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云麟送了眾客去后，他因?yàn)槊β盗艘惶?，精神上不無覺得有些疲倦，當(dāng)晚便早早休息，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方才醒轉(zhuǎn)。心里終記掛著國民大會事，也就不敢再睡，一咕碌兒翻身跳下床來，穿好衣服，命人去打水洗臉。洗過了臉，又吃了些點(diǎn)心，始慢慢的走出門外?！@當(dāng)兒街坊上，非但人家門多未開，路上還沒有人行走。他曉得出來太早，即便到了教場，也是空著。與其在那里拱候開會，不如先往曠野地方，吸吸新鮮空氣。主意想定，遂任意的揀那空曠地上閑逛。到附近一個森林最密的所在，流連許久，然后向教場而來。到了教場，各茶館已漸漸上市，他便在漢陽樓樓上，揀了一個座位，憑窗遠(yuǎn)眺，風(fēng)景到也很佳。不上一刻功夫，但見那教場里的人，愈聚愈眾，忙把手表一望，知去開會之時已近，趕即叫堂倌帶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凈凈。正在那會鈔時候，忽聽軍樂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隨風(fēng)送到，也就忙忙的跑下樓梯。說時遲，那時快，他才走到門口，那一隊(duì)一隊(duì)學(xué)生，如同雙龍出水一般，打著各校的校旗，從面前經(jīng)過，嘴里還唱著什么抵制劣貨的歌句兒，一種誠肅之容，令人見了，不由而然的頓生敬意。他暗自念道：像這些青年學(xué)生，竟肯犧牲莫大光陰，來干這愛國的舉動，可謂難得。我不知當(dāng)世的一班人，對于他們，可羞煞否？云麟一面想，一面便跟隨在后，向前直進(jìn)。無巧不巧，在旁邊忽然有人道：“云先生云先生，你來了么！好了，各團(tuán)體已差不多到齊了?！?br />
　　他正走路，不提防有人喊叫，抬頭瞧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朱成謙。見他身上還佩著醫(yī)學(xué)公會和國民大會籌備員的徽章，隨即也就向人叢里擠出來跑到他面前招呼道：“成翁今天為這事，到很辛苦的。”朱成謙道：“說不得要吃這日辛苦，兄弟也是國民一份子，國家被強(qiáng)鄰欺侮到極點(diǎn)，我們?nèi)粼賵D安逸，不想出法子來和他們抵抗，還能算得個國民么？”后來又低低接著說道：“不瞞老哥說，兄弟新近學(xué)抽一兩口鴉片煙，每夜都要到東方發(fā)白才睡。今早因?yàn)橼s到這里來有事，連眼皮兒也不曾閉一下?！?br />
　　云麟道：“成翁既曉得有事，何不預(yù)先早點(diǎn)睡，就可以早點(diǎn)起了?！敝斐芍t道：“老哥還是個門外漢，所以不知道吃煙的苦衷。大凡吃煙的人，睡早了睡不著，睡遲呢，怕的這時正在好睡，我誤了會里事不打緊，難免人家不說我做事荒唐。何況我還想借此出一出頭。若擔(dān)了這荒唐不美的名詞，將來如何在社會上混飯吃！”云麟道：“這話不錯。成翁吃煙，究竟在外面呢？還是在家里？”朱成謙道：“日間貪圖和那些煙朋友談?wù)勌?，大率在外面吃的多。到了夜間，便在家里。老哥如若有工夫，早晚我來約你到一個秘密地方去坐坐?！彼f得高興，忽然聽得鈴子望玎玎的搖個不住，云麟道：“開會了，我們改日再談罷。”

