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只好算城區(qū)里的舊棚戶房子，她坐在那兒，瞧著什么也沒鋪的光地板，然后又從沒掛窗簾的窗戶，仔細(xì)看外邊的情景。近在對面的是石棺學(xué)院的不出聲音、沒有窗戶的黑糊糊外墻。它們夜晚擋住月光，白天擋住陽光，把積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陰凄、頑梗偏執(zhí)和老邁昏饋一古腦兒傾倒在她屋里。再往前是丹書學(xué)院，再遠(yuǎn)點是另一所學(xué)院的塔樓，它們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嘆，主宰一個心地單純的男人的激情會產(chǎn)生多么不可思議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樣把她們娘幾個放在心窩里愛的人，由于始終未能忘情于昔日的夢想，竟然不惜把他們安置在這么叫人覺得喪氣的地方。哪怕到了現(xiàn)在這光景，他還是沒聽清楚那些沾滿學(xué)究氣味的墻壁對他的愿望發(fā)出的回響是何等冷酷無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敗，加上現(xiàn)在的房子也沒有父親容身之處，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種無影無形。不可名狀的恐怖緊緊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為他開口說話而打破了：“媽，明幾個咱們可怎么辦哪？”
“我也不知道！”蘇懶懶地說?！拔覔?dān)心又要讓你爸爸發(fā)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個屋子住喲！那一來就沒多大關(guān)系啦！”
“是啊，那就沒多大關(guān)系啦！”
“還有事兒叫我干嗎？”
“沒有！反正咱們?nèi)f事只有煩心、倒霉、受罪的份兒！”
“爸爸走是為我們孩子有地方住，對不對？”
“這也有關(guān)系?！?br/>
“呆在這世界上還不如離開好，對不對？”
“有這么一點，親愛的。”
“你們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為有我們這些孩子，對不對？”
“呃——大人有時候也嫌孩子累贅。”
“那，孩子要是惹這么多麻煩，干嗎還要生孩子??？”
“哦——那是個自然法則?！?br/>
“可我們自個兒沒要生，是吧？”
“對，是這么回事?！?br/>
“可我比別的孩子還糟哪，因為你不是我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就用不著留我。我就不該上你這兒來——這可一點都不錯。我在澳洲麻煩人，上這兒來還麻煩人。但愿我沒生下地喲！”
“這你辦不到啊，親愛的！”
“我覺著，孩子生下來了，又沒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兒沒長起來，干脆把他掐死，不讓他往大里長，到處跑！”
蘇沒答話。她心里嘀咕著，拿不定主意怎么對待這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后來她總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樣愿意和她分憂的人，只要情況許可，她一定對他實心實意，決不藏藏掖掖。
“咱們家又要添個孩子啦?！彼觳磺宓卣f。
“什么？”
“又要有個小寶寶啦?！?br/>
“怎么？”孩子發(fā)了瘋似地跳起來?！芭叮系蹎?，媽呀，你可千萬別再弄一個來喲，你現(xiàn)在夠麻煩啦！”
“是啊，是夠麻煩啦，我也不好意思說啊，”她嘟囔著，因為忍住淚，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芭?，你沒心沒肺，你沒心沒肺！”他喊起來，毫不留情地責(zé)怪她?！皨屟剑阍趺催@么壞，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點，爸爸身體好了，再這么干嗎？你這不是把咱們家搞得更麻煩嗎？咱們沒家沒業(yè)的，爸爸只好到外頭住，明兒個咱們又讓人趕出去啦；可你還要給咱們家再添口人！……你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著，走來走去的。
“小裘德喲，你、你可得原諒我呀！”她央告著，她的胸脯這會兒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樣起伏?！拔疫@會兒說不清啊——你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你。現(xiàn)在咱們困難到這個份兒上，真像我是存心要這樣哪！我沒法說清楚，親愛的！可是我實在不是存心——我也沒辦法啊！”
“你就是存心——準(zhǔn)是存心！你要是不答應(yīng)，不是行嗎？因為這樣的事，誰也沒法在咱們家里插一手！我決不原諒你，永遠(yuǎn)不原諒！我以后再也不信你心里記掛我，記掛爸爸，家里哪一個你也不記掛著喲！”
他站定了，轉(zhuǎn)身走到連著她屋子的套間，那兒地板上臨時搭了個鋪。她聽見他在那兒說：“要是我們孩子都走了，不是沒了麻煩嗎？”
“別胡思亂想的，親愛的。”她大聲說，口氣很嚴(yán)厲?！昂煤盟X吧！”
第二大早晨六點過一點，她醒了，決定立刻起床，在早飯前按裘德告訴她的地點，趕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后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免得驚醒孩子，她知道他們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見裘德正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吃早飯，他是為省下錢好墊上她住處的房租，才選上那么個地方。她把現(xiàn)在又要無可為家的情形跟他說了。他說他整夜都替她著急。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早上，房東要她離開那個住處，就不像頭天晚上那么叫人無可奈何了，就算她后來沒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么緊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為住一個禮拜的權(quán)利糾纏下去，他們要立刻采取步驟，搬走了事。
“你們先得在這個客店待一兩天?！濒玫抡f?！斑@地方雜得很，對孩子們不合適，可是咱們就有時間，東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從前住在別是巴，郊區(qū)一帶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這兒跟我吃早飯，我的小鳥兒。你是不是覺得身子還好？時間充裕得很，他們沒醒之前，夠你回去做早飯。反正我跟你一塊兒走?！?br/>
她跟裘德胡亂吃完飯，一刻鐘之后，兩人就動身了，決定從蘇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們一到就上樓，蘇發(fā)現(xiàn)孩子屋里悄沒聲的。她怯怯地喊女房東把茶壺和早飯用具送上來。女房東敷衍了事給她辦了。蘇把自己帶來的兩個雞蛋放到水正開著的壺里，喊裘德看著給孩子吃的雞蛋，她自己去喊他們起來，時間大概是八點半。
裘德彎著腰站在那兒，拿著表，背對著孩子睡的小套間。突地蘇一聲尖叫，他不由得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套間門開了。原來她推門時候，覺得門扣得很緊，她一進去，就一下子癱到地板上了。他趕緊過去把她扶起來，轉(zhuǎn)眼往地上床鋪看時，孩子們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里找，卻見門背后原來掛衣服用的鉤子上掛著兩個小孩子的身體，脖子上各拴著一根捆箱子的繩子，幾碼以外的一個釘子上也同樣吊著小裘德的身體，旁邊有個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樣的眼珠對著屋里張望，而那個小女孩和還在懷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卻閉上了。
