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雖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健康日有起色，裘德也在老本行找到了工作。她們?nèi)缃褚堰w到別是巴一帶的一個寓所，離儀式派圣·西拉教堂不遠(yuǎn)。
他們每每枯坐，相對無言，固然苦于事事拂逆，處處無情，但在他們的遭遇中包含的敵意尤令他們懔于來日大難方臨。往日蘇的靈性本像星光般閃亮，她不斷縱情邀游于虛無飄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為夢中寫成的一首詩或夢中譜就的一段旋律；在如夢似醒的朦朧中，這樣的意境顯得美妙無比，但一經(jīng)醒覺，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無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實行他的意旨有如夢游者自發(fā)行動，無為無不為，不像圣哲賢士那樣苦心籌思，煞費周章；他為塵寰設(shè)定種種條件時，似乎萬萬沒想到蕓蕓眾生竟然要讓能思想、受教育的人類所造成的環(huán)境所左右，以致他們在情感方面發(fā)展到如此細(xì)膩敏銳的程度。歷經(jīng)磨難，困苦顛連，不免把敵對力量夸大，仿佛面對著噬人的人形怪獸，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轉(zhuǎn)直下，而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緊迫感所替代了。
“咱們得聽從天意??！”她沉痛地說?！拔∥∩仙n把亙古至今的天譴神罰一齊降在咱們這兩個下界子民身上啦，咱們只好乖乖認(rèn)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們只好這樣。違抗上帝沒有用啊?！?br/>
“誰違抗上帝來著？咱們反抗的無非是人，是愚昧的環(huán)境?！?br/>
“一點不錯！”她咕噥著。“我都想了些什么呀！我變啦，跟野蠻人一樣迷信啦！……可是不管咱們的敵人是人還是物，反正嚇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點戰(zhàn)斗力都沒啦，一點兒豁著干的膽量也沒啦；我敗啦，敗啦！‘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了！’現(xiàn)在我念來念去沒個完?！?br/>
“我也有同感啊！”
“咱們還要干什么？你現(xiàn)在是有活兒可干；可別忘了，這大概是因為他們還不全了解咱們的歷史跟關(guān)系！……說不定，他們一知道咱們的婚姻沒經(jīng)過法律手續(xù)，就跟奧爾布里肯那幫子人一樣，把你開掉啦！”
“這我也說不上來。他們不一定就那么干吧。我倒是想咱們現(xiàn)在該把婚姻關(guān)系合法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時候，咱們就辦吧。”
“你是想咱們該這么辦？”
“當(dāng)然?！?br/>
跟著裘德驟然想起心事來了?！拔倚陆恢弊聊ノ宜阍趺椿厥聝?。”他說?！坝心敲匆粠妥尤?，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就叫做誘奸者，我看我得算他們里頭的一員吧。我一這么想，就渾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沒意識到那類人，也沒意識到我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我愛你勝過自己，可我的確是那類人的一分子哪！我還不知道他們里頭有沒有我這樣蠢頭蠢腦、簡單無識的貨色呢？……對啦，蘇呀，我是那么回事呀。我把你誘奸了……你從前是超凡出眾——是玲瓏剔透的妙人兒，大自然老想著你保持完美無瑕，不受到損傷。可我不想讓你潔身自好，白璧無玷！”
“你說得不對，不對，裘德！”她趕緊說?！澳愀静皇悄敲椿厥?，別瞎怪自己。要怪都得怪我?！?br/>
“你從前決定離開費樂生，我給你撐腰；要是沒我，你大概不會盯著他非讓你走不可?！?br/>
“不管怎么著，我反正要走。至于說咱們倆，既然沒訂過法定契約，咱們的結(jié)合倒大有好處，非同小可呢。因為這一來，可以說咱們避免了頭一回那樣褻瀆婚姻的神圣性啦?！?br/>
“神圣性？”他有點吃驚地瞧著她，開始意識到她不是早先相處的那個蘇了。
“不錯?！彼f，一字一句說出來，聲音都有點抖抖的?！拔液ε拢碌貌坏昧?，以前我目空一切，膽大妄為，太可怕啦。我也想過——我，我這會兒還是他妻子！”
“誰的？”
“里查的?！?br/>
“哎呀呀，最親愛的——這是從何說起呢？”
“哦，我沒法說明白，反正這么想就是了?！?br/>
“這是因為你人太虛弱——病了才胡思亂想的，沒道理，也沒意義！別為這搞得心煩意亂吧?！?br/>
蘇很不自在地嘆了口氣。
