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惟人心為最壞。他的壞處，就在不知足三個字。在金錢上面看得尤其厲害。有整百銀子的人，他就要想整千。有整千銀子的人，又要想著整萬。到了整萬他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幾十萬幾百萬，也就不能滿他們的欲壑。列位不信，請看那大軍閥、大政黨，一旦登臺，誰人不擄得幾十萬幾百萬。到了這時，他們又不得不植黨爭權(quán)，謀占地位。因為勢力不堅厚，如何能保得住這許多財產(chǎn)。所以不得財產(chǎn)的時候，用盡心機去謀財產(chǎn)。得了之后，又要用盡心機去保全他。按到實在，財產(chǎn)二字，實在不是個好名詞。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這又何苦來呢！還有一班商人，從前賺幾千塊錢，已經(jīng)是不容易，現(xiàn)在的希望，動著又是幾十萬，還不能滿足欲望。試看那在交易所里面占重要位置的，誰又不是最有面子的人物呢。近來又每況愈下了。那類似賭博的獎券，不知有幾十種，大街小巷，大店小攤，沒有一處沒有他的蹤跡。每期開獎，除開發(fā)獎金外，盈余的總是幾萬，誰說他不是坐地分贓呢。那購獎票的人，拿著自己血汗，賺出來的錢，拼命的送進去，不知那中大獎的，都要幾萬個人里首去選一個，比前清中個狀元，還要難上幾倍。就是著了，在現(xiàn)在的時候，土匪蜂起，盜賊橫行，也不容你拿著這種銀子，安穩(wěn)過日子，這種人是不是又是迷信金錢自討苦吃的一類呢。
列位，在下所說的，在表面看起來，原是和本書無關(guān)。不過本回書中，卻有一人，因為迷信金錢，險些兒喪了性命，在下乘此機會，就將金錢是一種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世上的人何苦要拼著性命去殉那金錢的意思，來普勸世人，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還要求列位原諒哩。閑言少說，書歸正傳。那《廣陵潮》全部書中人物，已經(jīng)歸結(jié)、一大半了。如今卻想起一個人來，就是云麟的岳父柳克堂。他平常的吝嗇，真是愛錢如命。從前書中已經(jīng)表明，不必在下再說。他一世經(jīng)商，省吃儉用，到也積儲了不少。無如他的心里，終究是個不知足，以為這種銀子，靠那生意上一筆一筆的拿進來，究屬有限，必須要想個方法，使他整千整萬，如水似的流進來，才快我的心意。但是這樣子的錢，從哪里去賺呢？想做強盜是要犯法的。想做投機事業(yè)，見人失敗的很多，如何還敢去做。但是他年紀(jì)雖老，雄心仍舊不死。這一天走出門去，卻巧看見一家獎券店，營業(yè)非常熱鬧，什么慈善券呀，東方券呀，俄僑券呀，都寫在大紅的漆牌上，不知有幾十塊，旁邊還有一塊黏著紅紙，寫著很大的字道：“游民券明天開獎?！?br />
柳克堂笑道：“買獎券是容易，中獎券可煩難哩。還有一種滑頭獎券，那券實在不曾賣完，到開獎的時候，把招牌一收，憑你外面怎樣吵，他只一溜，你們怎樣奈何他。我們揚州，獎券賣的時候許多了，哪一個中過頭獎呢，我想買獎券的人真笨哩?！闭谙胫侵酃馔弦晦D(zhuǎn)，又見一塊牌上面寫著“頭獎志喜”，心里一驚說：“果真有頭獎中的嗎？我的主意真錯了?！庇忠妼懼安室陆种炀枚l，計洋六千元。柳巷李君得二條，計洋六千元?！彼窒氲溃骸暗锚劦娜诉B地址都有，一定不會錯的。”見一個人從店里走出來，就走過去問道：“這游民券要賣幾塊錢一張？頭獎能得幾元？”那人回說是五塊錢一張，頭獎五萬元。柳克堂聽了，驚得直跳起來說：“這不是一本萬利嗎！”也不顧那人，就忙忙的回到店里，從衣袋內(nèi)拿出鑰匙來，向錢柜里拿出五塊錢，就出去了。店里的伙計，私下議論說：“我們老板出門，從來不帶一文的，今日忽然拿出五塊錢去，這真是千古奇事哩?！痹捨凑f完，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來，見鑰匙尚在桌上，忙再開了錢柜，把剛才所拿的五塊錢，收了進去，坐了怔怔的出神。等了半天，又開了錢柜，拿了五塊錢，又拿了四角小洋，把鑰匙收在袋里，向店里各人四下里望了一眼，又興沖沖的出門去了。
這一轉(zhuǎn)回間，柳克堂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思潮，正如吊桶落在井里，七上八落。原來柳克堂第一次出門，是為利欲心沖動，一心注意在五萬塊錢。等到走入獎券店里，要想去買，伸手向袋里一摸，覺得沉沉的，拿將出來，向他一望，覺著這滴溜滾圓精光雪亮的銀圓，中間都含有絲絲的血液，心里想著我若拿這五塊錢去送給他，拿著了一張券，如果著呢，果然是一本萬利。不著呢，豈不白丟了五塊錢。這五塊錢，我擱在錢柜子里，有時拿出來叮叮的敲著看著，都是好玩哩。就將五塊錢仍舊收入衣袋里，匆匆的走回店里。
但是他雖則有了這番覺悟，那發(fā)財?shù)男乃?，終究不死。坐在那里盤算著，如果得著五萬塊錢，什么做衣裳哩，造房子哩，一筆一筆的算著，忽然又記起今年大正月里，曾經(jīng)化過二十文，叫瞎子先生代我算個命，說是今年準(zhǔn)發(fā)大財，這不是應(yīng)在獎券上嗎。但是五塊錢的出賬，究竟非同小可，必須求個人指導(dǎo)指導(dǎo)。從前還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現(xiàn)在他已死了，又和誰去商量呢？忽的自己又拍著掌說：“不好不好，這買獎券的事，怎樣好和他人說出，萬一中了頭獎，我尚沒有知道，別人比我要先知道哩，還不如去問問菩薩，求個簽語，看他怎樣說法。
我們揚州旗桿巷里的靈土地，很是有名，我何妨先去找他。就定了定神，再拿了錢購了香燭，趕到靈土地廟，只見燒香的人很多，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挨進身去把香燭點著了，然后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默默的禱告說：“我柳克堂一生安分，只知賺錢進來，不知用錢出去，并不為非作歹，如今沒有別的希望，只想發(fā)注大財，后半世快活快活?，F(xiàn)在要想去購一張獎券，總求神靈默佑，把我獎券上所有的號碼的子兒，一個一個從搖筒里漏將出來，卻好是個頭獎，我必要來豎旗桿酬謝神明。”說了，又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來，向神龕上取了簽筒，又跪在拜墊上，雙手持著，搖個不住，那知搖了半天，這簽總躲在筒子里，怕走出來被人捉去。正在納悶，好容易又搖了半天，才聽見叟的一聲，一根簽從簽筒里出來了，半支像是靈土地代他抽出來的一般，把柳克堂嚇了一跳，格外虔虔誠誠的捧著簽筒亂搖，又搖了半天，那抽出了半根的這支簽，才從筒里跳將出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拜墊的當(dāng)中。