這怪異得無以復(fù)加的恐怖景象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只好讓蘇先躺下來，再拿小刀割斷繩子，把三個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這短促的動作中間，他摸了摸他們的身體，心里想他們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蘇，把她放到外間屋床上，跟著透不過氣地喊女房東上來，然后跑出去找醫(yī)生。
他回來時，蘇已蘇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拼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景加上小尸體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離得最近的一位外科醫(y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于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的身體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兒離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后來兩個做父母的理智恢復(fù)了，他們推究慘劇發(fā)生的前因后果時，認(rèn)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兒就變本加厲，于是誘發(fā)了他的病態(tài)心理，才干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dǎo)致慘劇發(fā)生的種因。這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么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里，她躺在那兒，張著嘴拼命喘氣，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么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里聽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壞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后裘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jīng)毫無希望。等她后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rèn)為自己就是這場禍?zhǔn)碌母印?br/>
“不是那么回事兒，”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干得出來。大夫講了，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里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種種新人生觀①帶來的后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乎就已經(jīng)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兇殘了。他講，這種現(xiàn)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dǎo)——”
?、僖浴缎录s·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xiàn)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fā)了蘇對他的同情，這轉(zhuǎn)而緩和了幾分她對自己的嚴(yán)酷的譴責(zé)。來人散了之后，裘德答應(yīng)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jīng)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xiàn)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于不幸的所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jié)合中發(fā)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匯集到這個小小的形體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焦點，并且是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征。他已經(jīng)為先前的父母的混賬行為而呻吟，為他們的惡劣結(jié)合而顫栗，又為現(xiàn)在的父母噩運當(dāng)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尸組來驗尸，忽然間學(xué)院那邊一陣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后身的厚厚圍墻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里。
“這是什么？”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xué)院禮拜堂的風(fēng)琴聲音。我想是風(fēng)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br/>
她又嗚咽起來?！皢?，嗚，我的寶貝兒喲！他們沒干過壞事！干嗎不把我?guī)ё?，把他們帶走了喲！?br/>
又是一陣寂靜——后來又讓外面什么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兒！”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過了?！佟?br/>
?、倩浇套龆Y拜等，主持者應(yīng)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聽了聽——“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笆莾晌挥^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論東向位置。天哪——什么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①