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在他們早先生活中若能這樣，他們自然覺得稱心如意；不過現(xiàn)在這種狀況對他們諸如此類的討論也還是起了制約作用。裘德剛到基督堂時候，說來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錯的差使。夏天的氣候于他的單薄體質(zhì)也很適宜；表面上看，在頻頻動蕩之后，他能日復(fù)一日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的確值得慶幸。看來別人已經(jīng)忘了他從前種種不堪的胡作非為了。他每天能進到他永遠(yuǎn)不能入學(xué)的學(xué)院，跨在屋頂下短垣和護墻上面，把他永遠(yuǎn)休想從里面往外望的直欞窗的石框更換。他于起活來那么起勁，就像除此之外，他壓根兒沒起過要干什么別的事的念頭。
而他的內(nèi)心正是此時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禮拜了。不過有件事卻又讓他深感不安，原來慘劇發(fā)生后，他和蘇在精神領(lǐng)域已經(jīng)分道揚鑣。種種遭際把他對人生、法律、習(xí)俗和教義各方面的視野擴大了，可是同一情況對蘇的觀點卻沒起同樣作用。蘇非復(fù)當(dāng)年那樣精神獨立了，那時她的靈性猶如閃電般倏然明亮，把他當(dāng)初一味尊崇、而如今不予一顧的習(xí)俗、禮法映照得原形畢露。
有個禮拜天晚上很特別，他回家遲些，蘇卻沒在家，不過沒多久她就回來了，他見她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么啦，小女人？”他好奇地問。
“哦，我沒法說清楚。我覺得你跟我，咱們做人行事一向是沒頭沒腦，自私自利，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們的生活但求自樂，不計其他。但是舍己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咱們應(yīng)該摒棄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亞當(dāng)①受到懲罰的肉欲?！?br/>
?、佟缎录s·馬太福音》中說，耶穌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兩半。
“蘇，”他咕噥著，“你這是見了鬼吧？”
“咱們要不斷地在本分的祭壇上拿自己當(dāng)供品！而我歷來是從心所欲，就干自己高興的，理所當(dāng)然，我該受天罰，并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種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惡除掉，把我做過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惡的行為除掉！”
“蘇啊——我的受了大罪的親人哪！你根本不是什么邪惡的女人。上天賦予你的本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許你不盡如我希望的那樣熱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純潔，又可親可愛；我以前不是常說嘛，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脫俗、最沒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不是違乎人情、沒有性別特征的女人。你這會兒說的話怎么這樣跟從前大異其趣呢？咱們向來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說咱們自私自利的時候，并沒讓別人受益過。你以前常說人性是高尚的，歷盡艱難困苦而不渝，并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惡，我后來終于認(rèn)為你的話完全對。而你現(xiàn)在這樣的見解看來低下多啦?！?br/>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點沒做到！”
“你不論對什么事思考和探索時候向來是無所畏懼，所以你該得到的贊揚，決不是我說過的幾句話所能盡。每當(dāng)看到你這些方面，我就覺著腦子里裝著的狹隘的教條大多太多啦?！?br/>
“裘德，你別說這些啦！我但愿我什么無所畏懼的話、無所畏懼的思想，都能從我的歷史上連根鏟掉。否定自我——這就是唯一該做的事！我再怎么貶低我，都不算過分。我恨不能拿針扎我的全身，讓我的壞水都流出來?！?br/>
“噓！”他說，把她的小臉緊緊按在自己胸上，仿佛她是個嬰兒?！澳闶且驗閱首硬排竭@地步呀！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啊，我的含羞草喲，世界上那些壞人才該受這樣作踐哪——可他們倒不覺得該這樣呢！”
“我不該再這樣下去啦?！彼洁熘谒麘牙镆呀?jīng)好一會兒了。
“怎么不該呢？”
“因為那是沉迷不返。”
“還是那一套！難道說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比咱們相愛更美好嗎？”
“有。那要看什么樣的愛；你的——咱們的愛是錯誤的。”
“這我不承認(rèn)；蘇！好吧，你究竟打算哪一天咱們到法衣室簽婚約？”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緊張地抬起頭來看?！坝肋h(yuǎn)也不簽。”她低聲說。