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來，將簽筒仍舊擱在神龕上，拿了簽走到道士守著的柜臺上，身邊摸出了兩個銅子，連同這支簽，交給道士手里去購簽票。那道士拿了簽向架子上對著，拿了一張交了出來。柳克堂接了，向簽上一看，見上面寫著第六十四簽大吉。又念著詩句道：“福祿憑天賜，財源應(yīng)手來?！蹦畹竭@兩句，就笑起來說：“土地真靈，竟和看見我的心思一樣，財源應(yīng)手而來，豈非獎券一購就得嗎。”又讀下兩句道：“分明春漸轉(zhuǎn)，珠玉土中埋?！闭f上一句是說我得了頭獎，則時運轉(zhuǎn)好，老福愈增了。只有下一句，珠玉土中埋，怎樣講呢？想了半天，說不錯，我聽見瞎子先生說，什么土生金，土里既然會生金子，又拿了金子去買珠玉。這不是珠玉土中埋嗎。這簽語再靈沒有，就收了簽詩，別了靈土地，出了旗桿巷，走到轅門橋，踱進獎券店，才看見招牌上寫著大運來三字。內(nèi)里有個伙友像是認識他的，忙上前來招呼。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來，見是游民券，就揀了一張，號碼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他就拿這一二六一七的數(shù)目，加起來，零數(shù)是個七，他很歡喜，就拿五塊錢出來，交給伙友，拿著票子要走。那店伙問道：“老板你貴姓是柳呀？”柳克堂對他瞪了一眼說：“你知道嗎，我卻姓楊?！?br />
店伙聽了，對他微微的一笑。原來柳克堂雖則自己不買彩票，常聽人說彩票的號碼，很有講究譬如把號碼上的字一個一個加攏來，是個十?dāng)?shù)，就和打牌九似的，得了個十，怎樣會盈，最好是幾個字號碼字湊攏來是七，那就是巧數(shù)了，十拿九穩(wěn)，可以中個大獎。所以柳克堂卻巧揀了一張七數(shù)的獎券，就和頭獎穩(wěn)穩(wěn)的拿在手里一樣。走出獎券店來，一想說這張獎券，買將來卻非同小可，雖得了靈土地的許可，那財神菩薩的道理，我卻沒有到過。經(jīng)不起財神菩薩說，財是我管的，你到靈土地廟里去燒香，不到我財神殿里來拜佛，他們倆吃起醋來，只要開獎的時候，在號碼子上撥得一撥，那不是仍晦氣了我。不得已而，又到香燭店里去買了一對蠟燭和香，回到自己店里，向財神堂前，點起香燭，又虔虔誠誠的磕頭，默禱了一回。趁店里伙友不看見的時候，把張彩票緊緊的壓在財神菩薩神座下面。哪知伙友見他這樣古怪情形，暗暗在那里笑哩。等他走了之后，就把這張獎券，替他移到財神堂的后面。這一夜他卻非?？旎?，吃夜飯的時候，就命學(xué)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里去打膏粱，和幾十伙計，共飲一杯，算是替他預(yù)賀中獎的意思。吃得醉薰薰的，就去睡了。正睡得安甜適意，忽見有個人走進來，向他拱拱手說：“老板恭喜了。”
柳克堂忙立起身來，向那人一看，卻并不認識，連忙回禮不疊，說：“不知老兄從何而來？兄弟的喜事又從何而起？”那人忙說：“原來老板尚未得知，所以兄弟特來報喜。就是你老板的鴻福，那獎券總局里的主任，和你老板真要好，在千人萬人里面，人人看不中意，偏偏看中了你老板，取了一個頭獎。”柳克堂聽了，跳起來道：“果真中了頭獎嗎？”那人笑說：“怎么不真。”身邊就摸出一張抄錄的號碼來，給他看，說：“這不是頭獎嗎！”柳克堂一看，果然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心想我柳克堂果然老運亨通，到晚年來，還有這許多銀子進款。只見那人說：“老板這號碼果真不錯嗎？”柳克堂道：“不錯不錯?！蹦侨说溃骸斑@是老板天大喜事，我來一趟，也是有點功勞，請你老板賜點賞號?！?br />
柳克堂聽了嗤的一笑說：“老兄這你就錯了，我并不是什么喜事，這獎券也是我命里應(yīng)該中的，不然我也犯不著去買呀。你老兄若不信，請想那獎券局子里為什么不取中老兄，偏偏取中我呢，可見得這是我的福分，就是你老兄不來報信，我也是要中的，我又何必要老兄來報喜，又為甚么要把錢賞給老兄呢？”那人道：“不是這樣講，老板如今是大富的人了，一個人這怕沒有錢，累得社會上的人，大半都看不起他。一旦有整千整百的銀子，捏在手里，那社會上的事，件件都要送到老板手里。人人都要聽老板的指揮，老板豈不是富而且貴的人了，誰人不來奉承。我來報你老板的喜信，就是奉承之一，原是要想得點彩頭哩。你老板何苦吝惜這區(qū)區(qū)，不拿出些錢來大家歡喜歡喜呢？”
柳克堂道：“你說奉承，卻是你來奉承我，并不是我叫你來奉承。倘若知道我中了獎券，人人都來奉承我，說是要得點彩頭，我都應(yīng)承他們一個一個的支給起來，這不是我中頭獎，竟是你們中頭獎哩?！蹦侨寺犃肆颂靡黄瘫⊙哉Z，不覺怒氣沖天，頓時放下臉來，圓睜著兩眼說：“你真是個癩狗皮，我今天偏要抽你的癩狗筋，看你這頭獎的錢，自己用得著用不著?！闭f罷，一只手挽著一把牛耳尖刀，一只手抓著柳克堂的胸脯，就把刀向他胸口頭刺來。柳克堂想逃逃不脫，想掙掙不了，閉了眼睛，口里大叫一聲，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張眼一看，原來是南柯一夢。龔氏聽了，忙喊著問他，他才將買頭獎的事說出來。龔氏笑道：“買獎券的人多著呢，總沒有像你這般認真。你說買獎券必定要中頭獎，你要知道頭獎這有一個呢。既知道是你的，別人又何苦來買獎券。別人不買，你雖則得了頭獎，又有什么用處呢？”
柳克堂心里怪著龔氏打斷他的高興，但也沒有話駁他，也就默默無言。他這一夜卻沒有好生睡著。到了天明照常起來，只盼望光陰走得快些。哪知這光陰偏偏和他作對，按部就班，不肯通融一下。柳克堂這天，在店里兩只眼睛只望著那時辰鐘上，好容易八下鐘九下鐘的過去，直到了午刻，忙催著吃飯。事畢之后，就匆匆的跑到大運來獎券店門口，專候電報。哪知去得時候太早，又不好走進去問，只在門口數(shù)街上的石板，等到三點鐘后，看見有個伙友拿著一支醮著白粉的筆，到朱紅漆板上來書號碼，卻不是他買的這張券上的號碼，心里一急，仔細看過去，原來是五獎。于是接二連三的號碼寫出來，寫到頭獎，果然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喜得柳克堂三腳兩步奔回店中，趴到財神堂前，伸手去摸那張獎券。那知一摸一個空，獎券已經(jīng)不知去向。幾乎從凳上跌將下來，幸虧這財神堂是臨空的，神堂一動，那張票子落下來了，才得放心。起先柳克堂原想把這事瞞著眾人，鬧了這場笑話，就無人不知，和他有一面之緣的，都轟著和他借貸。那知他老著面皮，一毛不拔，大家都有點氣他不過，這事竟被他的賢媳明似珠所聞，忙趕來和柳春商議。原來柳春在外面租房子住著，名雖夫婦，實則已經(jīng)脫離關(guān)系。明似珠持著自己才色，終日在外游蕩。初時還結(jié)識些上等人物，到后來大家見她淫蕩的不成模樣，都遠而避之。這時明似珠的下流習(xí)慣已成，不能收束，竟至和一般匪人交結(jié)起來。柳春雖則明知，但是也無可如何。到深悔從前過于維新，忤逆了父母，現(xiàn)在弄得有家難歸。雖則母親尚有顧惜的心，總恨前一次回家要錢，手段太辣，竟和他吃起官司來。正在懊惱，忽見明似珠走將進來，向柳春道：“恭喜你哩，你已成了一個小財主了?！?br />