　　隨即和朱成謙同到會場去。諸君閱書至此，可知道這會場為什么要設(shè)在教場那個地方呢？因?yàn)榻虉瞿莻€地方，系新舊二城適中之所，面積很廣，可以容納若干人眾，此次開會，本不著重形式，大家遂揀了這個地點(diǎn)，分班露天講演，勸人不用劣貨，就是消極抵制辦法。云麟這時分開眾人，擠了進(jìn)去，覺得耳朵里所聽的，無非是老生常談，并不曾有什么新鮮的意思。且嫌過于激烈，深恐官廳派人出而干涉，反為不美，因此也就走開了。最后到了一處，那聽講的人，好比圍墻仿佛，想一點(diǎn)隙縫兒也沒有，掌聲格外拍得震天價(jià)響，他知這里演說的，絕不是無名小輩。遂存了一種驚奇好弄的念頭，死命的向前鉆入，要想親一親這人豐采，究竟是何等腳色。誰料用盡平生氣力，仍然扳搖不動，好容易等著一個人擠出來小便，他才補(bǔ)上這缺。然而他雖補(bǔ)了這缺，叵耐距離講臺還遠(yuǎn)，臺上站的人，到底不甚看得清楚。幸喜遠(yuǎn)遠(yuǎn)地已望見那人是個大鼻子。驀然一想笑道：“我猜著了，那人一定是社會上無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怪道個個人都喜歡來聽他演說呢?！?br />
　　不談云麟在那里私下計(jì)議，單講孔小安站在臺口大聲喊道：“諸君諸君，今天開會的宗旨，沒有……不曉……為的是抵制劣貨的，其實(shí)在小子看來，抵制二字，用的萬不確當(dāng)?！痹掃€沒完，大家聽了均個個詫異。這時候獨(dú)云麟明白他另有一種理解，不然他不敢下此險(xiǎn)語，致犯眾怒，只俯首靜聽他往下講。果不其然，他又接著說道：“人人都說要抵制，我偏說抵制的不好，豈不是違背輿論嗎？我既違背了輿論，人不疑惑我做某國的漢奸，也要罵我是個涼血動物。然而在我卻有一言，愿貢獻(xiàn)于諸君之前，請諸君暫時將疑我的心，罵我的話，權(quán)且擱起，聽我慢慢講來?！彼?dāng)場夸下了這大口，云麟到很替他捏一把汗，以為萬一理由不充足，豈不當(dāng)面被人吐罵。后來又見他從容不迫的說道：“諸君可知我們中國為什么貧弱到這步田地呢？我們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皆由于不曉得振興實(shí)業(yè)的緣故。假使一個個曉得振興實(shí)業(yè)，制造出來的物品，又比人家好，不但我國的利權(quán)，不至外溢，而且外人還要爭來購買，那末國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強(qiáng)。無如我國人民，醉生夢死，財(cái)政凌于紊亂而不知整，國勢亡于眉睫而不知懼，日惟以爭權(quán)奪利，互相殘殺為能事，照這辦法，近則朝鮮，遠(yuǎn)則埃及，怕的就是我國榜樣。幸虧某國不肯取消廿一條密約，警醒我國人民，大家才群起愛國，否則一個個還朦在鼓里。然則我們當(dāng)視某國為好友，不當(dāng)視某國為仇敵，急起直追，挽回利益，尚屬未晚，他日國貨果能暢銷全國，外貨即不拒而自絕矣。今日之會，謂之為提倡國貨則可，謂之為抵制劣貨則不可。諸君其以小子之言為然否？”

　　他才說畢，還未躍身而下，那喊好聲，拍掌聲，圍場中又復(fù)四起。云麟等他下了臺后，忙向前握著他手道：“孔先生可認(rèn)得我么？適聆偉論，卻抵得一篇警世文章，佩服佩服?！毙“伯?dāng)下望了望，也笑著說道：“尊駕敢莫姓云，大號是趾青兩字?！痹器氲溃骸霸谙卤闶窃浦呵??！毙“驳溃骸拔覀兒孟裨谀抢飼^一次，現(xiàn)在已記不清楚。即未會過，我早已聽見令親伍晉翁說足下是個詞章家，早晚我們那里又是詩社的社期，屆時當(dāng)裁箋奉約，務(wù)懇加入，做個文字知己，一來使我們會中多添一個騷壇健將，二來也讓那些同志的，瞻仰足下的筆墨?！?br />
　　云麟道：“謬承獎許，愧弗敢當(dāng)，好在我終日不出戶庭，倘遇寵召之時，定然趨前領(lǐng)教。”他們談了半天，忽聽東北角上，呼打之聲，不絕于耳。登時鴉飛鵲亂，有的跑去瞧看熱鬧的，有的畏禍早已先走的。云麟因?yàn)橥仔“舱驹谝黄?，不好露出倉皇形色，強(qiáng)作鎮(zhèn)靜道：“我不解這些人，既然為著愛國而來，為何又彼此發(fā)生了沖突？”