他并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整個用意，也就平心靜氣地接受了她的反對表示，沒說什么。幾分鐘之后，他想她是睡著了，但是他一輕輕說話，卻發(fā)現(xiàn)她一直醒著。她坐起來，嘆口氣。
“蘇，你今天晚上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講不出來的味道，一種氣味?！彼f?！拔也粏问侵改愕乃枷?，還有你的衣服。我覺得這味兒挺熟，一股子草香氣?！?br/>
“是燒的香?！?br/>
“燒的香？”
“我在圣·西拉教堂做禮拜來著，我這是讓香薰的。”
“哦——圣·西拉。”
“對。我有時候上那兒去?！?br/>
“是嗎，你上那兒去啦？”
“你知道，裘德，你平常上班，上午家里冷清清的，我就想啊想到——”她停下來，直到她能把發(fā)硬的喉頭平抑下去。“于是我就開始到那里邊去啦，反正它挺近?！?br/>
“哦，呃——我當(dāng)然不反對。不過，按你這個人，不免有點怪。他們可沒想到他們里頭居然來了個搗亂鬼。”
“你什么意思，裘德？”
“呃——干脆說吧，來了個懷疑派?！?br/>
“你怎么在我心里正煩的時候，還這么揉搓我，親愛的裘德！當(dāng)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是你總不該這么說呀！”
“我不說就是啦。不過我實在太意外啦！”
“呃——我還想跟你說點別的，裘德。你別生氣，行不行？我的寶貝兒死了之后，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覺著我不該再做你的妻子啦，或者算是你妻子?！?br/>
“你說什么呀？……可是你現(xiàn)在就是??！”
“從你的角度看，是這樣；不過——”。
“咱們從前當(dāng)然是害怕那套儀式，恐怕也有好多處在咱們這種地位的人，也有類似的強有力的理由，心懷疑懼。但是經(jīng)驗證明了咱們其實誤斷了自己，把自己沒有恒心毅力估計得也太過分了；要是你現(xiàn)在真是尊重那些繁文縟節(jié)，我就不懂你干嗎不明說咱們該立刻履行那套手續(xù)？蘇呀，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妻子，所差的就是法律手續(xù)。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認(rèn)為我不是?！?br/>
“不是？那就設(shè)想一下咱們舉行過儀式，好不好？那你該覺得是我的妻子吧？”
“也不會。就算那樣辦了，也不覺得是你妻子。那我要覺得比我現(xiàn)在的感覺還要糟?！?br/>
“這又怎么解釋呢——就按你這么蠻不講理的說法吧，親愛的？”
“因為我是里查的妻子?！?br/>
“啊——你先前已經(jīng)把這個荒乎其唐的念頭若明若暗地表示過啦！”
“那時候，我不過那么個印象；時間越久，我就越這么確信了——我屬于他，不屬于其他任何人?！?br/>
“天哪——這下子咱們都掉換了位子啦！”
“對。也許就是這樣?！?br/>
過了一兩天，正值夏日黃昏時分，他們還是在樓下那間小屋里坐著，忽然聽到他們住的房東木匠家的大門有人敲，隔了一會兒，又有人敲了敲他們的屋門。他們沒來得及開門，來人就把門開了，一個女人身影出現(xiàn)了。
“福來先生住這兒嗎？”
裘德和蘇嚇了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因為那是阿拉貝拉說話的聲音。
他客客氣氣把她讓進來，她就在臨窗的凳子上坐下了，這樣他們能看清楚她背著光的大致形態(tài)；不過她身上也沒什么特別顯眼的地方，所以他們也沒法估摸出她外表和神態(tài)究竟如何。有點什么東西似乎表明她處境并不怎么得意，也不像卡特萊在世時穿著炫麗。
三個人都想談?wù)勀菆霰瘎。墒嵌加X得挺別扭。出事之后，裘德自以為責(zé)無旁貸，立即寫信告訴她經(jīng)過，不過她壓根兒沒回信。
“我剛打公墓來?！彼f?！拔乙淮蚵牶?，就到孩子墳上去了。我沒能給他送葬——當(dāng)然你請我來，我還是謝謝。報上登的我全看了，覺得用不著再來了……也不是這樣，我是沒法來。”阿拉貝拉又把話重了一遍，看來她裝不出創(chuàng)巨痛深的樣兒，就沒完沒了數(shù)落著?！安贿^能把墳找到，我心里也舒坦了。裘德，按你這行，你該給他立塊像樣的碑?！?br/>
“我是要立個碑?！濒玫鲁蠲伎嗄樀卣f。
“他是我的孩子，我難免心里老想著他?！?br/>
“我想是。咱們都想著他。”
“別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沒想那么多，這也是常情?！?br/>
“當(dāng)然。”
從蘇坐的那個黑暗角落傳出一聲嘆息。
“以前我想，我的孩子要是跟我一塊兒就好啦。”卡特萊太太繼續(xù)說。“那樣的話，就出不了事啦！不過，我當(dāng)然沒想從你太太手里把他帶走的意思?！?br/>
“我不是他太太?！边@是蘇說出來的。
她的話如此突如其來，一下子叫裘德懵住了。他沒說什么。
“哦，對不起，我想是這樣?！卑⒗惱f。“不過我認(rèn)為你以前是?！?br/>
裘德卻從蘇說話的那種特殊腔調(diào)懂得她話里沒明說卻心照不宣的含義，而阿拉貝拉只能接受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此外無所領(lǐng)會。蘇的直言不諱使她吃了一驚，她隨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大言不慚地談?wù)摗八摹焙⒆?；雖然孩子活著時候，她毫不關(guān)心，這時又裝得哀哀欲絕，顯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說了些給蘇聽的話，但沒聽到蘇答理，原來蘇已經(jīng)人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屋子。