柳春哭喪著臉道：“你還說誰人做財主呢？”明似珠道：“原來你是洞里的鱉，誰不知你父親得了頭獎。在旁人尚且要分潤分潤，何況你是他的兒子，又沒有三兄兩弟，他死了，遺下來的還是都是你的。你得了消息，也該回到家里去走走?！绷旱溃骸拔遗虏恢?，沒有你從前做得這般決絕，我還在這里做什么?！泵魉浦橄蛄耗樕现刂氐倪艘豢谡f：“照你這樣說，都是我害你的了。我自從嫁了你，你幾時豐豐富富的供養(yǎng)我一餐。到東是我提挈你，到西也是我提挈你。近幾年來，還拿著我的臉蛋兒和身體賺來的錢，也養(yǎng)著你。虧你是個男子漢，專靠著女人。自己滴滴親親的父親，已經(jīng)發(fā)了財，還不知道去掏摸掏摸，你還活著做什么來?！?br />
柳春被他一頓臭罵，弄得啞口無言，自思我一個人走回去，求著母親，總還可以轉(zhuǎn)圜，如帶著她同去，必定是閉之門外了，到反而沒趣。勉強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一同回去，反多障礙，不如我先回去看看風(fēng)色?！泵魉浦榈溃骸澳惴判男?，我再不愿入你們的牢籠了。我要他的錢不要說三千五千，就是三萬五萬，他也不敢不答應(yīng)。我老實和你講，以后我和你各走各的路，我拿的錢是我的，你賺的錢是你的，好在我和你結(jié)婚的時候，也沒有一種正式的結(jié)合，現(xiàn)在也不必辦那正式離婚的手續(xù)。不過對于你那老子，我卻不容易放過。你和他講，請他留心點，不要落在我的手里?！绷盒Φ溃骸耙膊贿^和前回的事一樣罷了?！?br />
原來明似珠因柳春無用，要弄柳克堂的錢，把他夾在里面，反而礙手礙腳，因此先打發(fā)了他去，原是另有一個作用。且說柳春被明似珠逼著，不能再行勾留，只得蹩回家來。這次既沒有明似珠相助，自然沒有和從前一樣的威風(fēng)。到了店里，柳克堂正坐在帳桌上，看見柳春回來，已知道他的來意，忙把眼鏡一下，說：“請問老兄，進來找誰？”到把柳春的口按住，說不下去。那店里伙友，只嗤嗤的笑。就聽見柳春緩緩的叫了一聲父親，柳春堂忙說：“老兄你要取笑，小弟只有一個女兒，并無兒子，如何有人喊我父親，想老兄或者記性不佳，遂認他人做了父母，可是我卻清清楚楚，從不曾有你這么大一個兒子。別樣可以冒名，這兒子如何可以冒認得的?！闭f著就將兩只手伸開，攔住說：“老兄或者到別處去認認看，此地卻非老兄家里。”說得柳春臉上一紅一白，要想軟求呢，當(dāng)著許多伙友，自己也是不能下臉的人，底下到有些說不下去，只得慢慢的蹩出門去。還是一個老伙友看不過，忙立起來說：“老板，現(xiàn)在也要看破些兒。既然小老板回來，也須問個來意?！?br />
柳克堂愣著眼對那伙友道：“這是我們家事，請你不必干預(yù)。他的來意，我早已知道，無非什么珠哩玉哩，指使了來看，想我的錢罷哩?！闭f著，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不肖到也罷了，偏偏會碰到這樣一個兒媳婦，怎樣對付她，不如棄了干凈?！闭f得那老伙友討了個沒趣，默默無言。但是柳克堂雖則愛錢如命，如今既得了大宗款項，那天倫之樂，人人心里都要想到的，他自己想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看看人家都是熱烘烘地的，有兒子有孫子，獨自己和著龔氏，到老還是坐起一對，睡著一雙，心里也時常傷感。今見柳春回來，實在憶及那年誣諂他吃官司的事，恨極了，硬著頭皮回他出去。那柳春走出門來，懊悔已極，說：“這真是無家可歸哩?！?br />
想了半天，只得到云麟家里找柳氏。那柳氏和柳春雖系骨肉，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通音問。卻巧這天云麟又不在家，自然只得請進來相見。寒暄之后，柳春便將和明似珠脫離及回家出來的話說了一遍，柳氏道：“這事你從前卻也鬧得太不像了，沒有吃官司的這件事，大家還可進言，你看這事也難怪他老人家要生氣哩。我是一個沒腳蟹，之難以說話，你且在這里等趾青回來，大家商量商量，或者有點計劃，也未可知?！?br />
柳春只得答應(yīng)。不一時，云麟回家，見了柳春，知道他無事不來，此來必有原因。大家招呼過了，柳氏就將柳春的話轉(zhuǎn)述一番。云麟笑道：“說起這位明小姐真正太不堪了，自從回到揚州，已不知鬧了多少笑話。也虧你還負著這夫妻的名義，如今她愿和你離開，這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你也要得著她一種憑據(jù)，方才沒有后患。至于岳父那邊，暫時不必談起。須先向岳母那邊疏通起來，只要不和明小姐同住，大約還做得成功的。現(xiàn)在第一要著，須先和你那尊夫人辦脫離關(guān)系的條件，不然她為什么遲不講，早不講，偏偏知道你家里中了頭獎，就來和你脫離關(guān)系。并不是我先說句不順利的話，恐怕她還有什么詭計哩?！?br />
柳氏道：“像這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到不可不防呢。”柳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總怪我少年時候，一點學(xué)問也沒有，這學(xué)了些新學(xué)家的口頭禪，才會和這冤家遇合。我沒有他，也不至于到這地步。不過今天回去，和他交涉，才有點麻煩哩。”云麟道：“這也有個說法。我料他竭力勸你回去，并和你脫離關(guān)系，一定另有用意。你只說父親逼著要你和她脫離關(guān)系的憑據(jù)，拿到了方肯收留，他必不至于十分留難?！绷旱溃骸扒疫@樣辦去再說?！庇肿艘粫?，就興辭回去。云麟和柳氏又商量了一會替他到龔氏面前說的話。且說柳春走將回去，明似珠卻還在家里，見他來，瞪著說：“你又到這里做甚？”柳春道：“這件事只有你和他去鬧哩?！?br />
明似珠道：“我肯當(dāng)面去鬧，到便宜這老牛。我也不瞞你，我叫你回去，原是為著你平日對我還恭恭敬敬的，所以不愿害你，哪知你這樣沒用。”柳春想：“果然有這話，可知云趾青的見解比我高些?！本驼f：“你還說我沒用，我不家去也是為著你，我和你多年，雖則經(jīng)過許多風(fēng)流，也從沒有離開。如今老的說要和你離了婚，他才肯收留我，我如何肯離了你?！泵魉浦榈溃骸拔也缓湍阏f來，我已經(jīng)和你脫離關(guān)系哩?！绷旱溃骸拔液螄L不說，他說沒有憑據(jù)，如何肯相信。”明似珠道：“難道還要我的憑據(jù)不成？”柳春道：“怎的不是。”明似珠道：“這很容易。”
