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書答

焚書 作者:明·李贄


  答周西巖

  天下無一人不生知,無一物不生知,亦無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嘗不可使之知也。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無情,難告語也;賢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難告語也。除是二種,則雖牛馬驢駝等,當其深愁痛苦之時,無不可告以生知,語以佛乘也。

  據(jù)渠見處,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識渠半生以前所作所為,皆是誰主張乎?不幾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謂目前不敢冒認作佛。既目前無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時,佛方真有,則今日不作佛時,佛又何處去也?或有或無,自是識心分別,妄為有無,非汝佛有有有無也明矣。

  且既自謂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謂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間也。既無以自立,則無以自安。無以自安,則在家無以安家,在鄉(xiāng)無以安鄉(xiāng),在朝廷無以安朝廷。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縱謙讓,決不肯自謂我不成人也審矣。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寧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事畢然后學(xué)佛,則是成佛必待無事,是事有礙于佛也。有事未得作佛,是佛無益于事也。佛無益于事,成佛何為乎?事有礙于佛,佛亦不中用矣,豈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萬億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莊

  明德本也,親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茍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亂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茍不能明德以修身,則所厚者薄無所不薄,而謂所薄者厚,無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談?wù)?,乃舍明德而直言親民,何哉?不幾于舍本而圖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親民即明德事耶!

  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當如是,非調(diào)親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謂也!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強人之所本無。

  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無善無惡,是謂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則明明德之能事畢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親民,不亦易易乎!

  故終篇更不言民如何親,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蓋格物則自無物,無物則自無知。故既知所止,則所知亦止;茍所知未止,亦未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觀《大學(xué)》如此詳悉開示,無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贊之曰:“人能知止,則常寂而敞也,至靜而無欲也,安安而不遷也,百慮而一致也?!苯裰?wù)?,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敞乎?至靜而無欲乎?安固而不搖乎?百慮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

  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許、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親民之學(xué)也!然則顏子終身以好學(xué)稱,曾子終身以守約名,而竟不敢言及親民事者,果皆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學(xué)耶!

  世固有終其身覓良師友、親近善知識,而卒不得收寧止之功者,亦多有之,況未嘗一日親近善知識而遂以善知識自任,可乎!

  與焦弱侯

  人猶水也,豪杰猶巨魚也。欲求巨魚,必須異水;欲求豪杰,必須異人。此的然之理也。

  今夫井,非不清潔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飲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釣者,則未嘗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魚也。欲求三寸之魚,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嘗清潔也,未嘗甘旨也。然非萬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長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蓋能活人,亦能殺人,能富人,亦能貧人。其不可恃之以為安,倚之以為常也明矣。然而鯤鵬化焉,蛟龍藏焉,萬寶之都,而吞舟之魚所樂而游遨也。彼但一開口,而百丈風(fēng)帆并流以入,曾無所于礙,則其腹中固已江、漢若矣。此其為物,豈豫且之所能制,網(wǎng)罟之所能牽邪!自生自死,自去自來,水族千億,惟有驚怪長太息而已,而況人未之見乎!

  余家泉海,哼人謂余言:“有大魚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數(shù)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魚背,  恣意砍割,連數(shù)十百石,是魚猶恬然如故也  而潮至,復(fù)乘之而去矣?!比淮霜q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則茲魚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濱,同官滇中,親為我言:“有大魚如山,初視,猶以為云若霧也。中午霧盡收,果見一山在海中,連亙?nèi)籼?,自東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則是魚也,其長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爾矣。今若索豪士于鄉(xiāng)人皆好之中,是猶釣魚于井也,胡可得也!則其人可謂智者歟!何也?豪杰之士決非鄉(xiāng)人之所好,而鄉(xiāng)人之中亦決不生豪杰。古今賢圣皆豪杰為之,非豪杰而能為圣賢者,自古無之矣。今日夜汲汲,欲與天下之豪杰共為賢圣,而乃索豪杰于鄉(xiāng)人,則非但失卻豪杰,亦且失卻賢圣之路矣。所謂北轅而南其轍,亦又安可得也!吾見其人決非豪杰,亦決非有為圣賢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決無有不識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為圣賢,決無有不知賢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釣魚之理也!

  答鄧石陽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學(xué)者只宜于倫物上識真空,不當于倫物上辨?zhèn)愇?。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倫?!庇趥愇锷霞用鞑欤瑒t可以達本而識真源;否則,只在倫物上計較忖度,終無自得之日矣。支離、易簡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則為由仁義行,不明察,則為行仁義,入于支離而不自覺矣??刹簧骱酰?br />
  昨者復(fù)書“真空”十六字,已說得無滲漏矣。今復(fù)為注解以請正,何如?所謂“空不用空”者,謂是太虛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則不得謂之太虛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學(xué)者專以見性為極則也耶!所謂“終不能空”者,謂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點塵垢。此一點塵垢便是千劫系驢之橛,永不能出離矣,可不畏乎!世間蕩平大路,千人共由,萬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別,則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裁之!

  弟老矣,作筆草草,甚非其意。兄倘有志易簡之理,不愿虛生此一番,則弟雖吐肝膽之血以相究證,亦所甚愿;如依舊橫此見解,不復(fù)以生死為念,千萬勿勞賜教也!

  又答石陽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學(xué),非虞廷精一之學(xué)也。糟則一,一則不二,不二則平,一則糟,精則不疏,不疏則實。如渠老所見甚的確,非虛也,正真實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蓋親得趙老之傳者。雖其東西南北,終身馳逐于外,不免遺棄之病,亦其賤,獨不有所以跡者乎?跡則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則千萬其人,亦千萬其面矣。人果有千萬者乎?渠惟知其人之無千萬也,是以謂之知本也,是以謂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萬而一聽其自千自萬也,是以謂之至一也,是以謂之大同也。

  如其跡,則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猶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陽明老也。若其人,則安有數(shù)老之別哉!知數(shù)老之不容分別,此數(shù)老之學(xué)歷以能繼千圣之絕,而同歸于“一以貫之”之旨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異,因疑其人之有異而遂疑其學(xué)之不同,則過矣!渠正充然滿腹也,而我以畫餅不充疑之;渠正安穩(wěn)在彼岸也,而我以虛浮無歸宿病之。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使兄之學(xué)真以朱子者為是,而以精一之傳為非是,則弟更何說乎?若猶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則兄于此當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據(jù)我二人論之:兄精切于人倫物理之間,一步不肯放過;我則從容于禮法之外,務(wù)以老而自佚。其不同者如此。兄試靜聽而細觀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

  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誤矣。

  但得一,萬事畢,更無有許多物事及虛實高下等見解也。到此則誠意為真誠意,致知為真致知,格物為真格物。說誠意亦可,說致知亦可,說格物亦可,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

  彼此同心,務(wù)共證盟千萬古事業(yè),勿徒為泛泛會聚也!

  答李見羅先生

  昔在京師時,多承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蒙啟蔽,時或未省,而退實沉思。既久,稍通解耳。師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年來衰老非故矣,每念才弱質(zhì)單,獨力難就,恐遂為門下鄙棄,故往往極意參尋,多方選勝,翼或有以贊我者,而詎意學(xué)者之病又盡與某相類耶!但知為人,不知為己,惟務(wù)好名,不肯務(wù)實,夫某既如此矣,又復(fù)與此人處,是相隨而入于陷阱也。

  “無名,天地之始”,誰其能念之!以故閉戶卻掃,恰然獨坐?;驎r飽后,散步?jīng)鎏?,箕踞行游,出從二三年少,聽彼俚歌,聆此笑語,謔弄片時,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卻枳木丸子矣。及其飽悶已過,情景適可,則仍舊如前鎖門獨坐而讀我書也。其蹤跡如此,豈誠避人哉!若樂于避人,則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鄉(xiāng)游也。公其以我為誠然否?然則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懼,朝聞之真志,聰明蓋世,剛健篤生,卓然不為千圣所搖奪者,未可遽以與共學(xué)此也。蓋必其人至聰至明,至剛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聞,乃能退就實地,不驚不震,安穩(wěn)而踞坐之耳。區(qū)區(qū)世名,且視為浼己也,肯耽之乎?