“她說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貝拉換了口氣，又拾起話碴兒。“她干嗎說這話？”
“我用不著跟你說?！濒玫乱痪湓捔说?。
“她是你的妻子，對不對？她有一回跟我這么說過?！?br/>
“她怎么說，我用不著多嘴?！?br/>
“啊——明白啦！啊，我沒工夫了。我今兒晚上就住在這地方，我想，咱們共過患難，我還是該來瞧瞧。我要到從前當(dāng)過女招的那個酒吧過夜，明兒回阿爾夫瑞頓。爸爸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塊兒?！?br/>
“從澳洲回來？”裘德不無好奇地說了句。
“是。那兒混不下去了。日子夠苦的。大熱天，我媽因為拉痢疾死了，你們管這病叫什么？爸爸跟兩個小家伙才回來。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個小房子，我這會兒給他管家?！?br/>
哪怕蘇這會兒已經(jīng)走開了，裘德的前妻還是死裝出一副受過嚴(yán)格而良好的教育樣兒沒變。還把造訪限定在一定時間之內(nèi)，好跟她那極為高雅的氣派相稱。她走了之后，裘德如釋重負(fù)上樓去找蘇，心里七上八下，怕她出問題。
沒人答話。房東木匠說沒看見她進來過。因為此刻天已夠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不禁驚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來問，她猜蘇多半上圣·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方。
“晚上到這時候怕進不去了？”裘德說?！按箝T都關(guān)了。”
“她認(rèn)識拿鑰匙的，她什么時候要，都拿得到。”
“她這樣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總有幾個禮拜了?！?br/>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當(dāng)年他醉心于神秘宗信仰時，是常去的；自多年前搬走后，一次也沒到過。教堂周圍不見人影，但大門顯然沒上鎖。他抬上門搭子，沒弄出響聲，推開門進去，然后把門掩上，在里邊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另一端似有極輕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邊輕輕走去，腳步踩到地毯上，沒露響聲。堂外夜光微茫，照到里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開了點。
裘德勉強看清，在祭壇層階上方，高懸著一個巨大的、造得很結(jié)實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設(shè)計，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見的鐵絲把它吊在半空，上面嵌著多枚大顆寶石；在十字架無聲地、難以覺察地前后擺動中，由于外面微弱光線射進的緣故，寶石稍稍閃光。祭壇下面的地上似攤著一堆黑衣服，他剛才聽到的哽咽聲一再從那兒發(fā)出來。原來是他的蘇的形體，匍匐在墊子上。
“蘇！”他低聲說。
這時露出了白色的東西，原來是她把臉轉(zhuǎn)過來了。
“你到這兒來找我想干嗎，裘德？”她幾乎氣憤地說?！澳悴辉搧?！我要一個人呆著！你干嗎闖到這兒來？”
“虧你問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責(zé)備口氣反潔她。她竟然對他那樣的態(tài)度，不禁傷了他整個心，直痛到最深處?！拔腋蓡醽?？要是我不該來，我倒要知道知道誰才有權(quán)利來！我愛你勝過愛自己——勝過——遠(yuǎn)遠(yuǎn)勝過你愛我??！你神差鬼使地離開我，一個人上這兒來，究竟為什么？”
“你別挑我的刺兒啦，裘德——我沒法受下去啦！——我已經(jīng)一再跟你說過啦。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就得當(dāng)我什么樣的人，不這樣不行。我是個倒霉鬼——誤入歧途，毀掉啦！阿拉貝拉一來，我覺著傷心得要死，只好走開啦?？磥硭€是你妻子，里查還是我丈夫?！?br/>
“但是他們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樣，親愛的朋友，他們還算一回事。我現(xiàn)在對婚姻的看法不一樣了。我的寶貝兒給奪走了，這就給我指點迷津啦！阿拉貝拉的孩子殺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懲罰——對的把錯的干掉啦。唉，我可怎么好呢！我這人是這么個下賤貨——真真一文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攙和到一塊兒！”
“你說得太可怕了！”裘德說，差不多要哭了。“你并沒做過什么錯事，你這么悔恨交加，實在太沒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壞哪！”