?、俟糯ＥD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出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勝而開口?！霸蹅兩硗庥袀€東西說，‘你別干啦！’它先說，‘你別學(xué)習(xí)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xiàn)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里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候都放在椅上，到現(xiàn)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兒。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發(fā)了瘋一樣，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dān)心她的陣發(fā)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里，不言不語地麻木下去?！澳愀蓡岵焕砦?，裘德？”沉默一會兒之后，她高聲喊出來?！澳銊e對我不管不顧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么孤單，我可受不了?！?br/>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兒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jié)合——咱們這二合一整體，現(xiàn)在沾上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yīng)該這么看。”
“啊，可的確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dāng)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價活在這世界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dāng)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聽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干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墒俏也]有誠實無欺，因為我當(dāng)時是轉(zhuǎn)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么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直笨透啦！我干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是因為我沒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shù)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br/>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兒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yuǎn)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yuǎn)沒法跟他說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凈顧自個兒，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羨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jīng)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xiàn)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兒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與其以后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兒采摘下來還好些吧?！?br/>
“是這樣啊?！濒玫禄卮鹫f?！坝腥苏f總有那么一天，長輩看著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里會高興呢?！?br/>
“但是他們實際不理解?。 ?，我的寶貝兒，寶貝兒啊，你們這會兒活著夠多好呀！你可以說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會干那樣的事。他這樣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觀有關(guān)系，可憐的小東西！但是那兩個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樣??！”
蘇又望著掛著的連衣裙，望著襪子和鞋，渾身哆嗦得像根弦?！拔沂莻€可憐蟲啊！”她說?！疤觳涣舻夭灰?！真把我逼瘋啦！該怎么辦哪！”她盯著裘德，緊緊握著他的手。
“沒有辦法啦?！彼卮鹫f。“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也只能這樣收場了?！?br/>
她停了一下?！安诲e！這話誰說的？”她難過地問。
“這話是《阿迦門農(nóng)》①合唱里的一句。打事情一出來，我就一直念叨著這句話?！?br/>
①《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說：上帝造了亞當(dāng)和夏娃，配成一對；因他們偷吃了禁果，看見彼此赤身露體，上帝就把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他們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憐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還苦啊，因為我總算還有你哪！可憐你一無依傍，全靠苦讀，學(xué)有所成，到頭來還是窮愁潦倒，前途無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談話把她的悲苦心情暫時岔開了一會兒，可是她又猛然傷痛起來。
恰好驗尸組如時到了，他們看了尸體，按規(guī)定驗了尸；隨后就到了凄慘的送葬的清晨。經(jīng)過報上一傳，愛看熱鬧的閑人都給引到了出事現(xiàn)場，他們站著沒事，就數(shù)窗戶上有多少塊玻璃、墻上有多少塊石頭。裘德夫婦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更給他們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蘇說過了，她要送兩個小的到墳地，但是臨走之前，她撐不住了，只好躺下來，趁這時候，他們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運尸車，就把它趕走了。房東于是大大松了口氣，眼下他只剩下蘇和她的行李要處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復(fù)原狀。他老婆因為不走運，招進來這家子，這禮拜弄得他的房子聲名狼藉，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人商量了一番，兩人都同意，要是因為房子里發(fā)生過慘劇，社會上對它有成見，敬而遠(yuǎn)之，他們就要想方設(shè)法把它的門牌號數(shù)換一個。