  向時尚有賤累,今皆發(fā)回原籍,獨身在耳。太和之游,未便卜期。年老力艱,非大得所不敢出門戶。且山水以人為重,未有人而千里尋山水者也。閑適之余,著述頗有,嘗自謂當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今者有公,則不啻玄晏先生也。計即呈覽,未便以覆酒甕,其如無力繕寫何!

  飄然一身,獨往何難。從此東西南北,信無不可,但不肯人公府耳。此一點名心,終難脫卻,然亦不須脫卻也。世間人以此謂為學(xué)者不少矣。由此觀之,求一真好名者,舉世亦無,則某之閉戶又宜矣。

  答焦漪園

  承諭,《李氏藏書》,謹抄錄一通,專人呈覽。年來有書三種,惟此一種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百,簡帙亦繁,計不止二千葉矣。更有一種,專與朋輩往來談佛乘者,名曰《李氏焚書》,大抵多因緣語、忿激語,不比尋常套語??钟[者或生怪撼,故名曰《焚書》,言其當焚而棄之也。見在者百有余紙,陸續(xù)則不可知,今姑未暇錄上。又一種則因?qū)W士等不明題中大旨,乘便寫數(shù)句貽之,積久成帙,名曰《李氏說書》,中間亦甚可觀。如得數(shù)年未死,將《語》、《孟》逐節(jié)發(fā)明,亦快人也。惟《藏書》宜閉秘之,而喜其論著稍可,亦欲與知音者一談,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數(shù)既多,不盡妥當,則《晉書》、《唐書》、《宋史》之罪,非余責(zé)也。

  竊以魏、晉諸人標致殊甚,一經(jīng)穢筆,反不標致。真英雄子,畫作疲軟漢矣;真風(fēng)流名世者,畫作俗士;真啖名不濟事客,畫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負。豈不真可笑!因知范曄尚為人杰,《后漢》尚有可觀。今不敢謂此書諸傳皆已妥當,但以其是非堪為前人出氣而已,斷斷然不宜使俗士見之。望兄細閱一過,如以為無害,則題數(shù)句于前,發(fā)出編次本意可矣,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間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

  弟既處遠,勢難遙度,但不至取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書,即為愛我。中間差訛甚多帷須細細一番乃可。若論著則不可改易,此吾精神心術(shù)所系,法家傳爰之書,未易言也。

  本欲與上人偕往,面承指教,聞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麥熟,或可買舟來矣。生平慕西湖佳勝,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邇。又今世俗子與一切假道學(xué),共以異端目我,我謂不如遂為異端,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余此種種耳,又何惜此種種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會兄而往,或不及會,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報曰,“西湖上有一白須老而無發(fā)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從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閱藏為事,不復(fù)以儒書為意也。

  前書所云鄧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機即是第二機,月泉和尚以婢為夫人也。第一機不是第二機,豁渠和尚以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此二老宿,果致虛極而守靜篤者乎?何也?蓋惟其知實之為虛,是以虛不極,惟其知動之即靜,是以靜不篤。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測擬議之哉!故曰“億則屢中”,非不屢中也,而億焉則其害深矣。夫惟圣人不億,不億故不中,不中則幾焉。何時聚首合并,共證斯事。

  潘雪松聞已行取,  《三經(jīng)解》  刻在金華,當必有相遺。遺者多,則分我一二部。我于《南華》已無稿矣,當時特為要刪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蓋為蘇注未愜,故就原本添改數(shù)行?!缎慕?jīng)提綱》則為友人寫《心經(jīng)》畢,尚余一幅,遂續(xù)墨而填之,以還其人。皆草草了事,欲以自娛,不意遂成木災(zāi)也!若《藏書》則真實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既已行取,便當居言路作諍臣矣,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其信我如是,豈真心以我為可信乎,抑亦從兄口頭,便相隨順信我也?若不待取給他人口頭便能自著眼睛,索我于牝牡驪黃之外,知卓吾子之為世外人也,則當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鑒之外,可以稱具眼矣。

  復(fù)丘若泰

  丘書云:“仆謂丹陽實病?!绷ㄌ粒┰啤昂斡杏诓。壳乙瓷砟R。識默耶,識病耶?

  此時若纖念不起,方寸皆空,當是丹陽,但不得及此境界耳?!?br />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陽安得而與人異邪!人知病之苦,不知樂之苦——樂者苦之因,樂極則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樂——苦者樂之因,苦極則樂至矣??鄻废喑?,是輪回種;因苦得樂,是因緣法。丹陽雖上仙,安能棄輪回,舍因緣,自脫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嘗不與人同之中,而自然不與人同者,以行糧素具,路頭素明也。此時正在病,只一心護病,豈容更有別念乎,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于其間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無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纖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實境也。非謂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陽境界也。若要如何,便非實際,便不空矣。

  復(fù)鄧石陽

  昨承教言,對使裁謝,尚有未盡,謹復(fù)錄而上之。蓋老丈專為上上人說,恐其過高,或有遺棄之病;弟則真為了下人說,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謂出家兒者、祗知有持缽糊口事耳。然世間惟下下人最多,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上人,則舉世絕少,非直少也,蓋絕無之矣。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此其絕無者,舉世既無之矣,又何說焉。

  年來每深嘆憾,光陰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嘗分毫為國出力,徒竊俸余以自潤。既幸雙親歸土,弟妹七人婚嫁各畢。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兒孫。獨余連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順,體素贏弱,以為弟侄已滿目,可以無歉矣,遂自安慰焉。蓋所謂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時時煩懣;故遂棄官入楚,事善知識,以求少得。蓋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覺,絕未曾自棄于人倫之外者。

  平生師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盡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輩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為徇人,彼等亦不以我為絕世,各務(wù)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遠,而形假遺。愿作圣者師圣,愿為佛者宗佛。不同在家出家,人知與否,隨其資性,一任進道,故得相與共為學(xué)耳。然則所取于渠者,豈取其棄人倫哉,取其志道也。中間大略不過曰:“其為人倔強難化如此。始焉不肯低頭,而終也遂爾稟服師事?!币蚱潆y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復(fù)喜其不負倔強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強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則雖倔強何益,雖出家何用。雖至于斷臂燃身,亦祗為喪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補也!故茍有志于道,則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乎?出家可也,釋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學(xué)佛者,非學(xué)其棄凈飯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學(xué)其能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學(xué)孔子者,非學(xué)其能在家也,學(xué)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為是,則今之在家學(xué)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誰耶?若以出家為非,則今之非釋氏者亦不少矣,而終不敢謂其非佛,又何也?然則學(xué)佛者,要于成佛爾矣。渠既學(xué)佛矣,又何說乎?

  承示云,趙老與胡氏書,極詆渠之非,曰:“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垅之態(tài)?!庇[教至此,不覺泫然!斯言毒害,實刺我心。我與彼得無盡墮其中而不自知者乎?當時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輕功名富貴為善學(xué)者,故此老痛責(zé)渠之非以曉之,所謂言不怒,則聽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盡知求富貴利達者之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眾,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無知斯道之大,而不專在于輕功名富貴之間乎?然使趙老而別與溺于富貴功名之人言之,則又不如此矣。所謂因病發(fā)藥,因時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為大也。吾謂趙老真圣人也。渠當終身依歸,而奈何其遽舍之而遠去耶!然要之各從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獨念乞墦之辱,心實恥之,而卒不得免者何居?意者或借聞見以為聰明,或藉耳目以為心腹歟!或憑冊籍以為斷案,或依孔、佛以為泰山歟!有一于此,我乃齊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諭欲弟便毀此文,此實無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自然不喜;欲覽者覽,欲毀者毀,各不相礙,此學(xué)之所以為妙也。若以喜者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喜;又以毀者為是,而復(fù)責(zé)弟之不毀。則是各見其是,各私其學(xué),學(xué)斯僻矣。

  抑豈以此言為有累于趙老乎?夫趙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學(xué)貫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則亦無貴于趙老矣。夫惟陳相倍師,而后陳良之學(xué)始顯,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遭益尊。然則趙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若曰吾謂渠,惜其以倍師之故,頓為后世咦耳,則渠已絕棄人世,逃儒歸佛,陷于大戮而不自愛惜矣,吾又何愛惜之有焉?吾以為渠之學(xué)若果非,則當以此暴其惡于天下后世,而與天下后世共改之;若果是,則當以此顯其教于天下后世,而與天下后世共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為大同也。且觀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讀異端之書者乎?堂堂天朝,行頒《四書》、《五經(jīng)》于天下,欲其幼而學(xué)、,壯而行,以博高爵重祿,顯榮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罰如此其詳明也,然猶有束書面不肯讀者,況佛教乎?