　　小安道：“趾翁難道不曉得我們中國人的特性么？私斗則勇，公斗則怯。即以今日在場幾千人而論，我敢說熱心愛國的，沒有一兩個，他們好比學(xué)校里那些頑皮學(xué)生，老師盡管在臺上苦苦講，嬉笑的還是嬉笑，皮臉的還是皮臉，也不拿耳朵去聽一下。中國不亡，更待何日。然則他們又跑得來干什么呢？他們跑得來，總以為教場里開這國民大會，一定是和頑把戲仿佛，到不可不前來瞧看。其實(shí)他們把這事誤會了，及至大家到了會場場內(nèi)才覺得有什么趣味，還不是你擠我，我擠你，推推倒倒，頃刻間就吵鬧起來。他們既不曾到過會場，又焉知道會場中秩序。趾翁如不相信，可隨我往那里調(diào)查，便有個水落石出?！?br />
　　云麟道：“我們中國人卻有這種心理，先生所說，真不冤枉他們。”當(dāng)下遂跟在小安后面，到那里調(diào)查事實(shí)。走不上一箭路，劈面來了一人，小安見是朱成謙，忙問道：“成謙兄你可是從打架那地方來的？”成謙道：“何嘗不是。”云麟這時也就搶著問道：“他們?yōu)樯跏乱蚣苣?？”成謙道：“不談了。今天開的會，雖不見得有甚效果，然而秩序卻還不亂。偏生那個王實(shí)甫，帶了幾個朋友，虎也似的沖進(jìn)來，沖出去，知道他的利害的，早已遠(yuǎn)遠(yuǎn)離開，不知道他的利害的，竟不許他自由出入。因此始則罵，繼則打。無巧不巧，旅部里有一隊(duì)兵士從此經(jīng)過，見他們打得頭破血出，當(dāng)即把王實(shí)甫一干人帶回去了?！痹器氲溃骸巴鯇?shí)甫何以這樣利害？”

　　小安道：“他本是個世家子弟，自幼兒即不歸于正。后來又和那些流氓在一起，常常的在外邊惹是生非，我早知他要闖大禍，卻不料因?yàn)榻袢者@樁事，竟被兵士們捉到旅部。他雖沒有槍斃的罪，那苦也夠吃了?！背芍t道：“現(xiàn)在有了救星了，聽說張韶齋、盧子成、黃漢輔預(yù)備用報(bào)館名義，聯(lián)名去公保，大約總可以保得出?！毙“驳溃骸安恍胁恍?。黃旅長生性梗直，在我們地方上，專以鋤強(qiáng)扶弱為己任，莫說他們這種的小報(bào)館，就是大總統(tǒng)有信來說項(xiàng)，只要情真罪當(dāng)，他也未必徇情。我預(yù)先放個屁，你們過后看罷?！背芍t和云麟齊說道：“如果保不出，也是他惡貫滿盈了。”

　　小安道：“古語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雖同實(shí)甫是個熟人，然而他的孽既是自作，又遇見了這個對頭，連我也沒有法想，他只好怨他自己罷咧?！闭f著運(yùn)署里已放午炮，大家知道為時不早，再四面一望，那到會的人，早已風(fēng)流云散。云麟當(dāng)下便向小安告別。小安道：“難得大家今日在此相會，我請趾翁到惜余春去小酌，奉煩成翁作陪。二位務(wù)必賞臉?！痹器胍娝橐鈶?，也就不好推托。其時朱成謙附著小安耳朵說了幾句，小安道：“既這說法，我不留你了?！背芍t遂笑嘻嘻的向他二人說道：“改日我做東道，請你們暢聚，此刻恕我不陪你們?！彪S即喊了一輛黃包車，拱拱手跳上車而去。