他正言厲色地反唇相譏：“我知道！連皮帶骨，哪一點都知道！如果說基督教、神秘宗、僧侶團，還是叫別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這樣的東西。像你這樣一個女詩人、女先知、一個靈魂像鉆石般閃光的女人——世上幾明哲有識者，如果對你有了解，都會引你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貶到這地步。如果神學(xué)就這樣把你毀掉，我才為自己跟神學(xué)絕了緣慶幸呢，才他媽慶幸呢！”
“你生氣啦，裘德，對我發(fā)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親愛的，也許我以后知道所以然。現(xiàn)在，我壓得透不過氣來，你也心亂如麻啊?！彼麚е难?，把她拉起來；可是她起來是起來了，卻寧肯自己走，不用他扶著。
“我不是不喜歡你，裘德。”她用愛嬌而又央求的口氣說。“不過——我不該再愛你愛下去——不該再愛下去啦。哦，決不該再愛下去啦！”
“這我可不能答應(yīng)。”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屬于他——我行過神圣的儀式，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的。這怎么也變不了！”
“要是說，這人世間還有兩個人稱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們兩個。大自然給咱們匹配的，這可是沒半點疑問！”
“不過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給我在那邊配了姻緣呢，是在麥爾切斯特訂下終身的?！?br/>
“蘇啊，蘇啊——人生的憂患把你搞得連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從前你讓我在多方面改變信仰，相信你的觀點，現(xiàn)在我反而發(fā)現(xiàn)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根本沒道理，無非一時感情用事，把從前說的話翻了個個兒。你把我對教會這個老朋友剩下來的感情、崇敬連根鏟掉了……你現(xiàn)在怎么對你從前的邏輯變成很離奇的睜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所以然哪。只有你才這么特殊呢，還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個能思想的整體，有本賬，還是思想散散落落，老歸不到一塊兒？你不是極力強調(diào)婚姻充其極是一張惡俗不堪的契約嗎？這話也對！你不是極力把婚姻說得一無是處——是徹頭徹尾的荒謬絕倫之舉嗎？要說咱們在一塊兒過快樂舒心的日子，那時候是二加二等于四，而今不也明明白白是個四嗎？我再說一遍，我實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親愛的裘德呀，這是因為你跟個地地道道的聾子一樣，看著別人聽音樂，你說‘他們盯著瞧什么？那兒什么也沒有啊?！悄莾旱拇_有東西?！?br/>
“你說這話太刻薄啦；再說這個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來已久的偏見所形成的糟粕一概拋棄了，教我也這樣；而你現(xiàn)在卻一個跟斗翻回去了。我承認(rèn)自己蠢到了家，完全錯看了你?！?br/>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別對我這么狠吧！我現(xiàn)在只好這樣啦，因為我現(xiàn)在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終于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么樣才能從中得益呢！”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還了鑰匙。“難道這就是那位姑娘嗎？”她回來以后裘德說，一到開敞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平素應(yīng)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復(fù)了?！半y道這就是把異教神像帶進了這個最富于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嗎？——是學(xué)著方道悟小姐拿腳后跟把它們踩碎的那位姑娘嗎？是動輒引用吉本、雪萊和密爾的那位姑娘嗎？到如今，親愛的阿波羅上哪兒去啦？親愛的維納斯，上哪兒去啦？”
“哦，裘德，別對我這樣殘酷吧，別這樣吧，我心里夠難過啦！”她嗚咽著?！拔沂懿涣死?！以前我想錯了——我現(xiàn)在沒法跟你評這個理，我錯了——因為我狂妄自大，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阿拉貝拉一來，總算有個了局啦。你別那樣挖苦我，好吧，那真像刀子扎肉?。 ?br/>