走近妝臺邊，拿出一張紙來，寫著：“明似珠和柳春即日脫離夫婦關(guān)系”，下署著姓名年月日，交與柳春，這一天，柳春仍在似珠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拿了明似珠寫的筆據(jù)，跑到云麟家里來。這時云麟等尚未起床，等了好久，才見云麟出來。柳春將昨夜和明似珠的交涉一一說了，云麟道：“果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回去之后，還該留心著哩?！绷旱溃骸艾F(xiàn)在我已脫了他的束縛了，如有什么意外事情來，都是我去抵擋，決不叫老人家吃虧就是了?！痹器氲溃骸斑@也說得是?！辈⒄f：“你將這張筆據(jù)，交與你姊姊，讓她帶回去，也可以做個說話的見證?！绷好θ〕鰜磉f了過去。云麟說：“我著他們拿早點出來，你且在這里，或者我的書房里坐坐，等你姊姊去了回來，看是怎樣說法，再定行止，不然，恐怕還要我親自去走一趟哩?！绷好ψ髁艘灰?，說：“全仗大力?！?br />
云麟就進去了。等柳氏起來，盥洗好了，吃了早飯，雇了一乘轎子，坐了回家。這里柳春眼巴巴的望著，連午飯也無心吃了。云麟見他這種情形，也覺可憐，就陪著談?wù)勯e話。直至傍晚，柳氏才從娘家回來，進去見了秦氏老太太再出來和柳春相見。云麟笑道：“好一個欽賜外交大臣，去了這么一天，害人家望眼欲穿，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哩?！绷系溃骸胺彩骂A(yù)則立，欲速則不達。此事豈易言哉?！痹器氲溃骸傲T罷，不要再搬出一車子的書了，趕快將這事從頭至尾說說罷?！?br />
柳氏道：“父親面前，竟一句話插不進去，口口聲聲說我沒有這個兒子。后來只得疏通母親，說兄弟做人，實在尚無大壞，因心地過于老實，所以一出來就迷信了什么新學(xué)，和父母都是平等，其實在那文化初開通的時候，不就是他，還有那第一等大名鼎鼎的人物，還逼著他四五十歲的娘上學(xué)堂哩。這事也還可恕，不過后頭專相信了這姓明的女子，回家要錢，做出不成人的事來，面子上固屬可惱，暗地里仍舊受人挾制，并不是自己的作為?，F(xiàn)在既然和姓明的離了婚，他一個人回家，必定沒有什么大礙。好歹是你老人家的兒子，又何苦一定不收留呢。母親被我說不過，說這得和父親商量，我們已經(jīng)這大的年紀(jì)了，回顧后頭，還空空似的。春兒果然不好，但是我們?nèi)绻恢挂粋€兒子，我也隨他去了。無如你我總只有他一個，這顧流蕩在外，也不是事?，F(xiàn)在是他自己想到回來，又是一個人了，我們何妨試他一試，如果好呢，就叫他住在這里。倘再不好，仍舊趕他出去，也不遲。父親聽到只有他一個兒子幾句話，也不覺老淚橫流，立起身來，把腳一蹬，說：“隨你們罷。就出去了，這事已經(jīng)可算成功。在我看起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此后也該收收心了?！?br />
柳春道：“我知道了，這次回去，不但安分，還要代父親做些事業(yè)哩?！痹器胝f：“今天已經(jīng)遲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罷?！绷阂娫器肟虾退?，心里甚是歡喜，就在云家住了一夜。到了次日，云麟就送他回家去了。從此柳春就在店里幫同父親照料，過了許多時候，忽然郵政局里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克堂先生大鑒：上期游民券頭獎，知系先生得彩，財氣臨門，恭喜恭喜?，F(xiàn)在大本營因缺少軍餉，正在籌款，乞借銀元三萬元，以資應(yīng)用。一俟本軍功成之后，定有重酬。如有頑抗不從，當(dāng)有相當(dāng)手段對付，毋自后悔?？罴纳虾Ｄ衬常率鹈褴姶蟊緺I主任謹(jǐn)啟字樣。柳春堂看了這封信，笑起來說：“現(xiàn)在的事，愈鬧愈奇了。一面不識的人，都要來借錢，信上還寫得硬硬的，看他有什么手段，我這是不睬，看他怎樣?！?br />
柳春見了，心里暗暗著急說：“這必定明似珠他們的事發(fā)作了。”要想說明，又恐他老子惹起疑心，到反為不美，只得藏在心里，看有什么變動，再行設(shè)法。哪知過了七八日后，又接到上海一封信說：“我前回寄你一信，你竟音信全無，現(xiàn)在限你將三萬元于五日以內(nèi)匯到上海某處，尚可寬宥，倘若逾期。當(dāng)即派實行委員，親赴揚州，實行處置，并請嘗衛(wèi)生丸滋味了?！绷禾每戳?，已將胡子翹得高高的，將信一擱說：這是怎么說起，他這信竟是強盜寫來的，硬和我要錢，我吃顆把衛(wèi)生丸有什么稀罕，你要想我的錢，卻萬萬不能。柳春和老子面前說不進話，只得走進來私下和他娘說。龔氏聽了，非常著急，說：“好兒子，你既知道這事要緊，還有沒有法子可想呢？”
柳春道：“他的信雖則從上海寄來，但是這一班人卻隨處皆有，正不必由上海派來。別的不打緊，只要他們到來搶劫一次，已經(jīng)受累不淺，還由得你肯不肯拿出銀子來呢。為今之計，只有請父親把家里所存的現(xiàn)洋，都拿出去存在銀行或錢莊里，既可生點利息，又可免了危險。父親自己把店里的貨色盤點盤點，自己常在里面坐坐，不要出去，如若有事，我去抵擋，究竟我年紀(jì)輕，手頭也還來得，不至白吃了人家的虧。龔氏聽了柳春的話，很為有理，因說：“你且在外面走走，你老子我自來勸他?！?br />
晚上柳克堂進來，龔氏就將柳春的話說了，又勸了一番。柳克堂說：“這種都是小孩子見識，像我們住在揚州市面上，雖有強盜，那個敢到這里來搶劫呢。你放心，我倒要看看這三頭六臂的強盜哩?！边^了好多天，一日傍晚，柳克堂、柳春都在店里，只見外面走進五六個人來。首先一人像是和柳克堂認識一般，向他拱一拱手，說：“老板借一步說話?！崩颂镁妥?。柳春見事不像，忙跑上去用手向中間一隔，將這人隔開，意思是叫柳克堂趕緊向后面逃走，這里幾個人拿著手槍，向著兩個伙友，幾個向賬臺里搜錢，還有幾個要想直沖進去。哪知柳春究竟從小學(xué)過體操，手頭尚有幾斤力氣，隔開拉他父親的那人外，一面就站在走到內(nèi)室里去的總路口擋住，忽聽轟的一聲，一手搶往里打來。柳春眼快，望下一避，那槍子望頭頂上飛過去了。兩個強盜，又趕上來轟轟的兩手槍，柳春左手就著了一槍，但是還想和他對敵。說時遲，那時快，街上的行人聽見里面槍聲，忙喊起來，一時警笛亂鳴，人聲四起。警察哩，警備備隊哩，一齊趕將攏來，幾個強盜哪里還敢逗留，紛紛逃避。等到警察進來查問，強盜已不知去向。店里的銀錢，因收拾的早，搶去不多，惟打傷柳春一人，當(dāng)即送往醫(yī)院救治。
柳克堂看見兒子為救著自己受傷，心里已覺不安。龔氏尤其著急，趕到醫(yī)院去探望。幸虧傷在手臂，彈子取出，到也不甚重要。柳春對龔氏道：“我這次出力，雖則吃了點苦，也可稍釋前愆。況且殺敵是我們青年應(yīng)有的責(zé)任，母親請放心罷?！绷细缸樱虼说揭灿H密了許多。揚州城里，因為鬧的這件案子，是破天荒第一遭。曹知事責(zé)任攸關(guān)，得知此事，大為憤怒，連夜嚴(yán)飭警備隊、巡警和縣署通班偵探差役，各處嚴(yán)查，務(wù)獲究辦，一面重懸賞格，專待有功。果然重賞之下，自有勇夫。三四日內(nèi)，城里城外，獲到強盜二名，由縣嚴(yán)訊招出了許多同黨姓名。隨又派人緝捕，居然一網(wǎng)而荊其中有多年積匪，有江湖水寇，都是犯案累累的人物。那些宵小，經(jīng)此一番嚴(yán)辦，大家都嚇得驚心吊膽。哪知細查起來，內(nèi)中卻走了兩個重要人物，就是常老二和明似珠。原來明似珠和匪人交接，已經(jīng)好久，只有常老二和她最為親密。因知柳克堂著了頭獎，要想大大的敲他一宗竹杠。無巧不巧的，那饒三已在上海做了黨中首領(lǐng)，大家商量好了，囑饒三先寄函來恐嚇。柳克堂一概不應(yīng)，只得糾眾前來搶劫，不在深夜，因為容易出城。不知這一來，卻好了一個柳春，從此骨肉團圓，卻苦了一個明似珠，自此失蹤墮落在匪人之手，正應(yīng)著靈土地后兩句簽語，分明春漸轉(zhuǎn)，是說分離了明似珠，柳春才有回頭的日子。又說珠玉土中埋，就是似珠后半世竟埋沒在土匪中間。列位想這土地靈也不靈。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