  佛然且然,況鄧和尚之語乎?況居上數(shù)句文字乎?吾恐雖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棄之矣,而何必代之毀與棄也。弟謂兄圣人之資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異端者流也,本無足道者也。

  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為異端,相襲而排擯之者,不知其幾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犯眾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且國家以六經(jīng)取士,而有《三藏》之收;六藝教人,而又有戒壇之設(shè):則亦未嘗以出家為禁矣。則如渠者,固國家之所不棄,而兄乃以為棄耶?

  屢承接引之勤,茍非木石,能不動念。然謂弟欲使天下之人皆棄功名妻子而后從事于學(xué),果若是,是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謂兄亦太早計矣,非但未卵而求時夜者也。夫渠生長于內(nèi)江矣,今觀內(nèi)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為者乎?吾謂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鑊而后白刃,驅(qū)而之出家,彼寧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謂一鄧和尚能變易天下之人乎?一無緊要居士,能以幾句閑言語,能使天下人盡棄妻子功名,以從事于佛學(xué)乎?蓋千古絕無之事,千萬勿煩杞慮也。吾謂真正能接趙老之脈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異日者,必有端的同門,能共推尊老丈,以為師門顏、閔。區(qū)區(qū)異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驅(qū)爭先也?則此鄙陋之語,勿毀之亦可。

  然我又嘗推念之矣。夫黃面老瞿曇,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厭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家者也,獨孔子老在家耳。然終身周流,不暇暖席,則在家時亦無幾矣,妻既卒矣,獨一子耳,更不聞其娶誰女也,更不聞其復(fù)有幾房妾媵也,則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時列國之主,盡知禮遇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則自‘明日遂行”,則于功名之念,亦太輕矣。居郴知叔梁紇葬處,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則字掃墓之禮,亦太簡矣。豈三圣人于此,顧為輕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遺棄之病哉!然則渠上人之罪過,亦未能遽定也。

  然以余斷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歸家,而在于其初之輕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棄父母矣。所貴于有子者,謂其臨老得力耳;蓋人既老,便自有許多疾病。茍有子,則老來得力,病困時得力,臥床難移動時得力;奉侍瘍藥時得力、五內(nèi)分割;痛苦難忍時得力,臨終嗚咽、分付決別七聲氣垂絕對得力。若此時不得力,則與寵子等矣,文何在于奔喪守札,以為他人之觀乎?往往見今世學(xué)道壘人,先覺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猶聞拜疾趨,全不念風(fēng)中之燭,滅在俄頃。無他,急功名而忘其親也。此之不責(zé),而反責(zé)彼出家兒,是為大惑,足稱顛倒見矣。

  吁吁!二十余年傾蓋之友,六七十歲皓皤之夫,萬里相逢,聚首他縣,誓吐肝膽,盡脫皮膚。茍一蔓衷赤不盡,尚有纖芥為名作誑之語,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當永墮無間,萬劫力驢,與兄騎乘。此今日所以報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v兄有憾,我終不敢有怨。

  復(fù)周南士

  公壯年雄才,抱璞未試者也。如仆本無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豈誠與云與鶴相類者哉!

  感愧甚矣!

  夫世間惟才不易得,故曰“才難”。若無其才而虛有其名,如殷中軍以竹馬之好,欲與大司馬抗衡,以自附于王、謝,是為不自忖度,則仆無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

  又性剛不能委蛇,性疏稍好靜僻,以此日就鹿豕,群無賴,蓋適所宜。如公大才,際明世,正宜藏蓄待時,為時出力也。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見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與無才者等,不使無才者疑,有才者忌。所謂容貌若愚,深藏若虛,老聃是也。今觀渭濱之叟,年八十矣,猶把釣持竿不顧也。使八十而死,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獵于渭,縱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為師,敬養(yǎng)之以為老,有子若發(fā)不武,不能善承父志,太公雖百萬韜略,不用也。此皆所謂善藏其用者也。若夫嚴于陵、陳希夷,汲汲欲用之矣,而有必用之心,無必用之形,故被裘墮驢,終名隱士。雖不遁心,而能遁跡;雖不見用才,亦見隱才矣。黃、老而下  ,  可多見耶!又若有大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時不必明良,道不論泰否,與世浮沉,因時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則管夷吾輩是也。此其最高矣乎!

  若乃切切焉以求用,又不能委曲以濟其用,操一己之繩墨,持前王之規(guī)矩,以方柄欲入圓鑿,此豈用世才哉!徒負卻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幸而見幾明決,不俟終日,得勇退之道焉。然削譏木,餓陳畏匡,其得免者亦幸耳,非勝算也。公今親遭明時,抱和壁,如前數(shù)子,皆所熟厭,當必有契詣?wù)?,仆特崖略之以俟擇耳。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濟其用,此儒之所以卒為天下后世非笑也?br />
  答鄧明府

  何公死,不關(guān)江陵事。江陵為司業(yè)時,何公只與朋輩同往一會言耳。言雖不中,而殺之之心無有也。及何公出而獨向朋輩道“此人有欲飛不得”之云,蓋直不滿之耳。何公聞之,遂有“此人必當國,當國必殺我”等語。則以何公平生自許太過,不意精神反為江陵所攝,于是憮然便有懼色,蓋皆英雄莫肯相下之實,所謂兩雄不并立于世者,此等心腸是也。自后江陵亦記不得何公,而何公終日有江陵在念。

  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與吉安縉紳為仇。然亦未嘗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仇也,特何公自力仇耳。何也,以何公“必為首相,必殺我”之語,已傳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是欲承奉江陵者,憾無有緣,聞是,誰不甘心何公者乎?殺一布衣,本無難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胸腹,則又何憚而不敢為也?故巡撫緝訪之于前,而繼者踵其步。方其緝解至湖廣也,湖廣密進揭帖子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須來問,輕則決罰,重則發(fā)遣(而)

  已矣?!奔安钊顺鲩w門,應(yīng)城李義河遂授以意曰:“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發(fā)之耳?!庇跤?!江陵何人也,膽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應(yīng)城之情狀可知矣。應(yīng)城于何公,素有論學(xué)之忤,其殺人之心自有。又其時勢焰薰的,人之事應(yīng)城者如事江陵,則何公雖欲不死,又安可得耶!

  江陵此事甚錯,其原起于憾吉安,而必欲殺吉安人(為)尤錯。今日俱為談往事矣!然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殺身之禍,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論其敗而論其成,不追其鑒原其心,不責(zé)其過而賞其功,則二老者皆吾師也。非與世之局瑣取容,埋頭顧影,竊取圣人之名以自蓋其貪位固寵之私者比也。是以復(fù)并論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論甚見中蘊,可為何公出氣,恐猶未察江陵初心,故爾贅及。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擴之,與天下為公,乃謂之道。既欲與斯世斯民共由之,則其范圍曲成之功大矣?!皩W(xué)其可無術(shù)歟”,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故為愿學(xué)孔子之說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謂我愿之歟?