裘德看著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小裘德，一個裝兩個小點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著趕快往回奔去看蘇，她還在自己屋里躺著，他也就沒驚動她?？墒撬鲜欠判牟幌拢狞c鐘光景又回去了。房東太太還當(dāng)她還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來告訴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沒了，這說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兒。他琢磨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之后，就順著大路，直奔公墓，一進門就橫插過去，徑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為出了慘劇而跟著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了。一個人拿著鐵鍬正朝埋三個孩子的墳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邊，有個女人抓著他胳臂不放，求他別填。那正是蘇。她根本就沒想到把她的帶顏色的衣服脫下來，換上裘德替她買的喪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喪失子女的人一樣從俗換上喪服，那也不像她穿著現(xiàn)在這樣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現(xiàn)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們埋了，這不行啊，我還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見裘德就瘋了似地哭喊著?！拔乙倏匆槐?。哦，裘德，開開恩吧，我要看他們。我不知道你趁我睡著了，就叫人把他們抬走啦！你說過，他們的棺材沒上釘?shù)臅r候，我還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說話不算數(shù)，你把他們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對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來，讓她撬開棺材?！蹦描F鍬的人說?！扒扑@樣兒，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蓱z的東西，她這簡直是胡來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來。你還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著點吧，感謝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別管多傷心也都沖掉啦?！?br/>
但是蘇苦苦哀求沒個完：“讓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喲，行不行??？就那么一丁點工夫，裘德呀？沒一會兒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讓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說好辦，什么都聽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沒事兒一樣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嗎不行哪！”
她沒完沒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幾乎要那個工人答應(yīng)再把棺材起出來。但是那樣一來，不單毫無好處，還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當(dāng)機立斷，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勸她，哄她，溫存體貼地跟她悄悄說話，抱著她，好讓她有個依靠；后來她也鬧不下去了，聽他的話，離開了公墓。
他想找輛輕便馬車送她，可是他們的境況如此之窘，她不許他這樣。兩個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紅。他們要在下午搬到新住處，但是裘德覺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們就不經(jīng)意地走進了他們現(xiàn)在打心里憎惡的房子。蘇立刻躺下來，裘德出去請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樓下等著。很晚了，人家才告訴他，胎兒早產(chǎn)，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個孩子一樣的尸體。
找房子一再失敗，加上現(xiàn)在的房子也沒有父親容身之處，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種無影無形。不可名狀的恐怖緊緊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為他開口說話而打破了：“媽，明幾個咱們可怎么辦哪？”
“我也不知道！”蘇懶懶地說?！拔覔?dān)心又要讓你爸爸發(fā)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個屋子住喲！那一來就沒多大關(guān)系啦！”
“是啊，那就沒多大關(guān)系啦！”
“還有事兒叫我干嗎？”
“沒有！反正咱們?nèi)f事只有煩心、倒霉、受罪的份兒！”
“爸爸走是為我們孩子有地方住，對不對？”
“這也有關(guān)系?！?br/>
“呆在這世界上還不如離開好，對不對？”
“有這么一點，親愛的。”
“你們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為有我們這些孩子，對不對？”
“呃——大人有時候也嫌孩子累贅。”
“那，孩子要是惹這么多麻煩，干嗎還要生孩子??？”
“哦——那是個自然法則?！?br/>
“可我們自個兒沒要生，是吧？”
“對，是這么回事?！?br/>
“可我比別的孩子還糟哪，因為你不是我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就用不著留我。我就不該上你這兒來——這可一點都不錯。我在澳洲麻煩人，上這兒來還麻煩人。但愿我沒生下地喲！”
“這你辦不到啊，親愛的！”
“我覺著，孩子生下來了，又沒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兒沒長起來，干脆把他掐死，不讓他往大里長，到處跑！”
蘇沒答話。她心里嘀咕著，拿不定主意怎么對待這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后來她總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樣愿意和她分憂的人，只要情況許可，她一定對他實心實意，決不藏藏掖掖。
“咱們家又要添個孩子啦?！彼觳磺宓卣f。
“什么？”
“又要有個小寶寶啦?！?br/>
“怎么？”孩子發(fā)了瘋似地跳起來?！芭叮系蹎?，媽呀，你可千萬別再弄一個來喲，你現(xiàn)在夠麻煩啦！”
“是啊，是夠麻煩啦，我也不好意思說啊，”她嘟囔著，因為忍住淚，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芭?，你沒心沒肺，你沒心沒肺！”他喊起來，毫不留情地責(zé)怪她?！皨屟剑阍趺催@么壞，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點，爸爸身體好了，再這么干嗎？你這不是把咱們家搞得更麻煩嗎？咱們沒家沒業(yè)的，爸爸只好到外頭住，明兒個咱們又讓人趕出去啦；可你還要給咱們家再添口人！……你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著，走來走去的。
“小裘德喲，你、你可得原諒我呀！”她央告著，她的胸脯這會兒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樣起伏?！拔疫@會兒說不清啊——你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你。現(xiàn)在咱們困難到這個份兒上，真像我是存心要這樣哪！我沒法說清楚，親愛的！可是我實在不是存心——我也沒辦法啊！”