　　小安見朱成謙已走，忙對云麟道：“趾翁可知他說的什么話？”云麟道：“想必他要回去過癮了。”小安道：“不錯不錯，當(dāng)這禁煙功令綦嚴(yán)時代，他還不自檢束，在外邊大放花燈，我很替他可怕?！彼艘幻嬲f，一面走，不多一會，已進(jìn)了惜余春的門。小安正欲揀個座頭坐下，卻巧那邊房間里有一人招呼小安道：“小翁何不就在這里坐?！毙“惨娬泻羲菍O淑庵，說道：“淑翁就是一人么？我還同一個朋友呢?！睂O淑庵道：“小弟正苦寂寞，多一人更好談?wù)??！毙“驳溃骸耙埠谩！彪S時將云麟邀入，代他二人介紹說：“這是孫淑庵先生，這是云趾青先生?！彼麄z又謙遜了半會，方才入座。淑庵見云麟儀表不俗，笑著問道：“趾翁近來在什么地方得意？”云麟剛要回答，小安搶著答道：“你曉得趾翁是誰？就是當(dāng)日伍晉翁所談的他是大詞章家，今天在會場上不期而遇，所以拉他到這里來一敘?！?br />
　　淑庵道：“失敬失敬。趾翁如有興致，何不請入我們冶春詩社?！毙“驳溃骸斑€要你說么，我早已約過趾翁了?！闭f畢，便命堂倌帶上了酒菜，三人遂淺斟低酌起來。淑庵道：“聽說王實(shí)甫已被旅部里的兵士帶去，卻不知將來怎樣發(fā)落？”小安道：“他是自討，還能怨誰?！彼麄冋谡勗挼漠?dāng)兒，云麟一眼瞧見柜臺里有個駝子，一手剝蝦仁，一手在那里同人對弈，心里很為納罕。隨問小安道：“這駝子是店里什么人？”

　　小安道：“他就是個店東。你不要瞧不起他，他也會做兩首歪詩，下兩手臭棋。從前因?yàn)楹蔑L(fēng)雅，把資本完全歇得干干凈凈，目下可算在此躲風(fēng)雨，他仍然不改他的常度?！痹器氲溃骸按巳说揭搽y得，倘遇見做小說子的，把他的所有事實(shí)，寫入小說里面，到是好好的材料?！毙“驳溃骸叭绻腥舜鲂≌f，他還不是感激涕零么。三代下惟恐不好名，他偏生因好名而受累。足見名之一字，誤人匪淺。我們嗣后到要與他疏遠(yuǎn)些才好?！笔玮值溃骸澳阌謥碚f瘋話了。天下事斷沒有兩全的，有了名就沒有利，有了利就沒有名。至于名利兼收，我怕的千百個不知可有一個?！痹器氲溃骸岸h論，各有至理，真令我五體投地?！毙“驳溃骸按藭r座客皆散，我們可以帶飯吃罷。”