列位，在下所說的，在表面看起來，原是和本書無關(guān)。不過本回書中，卻有一人，因為迷信金錢，險些兒喪了性命，在下乘此機會，就將金錢是一種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世上的人何苦要拼著性命去殉那金錢的意思，來普勸世人，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還要求列位原諒哩。閑言少說，書歸正傳。那《廣陵潮》全部書中人物，已經(jīng)歸結(jié)、一大半了。如今卻想起一個人來，就是云麟的岳父柳克堂。他平常的吝嗇，真是愛錢如命。從前書中已經(jīng)表明，不必在下再說。他一世經(jīng)商，省吃儉用，到也積儲了不少。無如他的心里，終究是個不知足，以為這種銀子，靠那生意上一筆一筆的拿進來，究屬有限，必須要想個方法，使他整千整萬，如水似的流進來，才快我的心意。但是這樣子的錢，從哪里去賺呢？想做強盜是要犯法的。想做投機事業(yè)，見人失敗的很多，如何還敢去做。但是他年紀(jì)雖老，雄心仍舊不死。這一天走出門去，卻巧看見一家獎券店，營業(yè)非常熱鬧，什么慈善券呀，東方券呀，俄僑券呀，都寫在大紅的漆牌上，不知有幾十塊，旁邊還有一塊黏著紅紙，寫著很大的字道：“游民券明天開獎?！?br />
柳克堂笑道：“買獎券是容易，中獎券可煩難哩。還有一種滑頭獎券，那券實在不曾賣完，到開獎的時候，把招牌一收，憑你外面怎樣吵，他只一溜，你們怎樣奈何他。我們揚州，獎券賣的時候許多了，哪一個中過頭獎呢，我想買獎券的人真笨哩?！闭谙胫侵酃馔弦晦D(zhuǎn)，又見一塊牌上面寫著“頭獎志喜”，心里一驚說：“果真有頭獎中的嗎？我的主意真錯了?！庇忠妼懼安室陆种炀枚l，計洋六千元。柳巷李君得二條，計洋六千元?！彼窒氲溃骸暗锚劦娜诉B地址都有，一定不會錯的。”見一個人從店里走出來，就走過去問道：“這游民券要賣幾塊錢一張？頭獎能得幾元？”那人回說是五塊錢一張，頭獎五萬元。柳克堂聽了，驚得直跳起來說：“這不是一本萬利嗎！”也不顧那人，就忙忙的回到店里，從衣袋內(nèi)拿出鑰匙來，向錢柜里拿出五塊錢，就出去了。店里的伙計，私下議論說：“我們老板出門，從來不帶一文的，今日忽然拿出五塊錢去，這真是千古奇事哩?！痹捨凑f完，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來，見鑰匙尚在桌上，忙再開了錢柜，把剛才所拿的五塊錢，收了進去，坐了怔怔的出神。等了半天，又開了錢柜，拿了五塊錢，又拿了四角小洋，把鑰匙收在袋里，向店里各人四下里望了一眼，又興沖沖的出門去了。
這一轉(zhuǎn)回間，柳克堂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思潮，正如吊桶落在井里，七上八落。原來柳克堂第一次出門，是為利欲心沖動，一心注意在五萬塊錢。等到走入獎券店里，要想去買，伸手向袋里一摸，覺得沉沉的，拿將出來，向他一望，覺著這滴溜滾圓精光雪亮的銀圓，中間都含有絲絲的血液，心里想著我若拿這五塊錢去送給他，拿著了一張券，如果著呢，果然是一本萬利。不著呢，豈不白丟了五塊錢。這五塊錢，我擱在錢柜子里，有時拿出來叮叮的敲著看著，都是好玩哩。就將五塊錢仍舊收入衣袋里，匆匆的走回店里。
但是他雖則有了這番覺悟，那發(fā)財?shù)男乃?，終究不死。坐在那里盤算著，如果得著五萬塊錢，什么做衣裳哩，造房子哩，一筆一筆的算著，忽然又記起今年大正月里，曾經(jīng)化過二十文，叫瞎子先生代我算個命，說是今年準(zhǔn)發(fā)大財，這不是應(yīng)在獎券上嗎。但是五塊錢的出賬，究竟非同小可，必須求個人指導(dǎo)指導(dǎo)。從前還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現(xiàn)在他已死了，又和誰去商量呢？忽的自己又拍著掌說：“不好不好，這買獎券的事，怎樣好和他人說出，萬一中了頭獎，我尚沒有知道，別人比我要先知道哩，還不如去問問菩薩，求個簽語，看他怎樣說法。
我們揚州旗桿巷里的靈土地，很是有名，我何妨先去找他。就定了定神，再拿了錢購了香燭，趕到靈土地廟，只見燒香的人很多，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挨進身去把香燭點著了，然后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默默的禱告說：“我柳克堂一生安分，只知賺錢進來，不知用錢出去，并不為非作歹，如今沒有別的希望，只想發(fā)注大財，后半世快活快活?，F(xiàn)在要想去購一張獎券，總求神靈默佑，把我獎券上所有的號碼的子兒，一個一個從搖筒里漏將出來，卻好是個頭獎，我必要來豎旗桿酬謝神明。”說了，又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來，向神龕上取了簽筒，又跪在拜墊上，雙手持著，搖個不住，那知搖了半天，這簽總躲在筒子里，怕走出來被人捉去。正在納悶，好容易又搖了半天，才聽見叟的一聲，一根簽從簽筒里出來了，半支像是靈土地代他抽出來的一般，把柳克堂嚇了一跳，格外虔虔誠誠的捧著簽筒亂搖，又搖了半天，那抽出了半根的這支簽，才從筒里跳將出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拜墊的當(dāng)中。
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來，將簽筒仍舊擱在神龕上，拿了簽走到道士守著的柜臺上，身邊摸出了兩個銅子，連同這支簽，交給道士手里去購簽票。那道士拿了簽向架子上對著，拿了一張交了出來。柳克堂接了，向簽上一看，見上面寫著第六十四簽大吉。又念著詩句道：“福祿憑天賜，財源應(yīng)手來?！蹦畹竭@兩句，就笑起來說：“土地真靈，竟和看見我的心思一樣，財源應(yīng)手而來，豈非獎券一購就得嗎。”又讀下兩句道：“分明春漸轉(zhuǎn)，珠玉土中埋?！闭f上一句是說我得了頭獎，則時運轉(zhuǎn)好，老福愈增了。只有下一句，珠玉土中埋，怎樣講呢？想了半天，說不錯，我聽見瞎子先生說，什么土生金，土里既然會生金子，又拿了金子去買珠玉。這不是珠玉土中埋嗎。這簽語再靈沒有，就收了簽詩，別了靈土地，出了旗桿巷，走到轅門橋，踱進獎券店，才看見招牌上寫著大運來三字。內(nèi)里有個伙友像是認識他的，忙上前來招呼。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來，見是游民券，就揀了一張，號碼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他就拿這一二六一七的數(shù)目，加起來，零數(shù)是個七，他很歡喜，就拿五塊錢出來，交給伙友，拿著票子要走。那店伙問道：“老板你貴姓是柳呀？”柳克堂對他瞪了一眼說：“你知道嗎，我卻姓楊?！?br />