“你就是存心——準(zhǔn)是存心！你要是不答應(yīng)，不是行嗎？因為這樣的事，誰也沒法在咱們家里插一手！我決不原諒你，永遠(yuǎn)不原諒！我以后再也不信你心里記掛我，記掛爸爸，家里哪一個你也不記掛著喲！”
他站定了，轉(zhuǎn)身走到連著她屋子的套間，那兒地板上臨時搭了個鋪。她聽見他在那兒說：“要是我們孩子都走了，不是沒了麻煩嗎？”
“別胡思亂想的，親愛的。”她大聲說，口氣很嚴(yán)厲?！昂煤盟X吧！”
第二大早晨六點過一點，她醒了，決定立刻起床，在早飯前按裘德告訴她的地點，趕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后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免得驚醒孩子，她知道他們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見裘德正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吃早飯，他是為省下錢好墊上她住處的房租，才選上那么個地方。她把現(xiàn)在又要無可為家的情形跟他說了。他說他整夜都替她著急。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早上，房東要她離開那個住處，就不像頭天晚上那么叫人無可奈何了，就算她后來沒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么緊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為住一個禮拜的權(quán)利糾纏下去，他們要立刻采取步驟，搬走了事。
“你們先得在這個客店待一兩天?！濒玫抡f?！斑@地方雜得很，對孩子們不合適，可是咱們就有時間，東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從前住在別是巴，郊區(qū)一帶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這兒跟我吃早飯，我的小鳥兒。你是不是覺得身子還好？時間充裕得很，他們沒醒之前，夠你回去做早飯。反正我跟你一塊兒走?！?br/>
她跟裘德胡亂吃完飯，一刻鐘之后，兩人就動身了，決定從蘇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們一到就上樓，蘇發(fā)現(xiàn)孩子屋里悄沒聲的。她怯怯地喊女房東把茶壺和早飯用具送上來。女房東敷衍了事給她辦了。蘇把自己帶來的兩個雞蛋放到水正開著的壺里，喊裘德看著給孩子吃的雞蛋，她自己去喊他們起來，時間大概是八點半。
裘德彎著腰站在那兒，拿著表，背對著孩子睡的小套間。突地蘇一聲尖叫，他不由得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套間門開了。原來她推門時候，覺得門扣得很緊，她一進去，就一下子癱到地板上了。他趕緊過去把她扶起來，轉(zhuǎn)眼往地上床鋪看時，孩子們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里找，卻見門背后原來掛衣服用的鉤子上掛著兩個小孩子的身體，脖子上各拴著一根捆箱子的繩子，幾碼以外的一個釘子上也同樣吊著小裘德的身體，旁邊有個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樣的眼珠對著屋里張望，而那個小女孩和還在懷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卻閉上了。
這怪異得無以復(fù)加的恐怖景象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只好讓蘇先躺下來，再拿小刀割斷繩子，把三個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這短促的動作中間，他摸了摸他們的身體，心里想他們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蘇，把她放到外間屋床上，跟著透不過氣地喊女房東上來，然后跑出去找醫(yī)生。
他回來時，蘇已蘇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拼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景加上小尸體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離得最近的一位外科醫(y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于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的身體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兒離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后來兩個做父母的理智恢復(fù)了，他們推究慘劇發(fā)生的前因后果時，認(rèn)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兒就變本加厲，于是誘發(fā)了他的病態(tài)心理，才干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dǎo)致慘劇發(fā)生的種因。這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么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里，她躺在那兒，張著嘴拼命喘氣，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么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里聽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壞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后裘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jīng)毫無希望。等她后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rèn)為自己就是這場禍?zhǔn)碌母印?br/>
“不是那么回事兒，”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干得出來。大夫講了，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里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種種新人生觀①帶來的后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乎就已經(jīng)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兇殘了。他講，這種現(xiàn)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dǎo)——”