　　當(dāng)下大家遂飽餐一頓，忙會了賬，彼此才分手而別。過了幾日，外邊果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黃旅長已勒令國民大會解散，將那肇事的王實(shí)甫，送往縣署監(jiān)禁。這消息傳到云麟耳朵內(nèi)，不由的長嘆了一聲道：“官廳抑制民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假使姓王的不授人以隙，他未必敢猛浪下這道命令。千不怪萬不怪，總怪那姓王的是個害群之馬。害馬不除，終久是地方上心腹之患。我這時到覺得報(bào)界諸君，聯(lián)名公保，反嫌多事。幸虧旅部里不曾允許，萬一允許將姓王的釋放，怕不是依然故態(tài)復(fù)萌，畢竟小安的眼識不差，事前便料到他們要討沒趣。從此以后，不問時局怎樣，我惟有教女養(yǎng)親，與老妻等享著家庭幸福罷了?！闭f也奇怪，他抱了這種志愿，真?zhèn)€杜門不出，連淑儀那里也不去一下。偏生這天早起，他的家人忽然拿著一張名刺進(jìn)來，說是有客要見。云麟見名刺上寫的朱六奇三個字，想了一會，不認(rèn)得此人，當(dāng)即囑咐家人道：“你可說我此時有事，沒有工夫見客?！?br />
　　家人道：“我何嘗不是這樣回他的，他說請你家少爺出來談兩句，絕不耽擱多大工夫。我沒奈何，才進(jìn)內(nèi)通報(bào)?！痹器氲溃骸澳憧烧埶麖d上坐，我立刻出來?！逼鋾r紅珠在旁說道：“你說不認(rèn)得他，他或者認(rèn)得你。”云麟道：“這也難講，會見面，就可明白?！闭f畢，便匆匆跑往前面。六奇見著云麟，忙站起身來說道：“云先生，我此來很覺得冒昧的。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遂不能顧及冒味兩字，尚望原諒?！痹器氲溃骸白阆掠泻问乱娚蹋环琳f出。如能夠?yàn)榱Γ瑳]有個做不到?！绷娴溃骸按耸聟s與我無涉，我是代我們家兄奉求先生的?！痹器氲溃骸傲钚质钦l？”六奇道：“家兄叫做朱成謙?！痹器氲溃骸傲钚趾臀沂鞘烊耍惺伦约簽楹尾粊?，到煩足下來做代表?！绷娴溃骸八軄淼?jīng)]有事了，他昨晚在外邊已被人捉將官里去。”云麟驚訝道：“究竟為什么事被人捉去？”六奇道：“聽說是為的吃煙?！?br />
　　云麟道：“煙這樣?xùn)|西，本來是個違禁物，如何能在外邊明張旗鼓的吃，令兄忒也膽大，何況我們揚(yáng)州這一班打光蛋的，天天專想敲這些竹杠，遇著了花幾個還好，不然就要驚官動府，令兄也是個當(dāng)?shù)厝?，難道這些玩意兒都不知道么？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足下究竟想打什么主意呢？”六奇道：“這縣知事和令親伍老先生最好，兄弟似懇先生往令親那里，求他老人家進(jìn)去說說情，包管可以沒事。”云麟道：“既這樣說法，我停一會兒就去，足下且請先回?！?br />
　　六奇見云麟滿口應(yīng)承，方才欣然辭出。臨行時還托了又托。隔不上一兩天光景，那縣署里果然只罰了朱成謙兩塊錢罰金，此案便已了結(jié)。在下著書至此，到要繞轉(zhuǎn)這枝筆，將成謙如何吃煙如何被捉的情由，先行補(bǔ)敘一下，免得諸君說我這部書有許多漏洞。原來朱成謙在那困窮的時候，白飯且常常不得吃，那里還有錢再去吃黑飯。自從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濟(jì)，一天便好似一天，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而且營業(yè)又異常發(fā)達(dá)。他因此稱心滿意，把以前所受的窘?jīng)r，一古腦兒付與東流。不時的偕了知己二三，向那些煙窟中走動走動。其先本因?yàn)橥嫘?，到后來竟刻不能離。好在他手頭已不拮據(jù)，遂亦安之若素。不過年分愈久，煙癮愈深，一天縱不吃上兩把煙膏，至少也須七八錢方能過癮。然而他煙雖濫吃，到也選擇地方。在揚(yáng)城柳巷西邊，有一個秘密所在。論房屋呢，也不過對合兩進(jìn)，其中卻陳設(shè)得精致非常。大門外邊貼了張公館條兒，不知道的絕不敢亂入。這主人系前清秀士，后因失館，不得已借此謀生。所喜歷年來獲利恒生，比較教那窮館里，大有天地之別。況來往的一班煙客，又是商界居多。如遇生人，則一概謝絕。