  且孔子未嘗教人之學(xué)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學(xué)孔子,何以顏淵問仁,而曰“為仁由己”

  而不由人也歟哉!何以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又曰“君子求諸已”也歟哉!惟其由已,故諸子自不必問仁于孔子,惟其為己,故孔子自無學(xué)術(shù)以授門人。是無人無己之學(xué)也。無已,故學(xué)莫先于克己;無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試舉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簡人也,而問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也聰明,故悟焉而請事。司馬牛遭兄弟之難,常懷憂懼,是謹言慎行人也,而問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牛也不聰,故疑焉而反以為未足。

  由此觀之,孔子亦何嘗教人之學(xué)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嘗教人之學(xué)孔子,而學(xué)孔子者務(wù)舍己而必以孔子為學(xué),雖公亦必以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嘗以孔子教人學(xué),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萬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貪暴者擾之,而“仁者”害之也?!叭收摺碧煜轮捕鴥?yōu)之,而汲汲焉欲貽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禮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縶其四體,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眾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條理,則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膠,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熱能伏金,而不能伏競奔之子。何也?富貴利達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勢然也。是故圣人順之,順之則安之矣。是故貪財者與之以祿,趨勢者與之以爵,強有力者與之以權(quán),能者稱事而官,愞者夾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虛位,但取具瞻,高才者處以重任,不問出入。各從所好,各騁所長,無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雖欲飾詐以投其好,我自無好之可投;雖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無丑之可掩,何其說之難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欽!是非真能不見一絲作為之跡,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欽!然則孔氏之學(xué)術(shù)亦妙矣,則雖謂孔子有學(xué)有術(shù)以教人亦可也。然則無學(xué)無術(shù)者,其茲孔子之學(xué)術(shù)欽!

  公既深信而篤行之,則雖謂公自己之學(xué)術(shù)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為自善,所用自廣,所學(xué)自當。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當愛仆,不必公之賢于仆也。

  則公此行,人人有彈冠之慶矣;否則,同者少而異者多,賢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時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為著,耳更不必聞于人之言,非不欲聞,自不聞也。若欲不聞,孰若不為。此兩者從公決之而已。且世間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盡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過人,亦且無以及人。一旦有大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見者,舉千億莫敢當前,獨此君子焉,稍出其緒馀者以整頓之,功成而眾不知,則其過于人也遠矣。譬之龍泉、太阿,非斬蚊斷犀,不輕試也。蓋小試則無味,小用則無馀,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語,市井之談耳,何足復(fù)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責(zé)望亦自頗厚。渠以人之相知,貴于知心,茍四海之內(nèi)有知我者,則一鐘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觀公,實未足為渠之知己。夫渠欲與公相從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內(nèi),嘵嘵焉欲以口舌辯說渠之是非,以為足以厚相知,而答責(zé)望于我者之深意,則大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為渠之輕重也審矣。且渠初未嘗以世人之是非為一己之是非也。

  若以是非為是非,渠之行事,斷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蓋渠之學(xué)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無諱;今公之學(xué)既主于用世,則尤宜韜藏固閉而深居。跡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爾及之。然是亦嘵嘵者,知其無益也。

  與楊定見

  此事大不可。世間是非紛然,人在是非場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買好遠怨等事,此亦細人常態(tài),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與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祗有一笑為無事耳。

  今彼講是非,而我又與之講是非,講之不已,至于爭辯。人之聽者,反不以其初之講是非者為可厭,而反厭彼爭辯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覺耳。既惡人講是非矣,吾又自講是非。講之不已,至于爭,爭不已,至于失聲,失聲不已,至于為仇。失聲則損氣、多講則損身,為仇則失親,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間,一點便宜亦自不知求,豈得為智乎?

  且我以信義與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責(zé)人之背信背義,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雖稍知愛身者不為,而我可為之乎?雖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處,我素犯之,但能時時自反而克之,不肯讓便宜以與人也。千萬一笑,則當下安妥,精神復(fù)完,胸次復(fù)舊開爽。且不論讀書作舉業(yè)事,只一場安穩(wěn)睡覺,便屬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嘆事,大可恥事,彼所爭與誣者,反不見可嘆可恥也。

  復(fù)京中友朋

  來教云:“無求飽,無求安。此心無所系著,即便是學(xué)。”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別有學(xué)在,非也。就有道則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謂別出所知見相正,淺矣?!庇衷疲骸啊堉居谌室?,無惡也。’惡當作去聲,即侯明撻記,第欲并生,讒說殄行,猶不憤疾于頑??梢娮怨攀ベt,原無惡也。曰‘舉直錯諸枉’,錯非舍棄之,蓋錯置之錯也。即諸枉者亦要錯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終棄也。又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只此一親字,便是孔門學(xué)脈。能親便是生機。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體取,就是保任之擴充之耳?!?br />
  來示如此,敢以實對。

  夫曰安飽不求,非其性與人殊也。人生世間,惟有學(xué)問一事,故時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飽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無時敏之學(xué),而徒用心于安飽之間,則偽矣。既時敏于學(xué),則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學(xué)未曾到手,則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間,而故謹言以要譽于人也。今之敢為大言,便偃然高坐上,必欲為人之師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實敏事之人,豈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飽,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學(xué)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雖大,而路徑萬千,有頓入者,有漸入者。漸者雖迂遠費力,猶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轍,入壺上太行,則何益矣!此事猶可,但無益耳,未有害也。茍一入邪途,豈非求益反損,所謂“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者乎?

  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謂好學(xué),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謂不負時敏之勤矣。、如此,則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則自然親民。如向日四方有道,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決無有厭惡之理,決無不相親愛之事,決無不吐肝露膽與我共證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認此為題目,為學(xué)脈,而作意以為之也。今無明明德之功,而遽日親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飛,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緊一言,全為虛說矣。故茍志于仁,則自無厭惡。何者?天下之人,本與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惡耳。所以有惡者,惡鄉(xiāng)愿之亂德,惡久假之不歸,名為好學(xué)而實不好學(xué)者耳。若世間之人,圣人與仁人胡為而惡之哉!蓋已至于仁,則自然無厭惡,已能明德,則自能親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學(xué)之所以為妙也。故曰“學(xué)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薄靶灾乱玻蟽?nèi)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厭”“不倦”

  做題目,在乎里做,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厭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為學(xué)耳,實能好學(xué),則自然到此。若不肯學(xué),而但言“不厭”“不倦”,則孔門諸子,當盡能學(xué)之矣,何以獨稱顏子為好學(xué)也邪?既稱顏子為學(xué)不厭,而不曾說顏子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親民,教立而道行,獨有孔子能任之,雖顏子不敢當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親民,未能不厭而先學(xué)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謂得道,肆口妄言之不恥,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誠不知其何說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說親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說無厭惡。故曰“毋友不如己者”。

  以此慎交,猶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賜也日損”,以其悅與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親而自處于不聞過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須如顏子終身以孔子為依歸,庶無失身之侮,而得好學(xué)之實。若其他弟子,則不免學(xué)夫子之不厭而已,學(xué)夫子之不倦而已,畢竟不知夫子之所學(xué)為何物,自己之所當有事者為何事。雖同師圣人,而卒無得焉者,豈非以此之故歟!吁!當夫子時,而其及門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是亦余之過望也,深可惡也。

  又答京友

  善與惡對,猶陰與陽對,柔與剛對,男與女對。蓋有兩則有對。既有兩矣,其勢不得不立虛假之名以分別之,如張三、李四之類是也。若謂張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歟?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則有乳名,稍長則有正名,既冠而字,又有別號,是一人而三四名稱之矣。然稱其名,則以為犯諱,故長者咸諱其名而稱字,同輩則以字為嫌而稱號,是以號為非名也。若以為非名,則不特號為非名,字亦非名,諱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嘗有名字夾帶將來矣,胡為乎而有許多名?又胡為乎而有可名與不可名之別也?若直曰名而已,則諱固名也,字亦名也,號亦名也,與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為而諱,胡為而不諱也乎?

  甚矣,世人之迷也。然猶可委曰號之稱美,而名或不美焉耳。然朱晦翁之號不美矣,朱熹之名美矣。熹者,光明之稱,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朱子自謙之號也。今者稱晦庵則學(xué)者皆喜,若稱之曰朱熹,則必甚怒而按劍矣。是稱其至美者則以為諱,而舉其不美者反以為喜。

  是不欲朱于美而欲朱子不美也,豈不亦顛倒之甚歟!