?、僖浴缎录s·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xiàn)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fā)了蘇對他的同情，這轉(zhuǎn)而緩和了幾分她對自己的嚴(yán)酷的譴責(zé)。來人散了之后，裘德答應(yīng)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jīng)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xiàn)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于不幸的所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jié)合中發(fā)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匯集到這個小小的形體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焦點，并且是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征。他已經(jīng)為先前的父母的混賬行為而呻吟，為他們的惡劣結(jié)合而顫栗，又為現(xiàn)在的父母噩運當(dāng)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尸組來驗尸，忽然間學(xué)院那邊一陣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后身的厚厚圍墻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里。
“這是什么？”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xué)院禮拜堂的風(fēng)琴聲音。我想是風(fēng)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br/>
她又嗚咽起來?！皢?，嗚，我的寶貝兒喲！他們沒干過壞事！干嗎不把我?guī)ё?，把他們帶走了喲！?br/>
又是一陣寂靜——后來又讓外面什么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兒！”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過了?！佟?br/>
?、倩浇套龆Y拜等，主持者應(yīng)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聽了聽——“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笆莾晌挥^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論東向位置。天哪——什么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①
?、俟糯ＥD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出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勝而開口?！霸蹅兩硗庥袀€東西說，‘你別干啦！’它先說，‘你別學(xué)習(xí)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xiàn)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里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候都放在椅上，到現(xiàn)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兒。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發(fā)了瘋一樣，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dān)心她的陣發(fā)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里，不言不語地麻木下去?！澳愀蓡岵焕砦?，裘德？”沉默一會兒之后，她高聲喊出來?！澳銊e對我不管不顧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么孤單，我可受不了?！?br/>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兒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jié)合——咱們這二合一整體，現(xiàn)在沾上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yīng)該這么看。”
“啊，可的確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dāng)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價活在這世界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dāng)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聽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干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墒俏也]有誠實無欺，因為我當(dāng)時是轉(zhuǎn)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么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直笨透啦！我干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是因為我沒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shù)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br/>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兒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yuǎn)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yuǎn)沒法跟他說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凈顧自個兒，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羨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jīng)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xiàn)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兒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與其以后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兒采摘下來還好些吧?！?br/>
“是這樣啊?！濒玫禄卮鹫f?！坝腥苏f總有那么一天，長輩看著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里會高興呢?！?br/>
“但是他們實際不理解?。 ?，我的寶貝兒，寶貝兒啊，你們這會兒活著夠多好呀！你可以說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會干那樣的事。他這樣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觀有關(guān)系，可憐的小東西！但是那兩個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樣??！”
