，你們雖然是一班蠢物，料來提著那漢上消閑錄，也該得知?！?br />
云麟暗笑道：“不錯呀，若不是今天在這上面看見紅珠的詩，誰也發(fā)誓不會知道，幾乎不被這醒七罵了去。……”接連聽見醒七說道：“咳，總之一個人切莫要識字。不幸識了字，切莫要做詩做文。不幸會做詩文，切莫要刊登在各種報(bào)紙上。其實(shí)論這個詩名文名呢，便連屁也不值。譬如一個人德行虧缺了，任你壓倒元白，媲美班揚(yáng)，人提著你名字，不見得因?yàn)樗麜鲈娢?，便寬恕得你一二分。沁香閣在去年便就同我說，這詩是萬做不得了。昔人吟風(fēng)嘲月，不過抒寫性情。今人舌劍唇槍，幾乎釀成仇敵。我就問他你為甚發(fā)這般的牢騷呢？他但笑而不答。后來又在別處打聽得，才知道他曾經(jīng)做過一句詩，是甚么：‘門外野狐多憑陵，’不料得這一句詩才發(fā)現(xiàn)出來，當(dāng)時那一班詩家，便全行動了公憤。說沁香閣罵了他們，要來興個問罪之師。內(nèi)中還有人怕這事鬧得不暢快，巴巴的重又表明在信札上，說沁香閣門外野狐多憑陵此一句詩可念也。似乎說你們大家去想一想罷，這正是替沁香閣挑釁的意思?？蓱z沁香閣還睡在鼓里呢！幸虧諸大詩家手里持的是一管筆，若是一柄手槍，早就結(jié)果了性命，怕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回?fù)P，也是不容易的呢?！闭f到此，那個人笑道：“沁香閣這句詩，不見得不是罵人。你醒七先生，又何必替他分辯?！?br />
那個醒七又笑道：“可又來，便算是沁香閣罵人野狐，他罵的原是野狐。大家自命不是野狐，便不該多這心。若自己果然相信是個野狐，又不該再生氣。譬如我當(dāng)日也曾看見沁香閣這句詩，我就不疑惑他罵我，這就足見我醒七先生的身分了。還有一層，人人怕沁香閣，也有個緣故，是說他編的小說子，慣喜歡罵人，所以做得一二句屁詩，人也去尋根究底的疑惑他嘲罵。我因此想起來，可見世界上可罵的人太多了，他總有一二件合得上沁香閣所罵的話，他才疑惑呢。一人疑惑，人人疑惑，我不知道他們自居何等。譬如你不曾做賊，人罵做賊的，你必不生氣。你聽見人罵賊，你就生氣，你就算不是賊，定然那賊也是你的親戚朋友。”
那人笑道：“你望著我你呀你的，你這不是罵我。”醒七又笑道：“你難道就是個賊？”那人又笑道：“后來什么樣呢？”醒七又笑道：“后來愈鬧愈奇了。消閑錄簡直不是消閑錄，簡直變做了一部相斫書。今日你攻我，明日我攻你，光怪陸離，如荼如火。我還有一句放肆的話，果是彼此相攻，也還罷了。更有一種卑鄙齷齪的匹夫，借著攻這個人，便去諂媚那個人。文字凌夷，斯文掃地，沁香閣趁著殘冬已盡，便掩旗息鼓，遁回江東，自做他的吳大帝去了?！蹦侨诵Φ溃骸斑@吳大帝三字又從何而來？”醒七道：“這話長呢，此時不便同你細(xì)談。你看風(fēng)聲漸息，天色將要陰沉下來，我們下山去罷。”
云麟此時早見那兩人會了帳，搖搖擺擺踱出茶社之外，自己到反失笑說：“原來做詩文的人，還有這種把戲呢。可見得我在南京會見的那個鮑橘人，真是明見萬里。若使橘人到此做個騷壇主將，到是與這沁香閣呆子專一罵人的不同。照這樣看來，幸是沁香閣走了，就使他不走，我聽見他這種脾氣，我也怕去惹他?！币幻嫦胫?，依然踱到這邊來。林雨生笑道：“少爺為何這般高興？適才在那邊，想必聽見甚么笑話兒了。”
云麟含笑說道：“幸虧今日不曾過江，若是過了江，我尋訪這個人，斷然也會不見。我適才竊聽那兩位說的話，就仿佛告訴了我一般?！绷钟晟Φ溃骸吧贍斦媸怯猩贍?shù)母?。天總叫少爺不白跑這一趟路，就奇奇巧巧差遣這兩個人來告訴少爺。少爺以后若是要向甚么地方想會甚么朋友，到是先行探聽探聽別人口氣，保不定天老爺已替少爺豫備在那里。真應(yīng)著俗語說的圣天子百靈相護(hù)?！痹器胄Φ溃骸芭?，謹(jǐn)防割了舌頭，甚么天子天子起來?！绷钟晟㈩^一縮說：“是小的說大意了，少爺再闊氣，也不過是個宰相罷咧。”
云麟見林雨生說話甚是有趣，不覺十分高興，說：“林先生你真?zhèn)€叫人可愛。我們趕回公館沒有事做。你在這湖北省城比我久了，你看還有甚么可以坐坐的地方?jīng)]有？”林雨生將云麟望了一望，笑起來說：“這個小的不敢，像少爺這樣標(biāo)致臉蛋兒，不是去嫖人家，怕給別人家嫖了，少爺還不得而知呢?！?br />
云麟不禁臉上一紅，說：“放屁。我說坐坐的地方，難道必是那些不正經(jīng)的地方，才可坐得。譬如你那個公館里，難道不許我坐?！?br />
林雨生哈哈大笑道：“少爺若是果然肯賞小的的臉，輕移蓮步光降寒舍。就仿佛一件寶貝，霞光萬道，天天在天上盤旋，無人不巴巴望這寶貝落在他家里。誰知竟落到小的家里來了。小的夫婦兩口子，也沒有形容得出這快活的光景。譬似小的夫婦兩口子行房，到那。……”云麟笑道：“休得胡說。你既這般說，我這寶貝就落到你家去。”林雨生笑道：“阿彌陀佛，這真是如了我的愿了，快走快走。”林雨生隨即將茶錢匯過，便先跑下山，喊了一乘東洋車子，請?jiān)器胱耍约曳鲋嚺允职?，背著北風(fēng)，如飛的向自己家中而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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