他伸出胳臂把她摟住，她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靜的大街上狂吻她。他們又往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館前面?！叭碌?，”她強忍住淚說，“你在這兒給我找個地方住，行不行??？”
“要是、要是你打算這樣——我可以照辦。不過你未必真要這么辦吧？還是讓我先回咱們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br/>
他開了門，把她領(lǐng)進去。她說不想吃晚飯了，摸黑上了樓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一看，原來裘德跟著她上來了，正站在臥室門前。她走到他身邊，把一只手放在他手里，說，“晚安?！?br/>
“可是蘇??！咱們就不一塊兒在這兒睡嗎？”
“你說了我怎么打算，你就怎么辦！”
“是呀，好極啦！也許我剛才爭來爭去，爭得那么倒胃口，全都錯啦！也許咱們當(dāng)初沒按舊式婚禮正大光明地成了結(jié)發(fā)夫妻，所以早該一刀兩斷才是啊！這個世界也許還沒開通到能容得下咱們這樣的試驗?。≡蹅兙尤蛔悦窍闰?qū)，干起來了，現(xiàn)在想想咱們算是老幾??！”
“無論如何，你總算明白過來了，我很高興。我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后，一意孤行。我因為心里嫉妒、躁動，才不由自主地錯到底啦！”
“可也還是因為愛吧——你不是愛過我嗎？”
“愛過。不過我原來是想到一定限度為止，以后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罷了；后來——”
“不過男女一墮入愛河，那就欲罷不能了，沒法老那樣下去啊！”
“女人行；男人辦不到，因為他們——下不了決心。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在這方面總是高一籌——她決不會先挑逗，只是對男人回應(yīng)。咱們本來應(yīng)該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舉?！?br/>
“我以前說過了，事情變了卦，我就是那個不幸的根子?！冒?，照你說的辦吧！不過人本來就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br/>
“哦，就是啊——所以這就是非學(xué)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br/>
“我還要說一遍——咱們兩個，不能怪你，只能怪我?！?br/>
“不對——該怪我。你固然也有壞地方，不過那是男人天生要對女人占有的欲望。在嫉妒心驅(qū)使我要把阿拉貝拉擠開之前，我這方面可沒存投桃報李之想。我當(dāng)時想我應(yīng)該發(fā)點慈悲，讓你接近我——覺得我要是像從前對我那個朋友那么折騰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該死了。要不是你當(dāng)時可能會把她叫回來，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會聽了你的……不過咱們用不著再批這些啦！裘德，你現(xiàn)在就讓我一個人呆著，行不行？”
“行啊……可是蘇——我的妻啊，因為你現(xiàn)在還是啊。”他忍不住說出來了：“我從前責(zé)備你究竟還是合乎實情的。你壓根兒沒像我愛你那樣愛過我——壓根兒沒有過。你的心沒有充沛的熱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這個人，整個看來，是仙女下凡，是精靈作怪，可就不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br/>
“原先我并不愛你，裘德，這我承認(rèn)。我剛認(rèn)識你時候，無非想叫你愛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內(nèi)心饑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婦女的德性來，簡直比放蕩不羈的激情還要厲害?！鞘且T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于對男人造成什么樣傷害是在所不計的；到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上鉤的時候，我又怕起來了。后來——我也說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縱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貝拉那兒去——于是我就慢慢愛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結(jié)局糟不糟，我這邊純粹出于自私而殘忍的欲望，讓你的心為我而痛苦，我的心卻不為你而痛苦?！?br/>
“你現(xiàn)在又用甩了我的辦法，對我加倍殘忍哪！”