蘇又望著掛著的連衣裙，望著襪子和鞋，渾身哆嗦得像根弦?！拔沂莻€可憐蟲啊！”她說?！疤觳涣舻夭灰?！真把我逼瘋啦！該怎么辦哪！”她盯著裘德，緊緊握著他的手。
“沒有辦法啦?！彼卮鹫f。“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也只能這樣收場了?！?br/>
她停了一下?！安诲e！這話誰說的？”她難過地問。
“這話是《阿迦門農(nóng)》①合唱里的一句。打事情一出來，我就一直念叨著這句話?！?br/>
①《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說：上帝造了亞當(dāng)和夏娃，配成一對；因他們偷吃了禁果，看見彼此赤身露體，上帝就把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他們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憐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還苦啊，因為我總算還有你哪！可憐你一無依傍，全靠苦讀，學(xué)有所成，到頭來還是窮愁潦倒，前途無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談話把她的悲苦心情暫時岔開了一會兒，可是她又猛然傷痛起來。
恰好驗尸組如時到了，他們看了尸體，按規(guī)定驗了尸；隨后就到了凄慘的送葬的清晨。經(jīng)過報上一傳，愛看熱鬧的閑人都給引到了出事現(xiàn)場，他們站著沒事，就數(shù)窗戶上有多少塊玻璃、墻上有多少塊石頭。裘德夫婦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更給他們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蘇說過了，她要送兩個小的到墳地，但是臨走之前，她撐不住了，只好躺下來，趁這時候，他們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運尸車，就把它趕走了。房東于是大大松了口氣，眼下他只剩下蘇和她的行李要處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復(fù)原狀。他老婆因為不走運，招進來這家子，這禮拜弄得他的房子聲名狼藉，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人商量了一番，兩人都同意，要是因為房子里發(fā)生過慘劇，社會上對它有成見，敬而遠(yuǎn)之，他們就要想方設(shè)法把它的門牌號數(shù)換一個。
裘德看著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小裘德，一個裝兩個小點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著趕快往回奔去看蘇，她還在自己屋里躺著，他也就沒驚動她?？墒撬鲜欠判牟幌拢狞c鐘光景又回去了。房東太太還當(dāng)她還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來告訴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沒了，這說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兒。他琢磨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之后，就順著大路，直奔公墓，一進門就橫插過去，徑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為出了慘劇而跟著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了。一個人拿著鐵鍬正朝埋三個孩子的墳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邊，有個女人抓著他胳臂不放，求他別填。那正是蘇。她根本就沒想到把她的帶顏色的衣服脫下來，換上裘德替她買的喪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喪失子女的人一樣從俗換上喪服，那也不像她穿著現(xiàn)在這樣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現(xiàn)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們埋了，這不行啊，我還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見裘德就瘋了似地哭喊著?！拔乙倏匆槐?。哦，裘德，開開恩吧，我要看他們。我不知道你趁我睡著了，就叫人把他們抬走啦！你說過，他們的棺材沒上釘?shù)臅r候，我還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說話不算數(shù)，你把他們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對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來，讓她撬開棺材?！蹦描F鍬的人說?！扒扑@樣兒，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蓱z的東西，她這簡直是胡來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來。你還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著點吧，感謝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別管多傷心也都沖掉啦?！?br/>
但是蘇苦苦哀求沒個完：“讓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喲，行不行??？就那么一丁點工夫，裘德呀？沒一會兒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讓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說好辦，什么都聽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沒事兒一樣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嗎不行哪！”
她沒完沒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幾乎要那個工人答應(yīng)再把棺材起出來。但是那樣一來，不單毫無好處，還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當(dāng)機立斷，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勸她，哄她，溫存體貼地跟她悄悄說話，抱著她，好讓她有個依靠；后來她也鬧不下去了，聽他的話，離開了公墓。
他想找輛輕便馬車送她，可是他們的境況如此之窘，她不許他這樣。兩個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紅。他們要在下午搬到新住處，但是裘德覺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們就不經(jīng)意地走進了他們現(xiàn)在打心里憎惡的房子。蘇立刻躺下來，裘德出去請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樓下等著。很晚了，人家才告訴他，胎兒早產(chǎn)，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個孩子一樣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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