店伙聽了，對他微微的一笑。原來柳克堂雖則自己不買彩票，常聽人說彩票的號碼，很有講究譬如把號碼上的字一個一個加攏來，是個十?dāng)?shù)，就和打牌九似的，得了個十，怎樣會盈，最好是幾個字號碼字湊攏來是七，那就是巧數(shù)了，十拿九穩(wěn)，可以中個大獎。所以柳克堂卻巧揀了一張七數(shù)的獎券，就和頭獎穩(wěn)穩(wěn)的拿在手里一樣。走出獎券店來，一想說這張獎券，買將來卻非同小可，雖得了靈土地的許可，那財神菩薩的道理，我卻沒有到過。經(jīng)不起財神菩薩說，財是我管的，你到靈土地廟里去燒香，不到我財神殿里來拜佛，他們倆吃起醋來，只要開獎的時候，在號碼子上撥得一撥，那不是仍晦氣了我。不得已而，又到香燭店里去買了一對蠟燭和香，回到自己店里，向財神堂前，點起香燭，又虔虔誠誠的磕頭，默禱了一回。趁店里伙友不看見的時候，把張彩票緊緊的壓在財神菩薩神座下面。哪知伙友見他這樣古怪情形，暗暗在那里笑哩。等他走了之后，就把這張獎券，替他移到財神堂的后面。這一夜他卻非?？旎?，吃夜飯的時候，就命學(xué)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里去打膏粱，和幾十伙計，共飲一杯，算是替他預(yù)賀中獎的意思。吃得醉薰薰的，就去睡了。正睡得安甜適意，忽見有個人走進來，向他拱拱手說：“老板恭喜了。”
柳克堂忙立起身來，向那人一看，卻并不認識，連忙回禮不疊，說：“不知老兄從何而來？兄弟的喜事又從何而起？”那人忙說：“原來老板尚未得知，所以兄弟特來報喜。就是你老板的鴻福，那獎券總局里的主任，和你老板真要好，在千人萬人里面，人人看不中意，偏偏看中了你老板，取了一個頭獎。”柳克堂聽了，跳起來道：“果真中了頭獎嗎？”那人笑說：“怎么不真。”身邊就摸出一張抄錄的號碼來，給他看，說：“這不是頭獎嗎！”柳克堂一看，果然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心想我柳克堂果然老運亨通，到晚年來，還有這許多銀子進款。只見那人說：“老板這號碼果真不錯嗎？”柳克堂道：“不錯不錯?！蹦侨说溃骸斑@是老板天大喜事，我來一趟，也是有點功勞，請你老板賜點賞號?！?br />
柳克堂聽了嗤的一笑說：“老兄這你就錯了，我并不是什么喜事，這獎券也是我命里應(yīng)該中的，不然我也犯不著去買呀。你老兄若不信，請想那獎券局子里為什么不取中老兄，偏偏取中我呢，可見得這是我的福分，就是你老兄不來報信，我也是要中的，我又何必要老兄來報喜，又為甚么要把錢賞給老兄呢？”那人道：“不是這樣講，老板如今是大富的人了，一個人這怕沒有錢，累得社會上的人，大半都看不起他。一旦有整千整百的銀子，捏在手里，那社會上的事，件件都要送到老板手里。人人都要聽老板的指揮，老板豈不是富而且貴的人了，誰人不來奉承。我來報你老板的喜信，就是奉承之一，原是要想得點彩頭哩。你老板何苦吝惜這區(qū)區(qū)，不拿出些錢來大家歡喜歡喜呢？”
柳克堂道：“你說奉承，卻是你來奉承我，并不是我叫你來奉承。倘若知道我中了獎券，人人都來奉承我，說是要得點彩頭，我都應(yīng)承他們一個一個的支給起來，這不是我中頭獎，竟是你們中頭獎哩?！蹦侨寺犃肆颂靡黄瘫⊙哉Z，不覺怒氣沖天，頓時放下臉來，圓睜著兩眼說：“你真是個癩狗皮，我今天偏要抽你的癩狗筋，看你這頭獎的錢，自己用得著用不著?！闭f罷，一只手挽著一把牛耳尖刀，一只手抓著柳克堂的胸脯，就把刀向他胸口頭刺來。柳克堂想逃逃不脫，想掙掙不了，閉了眼睛，口里大叫一聲，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張眼一看，原來是南柯一夢。龔氏聽了，忙喊著問他，他才將買頭獎的事說出來。龔氏笑道：“買獎券的人多著呢，總沒有像你這般認真。你說買獎券必定要中頭獎，你要知道頭獎這有一個呢。既知道是你的，別人又何苦來買獎券。別人不買，你雖則得了頭獎，又有什么用處呢？”
柳克堂心里怪著龔氏打斷他的高興，但也沒有話駁他，也就默默無言。他這一夜卻沒有好生睡著。到了天明照常起來，只盼望光陰走得快些。哪知這光陰偏偏和他作對，按部就班，不肯通融一下。柳克堂這天，在店里兩只眼睛只望著那時辰鐘上，好容易八下鐘九下鐘的過去，直到了午刻，忙催著吃飯。事畢之后，就匆匆的跑到大運來獎券店門口，專候電報。哪知去得時候太早，又不好走進去問，只在門口數(shù)街上的石板，等到三點鐘后，看見有個伙友拿著一支醮著白粉的筆，到朱紅漆板上來書號碼，卻不是他買的這張券上的號碼，心里一急，仔細看過去，原來是五獎。于是接二連三的號碼寫出來，寫到頭獎，果然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喜得柳克堂三腳兩步奔回店中，趴到財神堂前，伸手去摸那張獎券。那知一摸一個空，獎券已經(jīng)不知去向。幾乎從凳上跌將下來，幸虧這財神堂是臨空的，神堂一動，那張票子落下來了，才得放心。起先柳克堂原想把這事瞞著眾人，鬧了這場笑話，就無人不知，和他有一面之緣的，都轟著和他借貸。那知他老著面皮，一毛不拔，大家都有點氣他不過，這事竟被他的賢媳明似珠所聞，忙趕來和柳春商議。原來柳春在外面租房子住著，名雖夫婦，實則已經(jīng)脫離關(guān)系。明似珠持著自己才色，終日在外游蕩。初時還結(jié)識些上等人物，到后來大家見她淫蕩的不成模樣，都遠而避之。這時明似珠的下流習(xí)慣已成，不能收束，竟至和一般匪人交結(jié)起來。柳春雖則明知，但是也無可如何。到深悔從前過于維新，忤逆了父母，現(xiàn)在弄得有家難歸。雖則母親尚有顧惜的心，總恨前一次回家要錢，手段太辣，竟和他吃起官司來。正在懊惱，忽見明似珠走將進來，向柳春道：“恭喜你哩，你已成了一個小財主了?！?br />
柳春哭喪著臉道：“你還說誰人做財主呢？”明似珠道：“原來你是洞里的鱉，誰不知你父親得了頭獎。在旁人尚且要分潤分潤，何況你是他的兒子，又沒有三兄兩弟，他死了，遺下來的還是都是你的。你得了消息，也該回到家里去走走?！绷旱溃骸拔遗虏恢?，沒有你從前做得這般決絕，我還在這里做什么?！泵魉浦橄蛄耗樕现刂氐倪艘豢谡f：“照你這樣說，都是我害你的了。我自從嫁了你，你幾時豐豐富富的供養(yǎng)我一餐。到東是我提挈你，到西也是我提挈你。近幾年來，還拿著我的臉蛋兒和身體賺來的錢，也養(yǎng)著你。虧你是個男子漢，專靠著女人。自己滴滴親親的父親，已經(jīng)發(fā)了財，還不知道去掏摸掏摸，你還活著做什么來?！?br />