  近世又且以號為諱,而直稱曰翁曰老矣。夫使翁而可以尊人,則曰爺曰爹,亦可以尊人也。若以為爺者奴隸之稱,則今之子稱爹,孫稱爺者,非奴隸也。爺之極為翁,爹之極為老,稱翁稱老者,非奴隸事,獨非兒孫事乎?又胡為而舉世皆與我為兒孫也耶?近世稍知反古者,至或同儕相與呼字,以為不俗。吁!若真不俗,稱字固不俗,稱號亦未嘗俗也。蓋直曰名之而已,又何為乎獨不可同于俗也?吾以為稱爹與爺亦無不可也。

  由是觀之,則所謂善與惡之名,率若此矣。蓋惟志于仁者,然后無惡之可名,此蓋自善惡未分之前言之耳。此時善且無有,何有于惡也耶!噫!非茍志于仁者,其孰能知之?茍者,誠也,仁者生之理也。學(xué)者欲知無惡乎?其如志仁之學(xué),吾未之見也歟哉!

  復(fù)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無二。紙上陳語,皆千圣苦心苦口,為后賢后人。公隨機說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茍是上士,則當究明圣人上語;若甘為下士,只作世間完人,則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經(jīng)籍為當服膺不失,雖近世有識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陳語目之也。且無征不信久矣,茍不取陳語以相證,恐聽者益以駭愕。故凡論說,必據(jù)經(jīng)引傳,亦不得已焉耳。今據(jù)經(jīng)則以為陳語,漫出胸臆則以為無當,則言者亦難矣。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為自己本分上事,未見親切,故取陳語以自考驗,庶幾合符,非有閑心事、閑工夫,欲替古人擔(dān)憂也。古人往矣,自無優(yōu)可擔(dān),所以有憂者,謂于古人上乘之談,未見有契合處,是以日夜焦心,見朋友則共討論。若只作一世完人,則千古格言盡足受用,半字無得說矣。所以但相見便相訂征者,以心志頗大,不甘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則弟猶得免于罪責(zé);如以為大言不慚,貢高矜己,則終將緘默,亦容易耳。

  答耿中丞論淡

  世人白晝寐語,公獨于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爸茏佣Y于此凈業(yè),亦見得分數(shù)明,但不知湔磨刷滌”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蓋嘗用湔刷之功矣。公所謂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識;所渭刷滌者,乃刷滌其聞見。若當下意識不行,聞見不立,則此皆為寐語,但有纖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

  蓋必不厭,然后可以語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厭”。若茍有所忻羨,則必有所厭舍,非淡也。又惟淡則自然不厭,故曰“我學(xué)不厭”。若以不厭為學(xué)的,而務(wù)學(xué)之以至于不厭,則終不免有厭時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蓋精則一,一則純;不精則不一,不一則雜,雜則不淡矣。

  由此觀之,淡豈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終其身于問學(xué)之場焉,講習(xí)討論,心解力行,以至于寢食俱廢者,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蓋世之君子,厭常者必喜新,而惡異者則又不樂語怪。不知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廚不奇怪,亦無奇怪而不尋常也。經(jīng)世之外,寧別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豈復(fù)有外于經(jīng)世之事乎?故達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巍巍堯、舜事業(yè),便與太虛空浮云并壽。無他故也,其見大也。見大故心泰,心泰故無不足。既無不足矣,而又何羨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飫聞習(xí)見者為平常,而以其罕聞驟見者為怪異,則怪異平熾是兩事,經(jīng)世出世便是兩心。勛、華之盛,揖遜之隆,比之三家村里甕牖酒人,真不啻幾千萬里矣。雖欲淡,得歟?雖欲“無然歆羨”,又將能歟?此無他,其見小也。

  愿公更不必論湔磨刷滌之功,而惟直言問學(xué)開大之益;更不必慮虛見積習(xí)之深,而惟切究師友淵源之自。則康節(jié)所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闭撸斪缘弥?,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謬為“常惺惺”語也耶!

  答劉憲長

  自孔子后,學(xué)孔子者便以師道自任,未曾一日為人弟子,便去終身為人之師,以為此乃孔子家法,不如是不成孔子也。不知一為人師,便只有我教人,無人肯來教我矣。且孔子而前,豈無圣人,要皆遭際明時,得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說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終身渭濱老臾,巖穴胥靡之徒而已,夫誰知之。此蓋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師生之名,非孔子樂為人之師也,亦以逼迫不過。如關(guān)令尹之遇老子,攔住當關(guān),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公老子畢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隨順世間,周游既廣,及門漸多,又得天生聰明顏子與之辯論。東西遨游既無好興,有賢弟子亦足暢懷,遂成師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顏子沒而好學(xué)遂亡,則雖有弟子之名,亦無有弟子之實矣。

  弟每笑此等輩,是以情愿終身為人弟子,不肯一日為人師父。茲承遠使童子前來出家,弟謂剃發(fā)朱易,且令觀政數(shù)時,果發(fā)愿心,然后落發(fā)未晚??v不落發(fā),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不必立定跟腳也。蓋生死事大,非辦鐵石心腸,未易輕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出家等,無有異。目令巍冠博帶、多少肉身菩薩在于世上,何有棄家去發(fā),然后成佛事乎?

  如弟不才,資質(zhì)魯鈍,又性僻懶,倦于應(yīng)酬,故托此以逃,非為真實究竟當如是也。如丈樸實英發(fā),非再來菩薩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頓手腳,晚矣。今不必論他人,即今友山見在西川,他何曾以做官做佛為兩事哉?得則頓同諸佛,不理會則當面錯過,但不宜以空談為事耳。

  答周友山

  所諭豈不是,第各人各自有過活物件。以酒為樂者,以酒為生,如某是也。以色為樂者,以色為命,如某是也。至如種種,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業(yè),或以文章,或以富貴,隨其一件,皆可度日。獨余不知何說,專以良友為生。故有之則樂,舍之則憂,甚者馳神于數(shù)千里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恩奔逸,不可得而制也。此豈非天之所獨苦耶!無念已往南京,庵中甚清氣。楚侗回,雖不曾相會,然覺有動移處,所憾不得細細商榷一番。此此俱老矣,縣中一月間報赴閻王之召者遂至四五人,年皆未滿五十,令我驚憂,又不免重為楚侗老子憂也。蓋今之道學(xué),亦未有勝似楚侗老者。叔臺想必過家,過家必到舊縣,則得相聚也。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當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無之奈何。樓下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為大地人作惡,故重譴之,若不勉受酷責(zé),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飯吃而受熱,比空腹受熱者何如?以此思之,故雖熱不覺熱也。且天災(zāi)時行,人亦難逃,人人亦自有過活良法。

  所謂君子用智,小人用力,強者有搬運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許多計智。最下者無力無策,又自有身任父母之憂者大為設(shè)法區(qū)處,非我輩并生并育之民所能與謀也。蓋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當任己饑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憂,我輩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輩惟是各親其親,各友其友。各自有親友,各自相告訴,各各盡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親友,非吾所能謀,亦非吾所宜謀也。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誚也。

  與耿司寇告別

  新邑明睿,唯公家二三子侄可以語上??膳c言而不與之言,失人,此則不肖之罪也。其余諸年少或聰明未啟,或志向未專,所謂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則為失言,此則仆無是矣。雖然,寧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猶可,夫人豈可乎哉!蓋人才自古為難也。夫以人才難得如此,茍幸一得焉,而又失之,豈不憾哉!

  嗟夫!顏子沒而未聞好學(xué),在夫子時固已苦于人之難得矣,況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眾;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無得也,于是動歸予之嘆曰:“歸扉歟!吾黨小子,亦有可裁者?!逼淝星醒晌质巳绱耍允侵行姓娌豢梢员氐靡???裾卟坏腹室u,不踐往跡,見識高矣,所謂如鳳皇翔于千仞之上,誰能當之,而不信凡鳥之平常,與己均同于物類。是以見雖高而不實,不實則不中行矣。猖者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如夷、齊之倫,其守定矣,所謂虎豹在山,百獸震恐,誰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獸。是以守雖定而不虛,不虛則不中行矣。

  是故曾點終于狂而不實,而曾參信道之后,遂能以中虛而不易終身之定奪者,則夫子來歸而后得斯人也。不然,豈不以失此人為憾乎哉!