　　成謙雖跑了好多處，并不曾覓到這個巢穴。可巧這天在街上閑游，被一個開木行的朋友拉了去。他到了那里不覺暗自欣喜，以為像這地方，才可坐得。當(dāng)即托那朋友向主人翁介紹，主人自必歡迎。由是由疏而親，由生而熟。每逢傍晚，輒來這里狂談。那些煙客們得他以破寂寥，也很和他親熱。常言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當(dāng)兒煙禁正是森嚴(yán)，一天都有十幾起煙案。為成謙設(shè)想，大可以暫時裹足，避一避風(fēng)頭。俟風(fēng)浪稍平，然后再行前往，庶不至于冒險(xiǎn)。偏生他自以為是，覺得那地方秘密非常，絕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仍舊是我行我素，不曾離過一天。誰料樂極生悲，這晚又到了那個地方，房間里連煙客也看不見一個，忙向主人問道：“今天他們何以不來？”主人道：“他們聽見外面風(fēng)聲很緊，一定是躲在家中。我看朱先生要吃趕快吃幾口煙，莫要像平時那種逍遙自在，玩到三更半夜才走。老實(shí)說，不鬧出岔枝兒來便罷，萬一鬧出岔枝兒來，大家場面上均不好看?！?br />
　　成謙聽了那主人的話，笑對他道：“你也過于膽校還有什么怕頭，便是有人到這里來抓煙，充其量來無非把你我?guī)チP幾文罷咧。除得這一樁，難道還會槍斃不成？要照迷信講，左眼跳財(cái)，右眼跳禍，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一直跳到此刻，應(yīng)該我要闖出禍來。如何我還是好好的，足見迷信這件事，完全靠不住，”主人道：“你先生到說得好，抓了去不過罰幾文。要曉得我們吃這碗飯的人，天天擔(dān)驚受怕，尋得起，卻歇不起呢?！?br />
　　成謙道：“我也是說了玩玩，那里會到這步田地?！闭f著早已打了幾個呵欠。他知煙癮已到，忙向那張煙炕上橫躺下來，手里拿了一根鋼簽，將煙燒得有蠶豆大，裝在煙斗上，呼里呼嚕的向嘴里吸。吸了有幾十口，精神始覺復(fù)原。登時他又高興起來，遂低低唱了一套黃腔走板的秦瓊賣馬。他在這里唱著不打緊，到把主人翁急得無可如何，只有向他婉商道：“你先生做好事，可不必唱了。如若要唱，改一天我請幾個人奉陪。目下正鬧著煙潮，還禁得起你先生把我這地方當(dāng)做戲園子看待。假使因此為人注了意，先生豈不是引狼入室嗎！”成謙道：“你莫著急，我嗣后不唱。”當(dāng)下又躺在煙炕上吸了十幾口煙，這才算歇。

　　那主人好容易見他吃過，趕忙將煙具收好了，便催促他回去。他此時且不理會，走出了房間，笑嘻嘻的掏出一個玻璃小長瓶兒，向主人翁說道：“你猜我這瓶子里盛的什么東西？”那主人道：“不是盛的鼻煙，就是盛的五洲大藥房里治病藥水?！背芍t道：“不是不是。我倒下來給你看罷。”詎料不倒猶可，倒下來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個煙炮。那主人道：“我才把那個違禁物收起，你又拿出這個違禁來，簡直河字不如可字了，我看你快快把這東西盛到瓶子里去，免得被人看見，惹起交涉?！?br />
　　成謙道：“你可曉得我的這煙泡好處么？我這煙泡，是用著沉香的沫子，和多年廣土煮出來的，專治氣疼的毛病，是凡氣疼的吃下去，沒有個不立刻止疼，無論你拿上多少金錢，想買也買不到。我因物稀為貴，所以把他當(dāng)作寶貝一般，輕易也舍不得吃，然而我吃雖舍不得吃，天天晚上卻要取出來賞玩一番，還可以借此過一過癮?！彼刑鞗]日頭的在里面胡亂講，忽聽得外邊辟拍辟拍的有人敲門，那主人知道不妙，急忙向他微示了意，然后才出去開下門來，總以為這時候他已將桌上煙泡，收藏凈盡，誰想到這班人蜂擁而進(jìn)，他還從容不迫，一個個盛向瓶中。說時遲，那時快，為首一個穿制服的巡士，早已搶到他的跟前喊道：“，證據(jù)在此，你還收什么！”

　　可憐他聽見這句言詞，魂靈兒不由的打從頭頂上飛去，絲絲抖抖的，站在桌子旁動也不動。眾人又到各處搜尋了一會，卻未搜到什么違禁之物，遂將朱成謙和那主人翁押往縣署去了。幸喜縣署里當(dāng)夜不曾訊問，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坐公堂。其時云麟已面懇伍晉芳，切切實(shí)實(shí)的寫了一封信，為他說項(xiàng)?？h里得著伍晉芳的信，所以堂訊了一次，僅罰了他兩塊洋錢。那主人既未搜出違禁證據(jù)來，當(dāng)然是一并釋放。成謙出了縣署后，知此案從輕判斷，乃是云麟大力幫忙，心里著實(shí)的感激。過了一日，便跑到云麟公館，預(yù)備當(dāng)面道謝。詎意他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云麟早被人約出去宴會了。至于云麟被何人所約，在何處宴會，且閱下文，便能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