柳春被他一頓臭罵，弄得啞口無言，自思我一個人走回去，求著母親，總還可以轉(zhuǎn)圜，如帶著她同去，必定是閉之門外了，到反而沒趣。勉強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一同回去，反多障礙，不如我先回去看看風(fēng)色?！泵魉浦榈溃骸澳惴判男?，我再不愿入你們的牢籠了。我要他的錢不要說三千五千，就是三萬五萬，他也不敢不答應(yīng)。我老實和你講，以后我和你各走各的路，我拿的錢是我的，你賺的錢是你的，好在我和你結(jié)婚的時候，也沒有一種正式的結(jié)合，現(xiàn)在也不必辦那正式離婚的手續(xù)。不過對于你那老子，我卻不容易放過。你和他講，請他留心點，不要落在我的手里?！绷盒Φ溃骸耙膊贿^和前回的事一樣罷了?！?br />
原來明似珠因柳春無用，要弄柳克堂的錢，把他夾在里面，反而礙手礙腳，因此先打發(fā)了他去，原是另有一個作用。且說柳春被明似珠逼著，不能再行勾留，只得蹩回家來。這次既沒有明似珠相助，自然沒有和從前一樣的威風(fēng)。到了店里，柳克堂正坐在帳桌上，看見柳春回來，已知道他的來意，忙把眼鏡一下，說：“請問老兄，進來找誰？”到把柳春的口按住，說不下去。那店里伙友，只嗤嗤的笑。就聽見柳春緩緩的叫了一聲父親，柳春堂忙說：“老兄你要取笑，小弟只有一個女兒，并無兒子，如何有人喊我父親，想老兄或者記性不佳，遂認他人做了父母，可是我卻清清楚楚，從不曾有你這么大一個兒子。別樣可以冒名，這兒子如何可以冒認得的?！闭f著就將兩只手伸開，攔住說：“老兄或者到別處去認認看，此地卻非老兄家里。”說得柳春臉上一紅一白，要想軟求呢，當(dāng)著許多伙友，自己也是不能下臉的人，底下到有些說不下去，只得慢慢的蹩出門去。還是一個老伙友看不過，忙立起來說：“老板，現(xiàn)在也要看破些兒。既然小老板回來，也須問個來意?！?br />
柳克堂愣著眼對那伙友道：“這是我們家事，請你不必干預(yù)。他的來意，我早已知道，無非什么珠哩玉哩，指使了來看，想我的錢罷哩?！闭f著，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不肖到也罷了，偏偏會碰到這樣一個兒媳婦，怎樣對付她，不如棄了干凈?！闭f得那老伙友討了個沒趣，默默無言。但是柳克堂雖則愛錢如命，如今既得了大宗款項，那天倫之樂，人人心里都要想到的，他自己想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看看人家都是熱烘烘地的，有兒子有孫子，獨自己和著龔氏，到老還是坐起一對，睡著一雙，心里也時常傷感。今見柳春回來，實在憶及那年誣諂他吃官司的事，恨極了，硬著頭皮回他出去。那柳春走出門來，懊悔已極，說：“這真是無家可歸哩?！?br />
想了半天，只得到云麟家里找柳氏。那柳氏和柳春雖系骨肉，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通音問。卻巧這天云麟又不在家，自然只得請進來相見。寒暄之后，柳春便將和明似珠脫離及回家出來的話說了一遍，柳氏道：“這事你從前卻也鬧得太不像了，沒有吃官司的這件事，大家還可進言，你看這事也難怪他老人家要生氣哩。我是一個沒腳蟹，之難以說話，你且在這里等趾青回來，大家商量商量，或者有點計劃，也未可知?！?br />
柳春只得答應(yīng)。不一時，云麟回家，見了柳春，知道他無事不來，此來必有原因。大家招呼過了，柳氏就將柳春的話轉(zhuǎn)述一番。云麟笑道：“說起這位明小姐真正太不堪了，自從回到揚州，已不知鬧了多少笑話。也虧你還負著這夫妻的名義，如今她愿和你離開，這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你也要得著她一種憑據(jù)，方才沒有后患。至于岳父那邊，暫時不必談起。須先向岳母那邊疏通起來，只要不和明小姐同住，大約還做得成功的。現(xiàn)在第一要著，須先和你那尊夫人辦脫離關(guān)系的條件，不然她為什么遲不講，早不講，偏偏知道你家里中了頭獎，就來和你脫離關(guān)系。并不是我先說句不順利的話，恐怕她還有什么詭計哩?！?br />
柳氏道：“像這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到不可不防呢。”柳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總怪我少年時候，一點學(xué)問也沒有，這學(xué)了些新學(xué)家的口頭禪，才會和這冤家遇合。我沒有他，也不至于到這地步。不過今天回去，和他交涉，才有點麻煩哩。”云麟道：“這也有個說法。我料他竭力勸你回去，并和你脫離關(guān)系，一定另有用意。你只說父親逼著要你和她脫離關(guān)系的憑據(jù)，拿到了方肯收留，他必不至于十分留難?！绷旱溃骸扒疫@樣辦去再說?！庇肿艘粫?，就興辭回去。云麟和柳氏又商量了一會替他到龔氏面前說的話。且說柳春走將回去，明似珠卻還在家里，見他來，瞪著說：“你又到這里做甚？”柳春道：“這件事只有你和他去鬧哩?！?br />
明似珠道：“我肯當(dāng)面去鬧，到便宜這老牛。我也不瞞你，我叫你回去，原是為著你平日對我還恭恭敬敬的，所以不愿害你，哪知你這樣沒用。”柳春想：“果然有這話，可知云趾青的見解比我高些?！本驼f：“你還說我沒用，我不家去也是為著你，我和你多年，雖則經(jīng)過許多風(fēng)流，也從沒有離開。如今老的說要和你離了婚，他才肯收留我，我如何肯離了你?！泵魉浦榈溃骸拔也缓湍阏f來，我已經(jīng)和你脫離關(guān)系哩?！绷旱溃骸拔液螄L不說，他說沒有憑據(jù)，如何肯相信。”明似珠道：“難道還要我的憑據(jù)不成？”柳春道：“怎的不是。”明似珠道：“這很容易。”
走近妝臺邊，拿出一張紙來，寫著：“明似珠和柳春即日脫離夫婦關(guān)系”，下署著姓名年月日，交與柳春，這一天，柳春仍在似珠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拿了明似珠寫的筆據(jù)，跑到云麟家里來。這時云麟等尚未起床，等了好久，才見云麟出來。柳春將昨夜和明似珠的交涉一一說了，云麟道：“果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回去之后，還該留心著哩?！绷旱溃骸艾F(xiàn)在我已脫了他的束縛了，如有什么意外事情來，都是我去抵擋，決不叫老人家吃虧就是了?！痹器氲溃骸斑@也說得是?！辈⒄f：“你將這張筆據(jù)，交與你姊姊，讓她帶回去，也可以做個說話的見證?！绷好θ〕鰜磉f了過去。云麟說：“我著他們拿早點出來，你且在這里，或者我的書房里坐坐，等你姊姊去了回來，看是怎樣說法，再定行止，不然，恐怕還要我親自去走一趟哩?！绷好ψ髁艘灰?，說：“全仗大力?！?br />