  若夫賊德之鄉(xiāng)愿,則雖過門而不欲其入室,蓋拒絕之深矣,而肯遽以人類視之哉!而今事不得已,亦且與鄉(xiāng)愿為侶,方且盡忠告之誠,欲以納之于道,其為所仇疾,無足怪也,失言故耳。雖然,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茍萬分一有失人之悔,則終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蓋論好人極好相處,則鄉(xiāng)愿為第一;論載道而承千圣絕學(xué),則舍狂狷將何之乎?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兩京又人物之淵,左顧右盼,招提接引,亦曾得斯人乎?抑求之而未得也,抑亦未嘗求之者歟?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縱有狂者,終以不實見棄,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潔者當之也?審如此,則公終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夫夷、齊就養(yǎng)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父為西伯,則千里就食,而甘為門下之客,以其能服事殷也,子為周王,則寧餓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為其以暴易暴也。曾元之告曾于曰:“夫子之病亟矣,幸而至于旦,更易之!”曾子曰:“君子之愛人以德,世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痹鹨缀j,反席未安而沒。此與伯夷餓死何異,而可遂以鄉(xiāng)愿之廉潔當之也?故學(xué)道而非此輩,終不可以得道,傳道而非此輩,終不可以語道。有狂狷而不聞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聞道者也。

  仆今將告別矣,復(fù)致意于狂狷與失人、失言之輕重者,亦謂惟此可以少答萬一爾。賤眷思歸,不得不遣;仆則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蓋孔子求友之勝己者,欲以傳道,所謂智過于師,方堪傳授是也。吾輩求友之勝己者,欲以證道,所謂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

  答耿司寇

  此來一番承教,方可稱真講學(xué),方可稱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稱是不容已真機,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絕久矣。余嘗謬謂千古有君臣,無朋友,豈過論歟!夫君猶龍也,下有逆鱗,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諫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諫之名,則志士亦愿為之,況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勝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顧,況無其害而且有大利乎!

  若夫朋友則不然:幸而入,則分毫無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則小者必爭,大者為仇。何心老至以此殺身,身殺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鑒也。故余謂千古無朋友者,謂無利也。是以犯顏敢諫之士,恒見于君臣之際,而絕不聞之友朋之間。今者何幸而見仆之于公耶!是可貴也。

  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羨也??煸这眨【尤粡?fù)見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則豈惟公愛依仿孔子,仆亦未嘗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愛人,而不欲其擇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為吾道得人,而不欲輕以與人,微覺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歲以前《弟子職》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為大人明《大學(xué)》,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癢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專,而惟直收吾開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潤,是故不請而自至,如村學(xué)訓(xùn)蒙師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艱;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凜冽,是故必待價而后沽,又如大將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雖各各手段不同,然其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茍一矣,則公不容已之論,固可以相忘于無言矣。若謂公之不容已者為是,我之不容已者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學(xué),我之不容已者是異學(xué):則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則吾又不能知之矣??止诖?,尚有執(zhí)己自是之病在??治纯慑嵋匀私詯傊?,而遂自以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治纯慑嵋栽诎畋芈?,而遂居之不疑,而遂以人盡異學(xué),通非孔、孟之正脈笑之也。

  我謂公之不容已處若果是,則世人之不容已處總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處誠未是,則公之不容已處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處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試觀公之行事,殊無甚異于人者。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顯,博求風(fēng)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談學(xué),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饑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某等肯上門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會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雖不謹,而肯與人為善,某等行雖端謹,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觀,所講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講,其與言顧行、行顧言何異乎?以是謂非孔圣之訓(xùn)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顧行者,何也?彼自謂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蓋真未之能,非假謙也。

  人生世間,惟是四者終身用之,安有盡期。若謂我能,則自止而不復(fù)有進矣。圣人知此最難盡,故自謂未能。已實未能,則說我不能,是言顧其行也。說我未能,實是不能,是行顧其言也。故為,故為有恒,故為主忠信,故為毋自欺,故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務(wù)以此四者責(zé)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輕,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責(zé)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為圣。故陽明先生曰:“滿街皆圣人?!狈鹗弦嘣唬骸凹葱募捶?,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無別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無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嘗度眾生也。無眾生相,安有人相;無道理相,安有我相。無我相,故能舍己;無人相,故能從人。蓋強之也,以親見人人之皆佛而善與人同故也。善既與人同,何獨于我而有善乎?人與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諸人者。”后人推而誦之曰:即此取人為善,便自與人為善矣。舜初未嘗有欲與人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與善之心以取人,則其取善也必不誠。人心至神,亦遂不之與,舜亦必不能以與之矣。舜惟終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

  耕稼陶漁之人既無不可取,則千圣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學(xué)孔子而后為正脈也。

  夫人既無不可取之善,則我自無善可與,無道可言矣。然則子禮不許講學(xué)之談,亦太苦心矣,安在其為挫抑柳老,而必欲為柳老伸屈,為柳老遮護至此乎?又安見其為子禮之口過,而又欲為子禮掩蓋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瑣細矣!既已長篇大篇書行世間,又令別人勿傳,是何背戾也?反覆詳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禮未嘗自認以為己過,縱有過,渠亦不自蓋覆,而公乃反為之覆,此誠何心也?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見而又皆仰;今之君子,豈徒順之,而又為之辭。公其以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懷,故不長進,公獨以為柳老夸,又何也?豈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長進耶?然則于禮之愛柳老者心髓,公之愛柳老者皮膚,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禮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獨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與之鄰舍與田,無可爭者。其不為毀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無半點私意,則所云者純是一片赤心,公固聰明,何獨昧此乎?縱子禮之言不是,則當為子禮惜,而不當為柳老憂。若子禮之言是,則當為柳老惜,固宜將此平日自負孔圣正脈,不容已真機,直為柳老委曲開導(dǎo)。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則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貴于與公相知哉!然則子禮口過之稱,亦為無可奈何,姑為是言以逭責(zé)耳。設(shè)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窺見,則公當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此學(xué)的也。眾人不知我之學(xué),則吾為賢人矣,此可喜也。賢人不知我之學(xué),則我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學(xué),則吾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當時知孔子者唯顏子,雖子貢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禮之知之也?又安見其為挫抑柳老,使劉金吾諸公輩輕視我等也耶?我謂不患人之輕視我等,我等正自輕視耳。

  區(qū)區(qū)護名,何時遮蓋得完耶?

  且吾聞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講學(xué),是何主意?豈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

  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見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講此無益之虛談,是又何說也?吾恐不足以誑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誑豪杰之士哉!然則孔子之講學(xué)非歟?孔子直謂圣愚一律,不容加損,所謂麒麟與凡獸并走,凡鳥與鳳皇齊飛,皆同類也。所謂萬物皆吾同體是也。而獨有出類之學(xué),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類者,則在于巧中焉,巧處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處參究,而唯欲于致力處著腳,則已失孔、孟不傳之秘矣,此為何等事,而又可輕以與人談耶?

  公聞此言,必以為異端人只宜以訓(xùn)蒙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為題目可矣,何必說此虛無寂滅之教,以研人邪?夫所謂仙佛與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誘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懼之;老氏知人之貪生也,故以長生引之:皆不得已權(quán)立名色以化誘后人,非真實也。唯顏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誘。今某之行事,有一不與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貴,亦有妻孥,亦有廬舍,亦有朋友,亦會賓客,公豈能勝我乎?何為乎公獨有學(xué)可講,獨有許多不容已處也?我既與公一同,則一切棄人倫、離妻室、削發(fā)披緇等語,公亦可以相忘于無言矣。何也?仆未嘗有一件不與公同也,但公為大官耳。學(xué)問豈因大官長乎?學(xué)問如因大官長,則孔、孟當不敢開口矣。

  且東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擬也。公郭先生專發(fā)揮陽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繼往開來為己任,其妙處全在不避惡名以救同類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詳矣,公其再勿說謊也!須如東郭先生,方可說是真不容已。近時唯龍溪先生足以繼之,近溪先生稍能繼之。公繼東郭先生,終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護太多也。實多惡也,而專談志仁無惡,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zhí)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龍溪有此乎?

  況東郭哉!此非強為爾也,諸老皆實實見得善與人同,不容分別故耳。既無分別,又何惡乎?

  公今種種分別如此,舉世道學(xué)無有當公心者,雖以心齋先生,亦在雜種不入公彀率矣,況其他乎!其同時所喜者,僅僅胡廬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吳少虞,只此二公為特出,則公之取善亦太狹矣,何以能明明德于關(guān)下也?

  我非不知敬順公之為美也,以“齊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順公則公必愛我,公既愛我則合縣士民俱禮敬我,吳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師生人等俱來敬我,何等好過日子,何等快活。公以眾人俱來敬我,終不如公一人獨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終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則余何說乎!自敬伊何?戒謹不睹,恐懼不聞,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獨??资ト酥园琳呱w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來之有也。所謂本亂而求未之治,無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正脈也,此至易至簡之學(xué),守約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興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组T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處更有不容已之說也。

  公勿以修身為易,明明德為不難,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實實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艱難,在埋頭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說無工夫也?龍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歲為學(xué),又得明師,所探討者盡天下書,所求正者盡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實詣,可謂無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無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來共學(xué),無志者雖與之談何益!近溪先生從幼聞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歲,猶歷涉江湖各處訪人,豈專為傳法計歟!蓋亦有不容已者。此其一生好名,近來稍知藏名之法,歷江右、兩浙、姑蘇以至秣陵,無一道學(xué)不去參訪,雖弟于之求師,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謂致了良知,更無工夫乎?然則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書盡足參詳,不必別觀釋典也。解釋文字,終難契入;執(zhí)定己見,終難空空;耘人之田,終荒家穰。愿公元以芻蕘陶漁之見而棄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錮身之鎖,聞近老一路無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時,讀其書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則七分,至建昌又減二分,則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雖求一分相信,亦無有矣。柳塘之徒曾子,雖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驚訝。焦弱侯自謂聰明特達,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負,皆棄置大法師不理會之矣。乃知真具只眼者舉世絕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見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對我言曰:“近老無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則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猶是近名之累,曷足貴歟!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貴也。近老于生,豈同調(diào)乎,正爾似公舉動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臺與生稍相似,公又謂五臺公心熱,仆心太冷。

  吁!何其相馬于牝牡驪黃之間也!

  展轉(zhuǎn)千百言,略不識忌諱,又家貧無代書者,執(zhí)筆草草,絕不成句;又不敢縱筆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書完,遂封上。極知當重病數(shù)十日矣,蓋賤體尚未甚平,此勞遂難當。公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溝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學(xué)也,豈欲與公爭名乎,抑爭官乎?皆無之矣。公倘不信仆,試以仆此意質(zhì)之五臺,以為何如?以五臺公所信也。若以五臺亦佛學(xué),試以問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鳥賦》原為子禮而發(fā),不為公也”。夫《二鳥賦》若專為子禮而發(fā),是何待子禮之厚,而視不肖之薄也!生非護惜人也,但能攻發(fā)吾之過惡,便是吾之師。吾求公施大爐錘久矣。物不經(jīng)鍛煉,終難成器;人不得切琢,終不成人。吾來求友,非求名也;吾來求道,非求聲稱也。公其勿重為我蓋覆可焉!我不喜吾之無過而喜吾過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過而患吾過之不顯。此佛說也,非魔說也;此確論也,非戲論也。公試虛其心以觀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執(zhí)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無他巧妙,直以寡欲為養(yǎng)心之功,誠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諸圣之長: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繼往開來者,無日夜而不發(fā)揮,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無時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為俗念,又欲時時蓋覆,只單顯出繼往開來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貪高位厚祿之足以尊顯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寵父祖二親也,此公之真不容已處也,是正念也。卻回護之曰:“我為堯、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覺自任而出也?!笔怯钟w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住⒚现?,公豈不聞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力也,”是以魯謬公無人乎于思之側(cè)、則不能安子思??住⒚现曳?,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獨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為也!豈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處乎?吾謂孔、孟當此時若徒隨行逐隊,施進旅退,以戀崇階,則寧終身空室陋巷窮餓而不悔矣。此顏子之善學(xué)孔子處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生孫,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以嗣續(xù)為念。”乃又錯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不以嗣續(xù)為重,故兒效之耳?!庇跤?!生子生孫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脫又不當生子乎!即兒好超脫,故未有孫,而公不超脫者也,何故不見多男子乎?我連生四子俱不育,老來無力,故以命自安,實未嘗超脫也。公何誣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舉子業(yè),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肯著實盡平持內(nèi)事?!蹦擞皱e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不以功名為重,故害我家兒子?!?br />
  吁吁!卓吾自二十九歲做官以至五十三歲乃休,何曾有半點超脫也!克明年年去北京進場,功名何曾輕乎!時運未至,渠亦朱嘗不堅忍以俟,而翁性急,乃歸咎于舉業(yè)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間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選,一一早中,則李、杜文章不當見遺,而我與公亦不可以僥幸目之矣。

  夫所謂超脫者,如淵明之徒,官既懶做,家事又懶治,乃可耳。今公自謂不超脫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脫者亦未嘗棄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脫憾之也!既能超脫足追陶公,我能為公致賀,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錯亂,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鐵,而肯效顰學(xué)步從人腳跟走乎!即依人便是優(yōu)人,亦不得謂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舉,即不中進士,即不作大官,亦當為天地間有數(shù)奇品,超類絕倫,而可以公眼前蹊徑限之歟?

  吳少虞曾對我言曰:“楚倥放肆無忌憚,皆爾教之。”我曰:“安得此無天理之談乎?”

  吳曰:“雖然,非爾亦由爾,故放肆方穩(wěn)妥也?!庇跤酰〕藕卧潘梁??且彼乃吾師,吾惟知師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隨人腳跟定乎?茍如此,亦不得謂之楚倥矣。大抵吳之一言一動,皆自公來,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張矣??v不具只眼,獨可無眼乎!吾謂公且虛心以聽賤子一言,勿蹉跎誤了一生也。如欲專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決兼為繼往開來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雖孔圣必不能。故鯉死則死矣,顏死則慟焉,妻出更不復(fù)再娶,鯉死更不聞再買妾以求復(fù)生子。無他,為重道也;為道既重,則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脫病之乎!

  然吾觀公,實未嘗有傳道之意,實未嘗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來,誰是接公道柄者乎?

  他處我不知,新邑是誰繼公之真脈者乎?面從而背違,身教自相與遵守,言教則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絕不欲與此間人相接,他亦自不與我接。何者?我無可趨之勢故耳。吁吁!

  為師者忘其奔走承奉而來也,乃直任之而不辭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為弟子者亦忘其為趨勢附熱而至也,乃久假而不歸曰,“吾師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為學(xué)道,即稍稍有志向著,亦不愿與之交,況如仆哉!其杜門不出,非簡亢也,非絕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則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遠,人又頗多,公之言教亦頗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與處耳。雖上智之資未可即得,然個個與語,自然不俗。黃陂祝先生舊曾屢會之于白下,生初謂此人質(zhì)實可與共學(xué),特氣骨太弱耳。近會方知其能不昧自心,雖非肝膽盡露者,亦可謂能吐肝膽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載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聞麻城新選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議立會,請父母為會主。余謂父母愛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閑空,何必另標門戶,使合縣分黨也?與會者為賢,則不與會者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輩起之也。且父母在,誰不愿入會乎?既愿入會,則入會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則賢者必不肯來;是此會專為會不肖也。豈為會之初意則然哉,其勢不得不至此耳。

  況為會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紛擾縣公。縣公賢則處置自妙,然猶未免分費精神,使之不得專理民事;設(shè)使聰明未必過人,則此會即為斷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為此乎!蓋縣公若果以性命為重,則能自求師尋友,不必我代之勞苦矣。何也?我思我學(xué)道時,正是高閣老、楊吏部、高禮部諸公禁忌之時,此時絕無有會,亦絕無有開口說此件者。我時欲此件切,自然尋得朋友,自能會了許多不言之師,安在必立會而后為學(xué)乎!此事易曉,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謂柳塘之道,舉縣門生無有一個接得者,今欲趁此傳與縣公,則宜自將此道指點縣公,亦不宜將此不得悟入者盡數(shù)招集以亂聰聽也,若謂縣公得道,柳塘欲聞,則柳塘自與之商證可矣,且縣公有道,縣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會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幟也。反覆思惟,總是名心牽引,不得不顛倒耳。