云麟就進去了。等柳氏起來，盥洗好了，吃了早飯，雇了一乘轎子，坐了回家。這里柳春眼巴巴的望著，連午飯也無心吃了。云麟見他這種情形，也覺可憐，就陪著談?wù)勯e話。直至傍晚，柳氏才從娘家回來，進去見了秦氏老太太再出來和柳春相見。云麟笑道：“好一個欽賜外交大臣，去了這么一天，害人家望眼欲穿，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哩?！绷系溃骸胺彩骂A(yù)則立，欲速則不達。此事豈易言哉?！痹器氲溃骸傲T罷，不要再搬出一車子的書了，趕快將這事從頭至尾說說罷?！?br />
柳氏道：“父親面前，竟一句話插不進去，口口聲聲說我沒有這個兒子。后來只得疏通母親，說兄弟做人，實在尚無大壞，因心地過于老實，所以一出來就迷信了什么新學(xué)，和父母都是平等，其實在那文化初開通的時候，不就是他，還有那第一等大名鼎鼎的人物，還逼著他四五十歲的娘上學(xué)堂哩。這事也還可恕，不過后頭專相信了這姓明的女子，回家要錢，做出不成人的事來，面子上固屬可惱，暗地里仍舊受人挾制，并不是自己的作為?，F(xiàn)在既然和姓明的離了婚，他一個人回家，必定沒有什么大礙。好歹是你老人家的兒子，又何苦一定不收留呢。母親被我說不過，說這得和父親商量，我們已經(jīng)這大的年紀(jì)了，回顧后頭，還空空似的。春兒果然不好，但是我們?nèi)绻恢挂粋€兒子，我也隨他去了。無如你我總只有他一個，這顧流蕩在外，也不是事?，F(xiàn)在是他自己想到回來，又是一個人了，我們何妨試他一試，如果好呢，就叫他住在這里。倘再不好，仍舊趕他出去，也不遲。父親聽到只有他一個兒子幾句話，也不覺老淚橫流，立起身來，把腳一蹬，說：“隨你們罷。就出去了，這事已經(jīng)可算成功。在我看起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此后也該收收心了?！?br />
柳春道：“我知道了，這次回去，不但安分，還要代父親做些事業(yè)哩?！痹器胝f：“今天已經(jīng)遲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罷?！绷阂娫器肟虾退?，心里甚是歡喜，就在云家住了一夜。到了次日，云麟就送他回家去了。從此柳春就在店里幫同父親照料，過了許多時候，忽然郵政局里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克堂先生大鑒：上期游民券頭獎，知系先生得彩，財氣臨門，恭喜恭喜?，F(xiàn)在大本營因缺少軍餉，正在籌款，乞借銀元三萬元，以資應(yīng)用。一俟本軍功成之后，定有重酬。如有頑抗不從，當(dāng)有相當(dāng)手段對付，毋自后悔?？罴纳虾Ｄ衬常率鹈褴姶蟊緺I主任謹(jǐn)啟字樣。柳春堂看了這封信，笑起來說：“現(xiàn)在的事，愈鬧愈奇了。一面不識的人，都要來借錢，信上還寫得硬硬的，看他有什么手段，我這是不睬，看他怎樣?！?br />
柳春見了，心里暗暗著急說：“這必定明似珠他們的事發(fā)作了。”要想說明，又恐他老子惹起疑心，到反為不美，只得藏在心里，看有什么變動，再行設(shè)法。哪知過了七八日后，又接到上海一封信說：“我前回寄你一信，你竟音信全無，現(xiàn)在限你將三萬元于五日以內(nèi)匯到上海某處，尚可寬宥，倘若逾期。當(dāng)即派實行委員，親赴揚州，實行處置，并請嘗衛(wèi)生丸滋味了?！绷禾每戳?，已將胡子翹得高高的，將信一擱說：這是怎么說起，他這信竟是強盜寫來的，硬和我要錢，我吃顆把衛(wèi)生丸有什么稀罕，你要想我的錢，卻萬萬不能。柳春和老子面前說不進話，只得走進來私下和他娘說。龔氏聽了，非常著急，說：“好兒子，你既知道這事要緊，還有沒有法子可想呢？”
柳春道：“他的信雖則從上海寄來，但是這一班人卻隨處皆有，正不必由上海派來。別的不打緊，只要他們到來搶劫一次，已經(jīng)受累不淺，還由得你肯不肯拿出銀子來呢。為今之計，只有請父親把家里所存的現(xiàn)洋，都拿出去存在銀行或錢莊里，既可生點利息，又可免了危險。父親自己把店里的貨色盤點盤點，自己常在里面坐坐，不要出去，如若有事，我去抵擋，究竟我年紀(jì)輕，手頭也還來得，不至白吃了人家的虧。龔氏聽了柳春的話，很為有理，因說：“你且在外面走走，你老子我自來勸他?！?br />
晚上柳克堂進來，龔氏就將柳春的話說了，又勸了一番。柳克堂說：“這種都是小孩子見識，像我們住在揚州市面上，雖有強盜，那個敢到這里來搶劫呢。你放心，我倒要看看這三頭六臂的強盜哩?！边^了好多天，一日傍晚，柳克堂、柳春都在店里，只見外面走進五六個人來。首先一人像是和柳克堂認識一般，向他拱一拱手，說：“老板借一步說話?！崩颂镁妥?。柳春見事不像，忙跑上去用手向中間一隔，將這人隔開，意思是叫柳克堂趕緊向后面逃走，這里幾個人拿著手槍，向著兩個伙友，幾個向賬臺里搜錢，還有幾個要想直沖進去。哪知柳春究竟從小學(xué)過體操，手頭尚有幾斤力氣，隔開拉他父親的那人外，一面就站在走到內(nèi)室里去的總路口擋住，忽聽轟的一聲，一手搶往里打來。柳春眼快，望下一避，那槍子望頭頂上飛過去了。兩個強盜，又趕上來轟轟的兩手槍，柳春左手就著了一槍，但是還想和他對敵。說時遲，那時快，街上的行人聽見里面槍聲，忙喊起來，一時警笛亂鳴，人聲四起。警察哩，警備備隊哩，一齊趕將攏來，幾個強盜哪里還敢逗留，紛紛逃避。等到警察進來查問，強盜已不知去向。店里的銀錢，因收拾的早，搶去不多，惟打傷柳春一人，當(dāng)即送往醫(yī)院救治。
柳克堂看見兒子為救著自己受傷，心里已覺不安。龔氏尤其著急，趕到醫(yī)院去探望。幸虧傷在手臂，彈子取出，到也不甚重要。柳春對龔氏道：“我這次出力，雖則吃了點苦，也可稍釋前愆。況且殺敵是我們青年應(yīng)有的責(zé)任，母親請放心罷?！绷细缸樱虼说揭灿H密了許多。揚州城里，因為鬧的這件案子，是破天荒第一遭。曹知事責(zé)任攸關(guān)，得知此事，大為憤怒，連夜嚴(yán)飭警備隊、巡警和縣署通班偵探差役，各處嚴(yán)查，務(wù)獲究辦，一面重懸賞格，專待有功。果然重賞之下，自有勇夫。三四日內(nèi)，城里城外，獲到強盜二名，由縣嚴(yán)訊招出了許多同黨姓名。隨又派人緝捕，居然一網(wǎng)而荊其中有多年積匪，有江湖水寇，都是犯案累累的人物。那些宵小，經(jīng)此一番嚴(yán)辦，大家都嚇得驚心吊膽。哪知細查起來，內(nèi)中卻走了兩個重要人物，就是常老二和明似珠。原來明似珠和匪人交接，已經(jīng)好久，只有常老二和她最為親密。因知柳克堂著了頭獎，要想大大的敲他一宗竹杠。無巧不巧的，那饒三已在上海做了黨中首領(lǐng)，大家商量好了，囑饒三先寄函來恐嚇。柳克堂一概不應(yīng)，只得糾眾前來搶劫，不在深夜，因為容易出城。不知這一來，卻好了一個柳春，從此骨肉團圓，卻苦了一個明似珠，自此失蹤墮落在匪人之手，正應(yīng)著靈土地后兩句簽語，分明春漸轉(zhuǎn)，是說分離了明似珠，柳春才有回頭的日子。又說珠玉土中埋，就是似珠后半世竟埋沒在土匪中間。列位想這土地靈也不靈。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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