  答鄧明府

  某偶爾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虛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譴于一時所謂賢圣大人者。茲承過辱,勤懇慰諭,雖真肉骨不啻矣,何能謝,第日者奉教,尚有未盡請益者,謹略陳之。

  夫舜之好察邇言者,余以為非至圣則不能察,非不自圣則亦不能察也。已至于圣,則自能知眾言之非邇,無一邇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無一邇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則天下無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蓋強為也,彼蓋曾實用知人之功,而真見本來面目無人故也;實從事為我之學(xué),而親見本來面目無我故也。本來無我,故本來無圣,本來無圣,又安得見己之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來無人,則本來無邇,本來無邇,又安見邇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故曰“自耕稼陶漁,無非取諸入者”。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聞皆善言,所見皆善行也。此豈強為,法如是故。今試就生一人論之。生狷隘人也,所相與處,至無幾也。間或見一二同參從入無門,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處提撕一番,如好貨,如好色,如勤學(xué),如進取,如多積金寶,如多買田宅為子孫謀,博求風(fēng)水為兒孫福蔭,凡世間一切治生產(chǎn)業(yè)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習(xí),共知而共言者,是真邇言也。

  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頓得此心,頓見一切賢圣佛祖大機大用,識得本來面目,則無始曠劫未明大事,當下了畢。此予之實證實得處也,而皆自于好察邇言得之。故不識諱忌,時時提唱此語。而令師反以我為害人,誑誘他后生小子,深痛惡我。不知他之所謂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公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邇言也。則我亦與百姓同其邇言者,而奈何令師之不好察也?

  生言及此,非自當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見圣,而能見人人之皆圣人者與舜同也;不知其言之為邇,而能好察此邇言者與舜同也。今試就正于門下:門下果以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強以為邇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從而加意以察之者為是乎?愚以為強而好察者,或可強于一時,必不免敗缺于終身,可勉強于眾人之前,必不免敗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豈余好求勝,而務(wù)欲令師之必余察也哉?蓋此正舜、跖之分,利與善之間,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己而一任其不知察乎?俗人不知,謬謂生于令師有所言說,非公聰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

  然此好察邇言,原是要緊之事,亦原是最難之事。何者?能好察則得本心,然非實得本心者決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內(nèi)無人?!闭^此也。所以無人者,以世之學(xué)者但知欲做無我無人工夫,而不知原來無我無人自不容做也。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已欺人不能誠意之病。欲其自得,終無日矣。然愚雖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師,亦豈敢遂以此好察邇言取必于令師也哉!但念令師于此,未可遽以為害人,使人反笑令師耳。何也?若以為害人,則孔子“仁者人也”之說,孟氏“仁人心也”之說,達磨西來單傳直指諸說,皆為欺世誣人,作誑語以惑亂天下后世矣。尚安得有周、程,尚安得有陽明、心齋、大洲諸先生及六祖、馬祖、臨濟諸佛祖事耶?是以不得不為法辨耳。千語萬語只是一語,千辯萬辯不出一辯。恐令師或未能察,故因此附發(fā)于大智之前,冀有方便或為我轉(zhuǎn)致之耳。

  且愚之所好察者,邇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則不貪財也,不好色也,不居權(quán)勢也,不患失得也,不遺居積于后人也,不求風(fēng)水以圖福蔭也。言雖邇而所為復(fù)不邇者何居?愚以為此特世之人不知學(xué)問者以為不邇耳,自大道觀之,則皆邇也;未曾問學(xué)者以為邇耳,自大道視之,則皆不邇也。然則人人各自有一種方便法門,既不俟取法于余矣;況萬物并育,原不相害者,而謂余能害之可歟?

  吾且以跡言證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萬家,自一國以至天下,凡邇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趨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謂天成,是謂眾巧,邇言之所以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師之所以自為著,未嘗有一厘自背于邇言,而所以詔學(xué)者,則必曰專志道德,無求功名,不可貪位慕祿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貪貨貪色、多買寵妾田宅為子孫業(yè)也。視一切邇言,皆如毒藥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審如是,其誰聽之!

  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邇言是耽,必不我聽也,但為人宗師,不得不如此立論以教人耳?!?br />
  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導(dǎo)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但不應(yīng)昧卻此心,便說我客人也。世間未有以大舜望人,而乃以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師,而乃以為慢令師者也,此皆至邇至淺至易曉之言,想令師必然聽察,第此時作惡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決耳。

  故敢直望門下,惟門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轉(zhuǎn)機權(quán)也。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強談佛,今居佛國矣,又強談儒?!眲t于令師當絕望矣。

  復(fù)周柳塘

  弟早知兄不敢以此忠告進耿老也,弟向自通,此直試兄耳。乃知平生聚友講學(xué)之舉,遷善去惡之訓(xùn),亦太欺人矣。欺人即自欺,更何說乎!夫彼專談無善無惡之學(xué),我則以無善無惡待之;若于彼前而又談遷善去惡事,則我為無眼人矣。此專談遷善去惡之學(xué)者,我則以遷善去惡望之;若于彼前而不責(zé)以遷善去惡事,則我亦為無眼人矣。世間學(xué)者原有此二種,弟安得不以此二種應(yīng)之也耶!惟是一等無緊要人,一言之失不過自失,一行之差不過自差,于世無與,可勿論也。若特地出來,要扶綱常,立人極,繼往古,開群蒙,有如許擔(dān)荷,則一言之失,乃四海之所觀聽,一行之謬,乃后生小于輩之所效尤,豈易放過乎?

  如弟,豈特于世上為無要緊人,息焉游焉,直與草木同腐,故自視其身亦遂為朽敗不堪復(fù)用之器,任狂恣意,誠不足責(zé)也。若如二老,自負何如,關(guān)系何如,而可輕耶!弟是以效孔門之忠告,竊前賢之善道,卑善柔之賤態(tài),附直諒之后列,直欲以完名全節(jié)付二老,故遂不自知其犯于不可則止之科耳。雖然,二老何如人耶,夫以我一無要緊之人,我二老猶時時以遷善改過望之,況如耿老,而猶不可以遷善去惡之說進乎?而安敢以不可則止之戒事二老也。

  偶有匡廬之興,且小樓不堪熱毒,亦可因以避暑。秋涼歸來,與兄當大講,務(wù)欲成就世間要緊漢矣。

  寄答耿大中丞

  觀二公論學(xué),一者說得好聽,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說得未見好聽,而皆其所能行。

  蓋但己能行,亦眾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后言,是謂先行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則謂言不顧行。吾從其能行者而已,吾從眾人之所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與人同也,是無己而非人也,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與己同也,是無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從?此無人無己之學(xué),參贊位育之實,扶世立教之原,蓋真有見于善與人同之極故也。今不知善與人同之學(xué),而徒慕舍己從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從人,即是有人。況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則二公皆當舍矣。今皆不能舍己以相從,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則所云舍己從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從人之調(diào)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見有己。不見有己,則無己可舍。無己可舍,故曰舍己。所以然者,學(xué)先知己故也。真從人者,不見有人。不見有人,則無人可從。無人可從,故曰從人,所以然者,學(xué)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知人而但言從人,毋怪其執(zhí)吝不舍,堅拒不從,而又日夜言舍己從人以欺人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先知先覺之任為之先也。先知先覺之任,好臣所教之心為之驅(qū)也。以故終日言扶世,而未嘗扶得一時,其與未嘗以扶世為己任者等耳。終日言立教,未嘗教得一人,其與未嘗以立教為己任者均焉。此可恥之大者,所謂“恥其言而過其行”者非耶!所謂“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謂欲得扶世,須如赫峰之憫世,方可稱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須如嚴寅所之宅身,方可稱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實,而絕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雖絕口不過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嘗不以扶世立教之實歸之。今無其實,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謂扶世立教,參贊位育者,雖聾瞽侏跛亦能之,則仲子之言,既已契于心矣,縱能扶得世教,成得參贊位育,亦不過能侏跛聾瞽之所共能者,有何奇巧而必欲以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聾瞽之能參贊位育,而別求所謂參贊位育以勝之,以為今之學(xué)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則亦不得謂之參贊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參贊也,圣人不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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