“啊，對啦！我要是再搖擺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蘇！”他說，猛烈意識到自己要面臨的險境。“別以道德的名義干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這輩子的救世主。為了人道，你別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為人多么軟弱。你知道我心里有兩個魔——對女人心慈面軟，對烈酒一見上癮。蘇啊，你可別就為救自己的靈魂，生生把我丟給惡魔?。∽詮哪愠闪宋业氖刈o大使，我才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它們的禍害。自從我有了你，隨便我碰上什么誘惑，也出不了漏于。為我的安全無虞，難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犧牲點僵化的原則嗎？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干凈的豬，又回到臟圈里頭打滾啦！”
蘇一下子哭了?！芭?，你可不許這樣啊，裘德！你別這樣?。∥野滋煲估锒家獮槟闫矶\！”
“呃——沒關(guān)系；別傷心吧?！濒玫聦捄竦卣f?！按笥醒劬Γ瑥那拔艺媸菫槟闶芰丝?，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過恐怕還沒你受苦受得那么厲害。到頭來，還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厲害！”
“她就是這樣啊?！?br/>
“她要不是這樣，那她準(zhǔn)是個十足下賤、令人唾棄的東西。無論怎么說，眼前這位女人也不是那類人哪！”
她緊張地透了一兩口氣?！八悄穷惾恕覔?dān)心?。‖F(xiàn)在，襲德——晚安——請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這兒？——連一回都不行？我呆在這兒有多少回呀——哦，蘇，我的妻呀，怎么就不行?。俊?br/>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里，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這么遠(yuǎn)了，你就別再把我引誘回來吧！”
“好極啦，我就認(rèn)你這個賬。親親，為了我頭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贖罪還賬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也許——也許——人世上男女之間最高尚最純潔的愛情中的這一份，讓我全糟蹋啦！……那就從此時此刻，讓咱們圣堂上的帳子也裂成兩半好啦①！”
?、俅笊裰嫠古c猶洛巴之子，是陰司判官。
他走到床邊，把那對枕頭中的一個抓起來，摔到地上。
蘇看著他，人又伏在床上吞聲哭著?！澳憔筒幻靼孜疫@么做是受良心驅(qū)使，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咕噥著?！皶幌矚g你嗎？不過我沒法再說啦——我心碎啦——這一來我開始做的一切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喲！裘德——晚安！”
“晚安！”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哦，可你總得吻吻我呀！”她說，立起身來?！拔覜]法——受啦——！”
裘德緊緊抱著她，吻她滿是淚的臉，他以前從沒這樣吻過她。他們誰也沒說話，頂?shù)胶髞硭f，“再見吧，再見吧！”接著把他輕輕推開，她自己能活動了，就想把悲傷氣氛緩和一下，于是說，“咱們以后還照樣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后咱們有時候還要見見面吧，對不對呀？——是??！——把這些全忘掉了，咱們盡量做到好久以前那個老樣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橫，一句沒說，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他們每每枯坐，相對無言，固然苦于事事拂逆，處處無情，但在他們的遭遇中包含的敵意尤令他們懔于來日大難方臨。往日蘇的靈性本像星光般閃亮，她不斷縱情邀游于虛無飄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為夢中寫成的一首詩或夢中譜就的一段旋律；在如夢似醒的朦朧中，這樣的意境顯得美妙無比，但一經(jīng)醒覺，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無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實行他的意旨有如夢游者自發(fā)行動，無為無不為，不像圣哲賢士那樣苦心籌思，煞費周章；他為塵寰設(shè)定種種條件時，似乎萬萬沒想到蕓蕓眾生竟然要讓能思想、受教育的人類所造成的環(huán)境所左右，以致他們在情感方面發(fā)展到如此細(xì)膩敏銳的程度。歷經(jīng)磨難，困苦顛連，不免把敵對力量夸大，仿佛面對著噬人的人形怪獸，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轉(zhuǎn)直下，而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緊迫感所替代了。
“咱們得聽從天意??！”她沉痛地說?！拔∥∩仙n把亙古至今的天譴神罰一齊降在咱們這兩個下界子民身上啦，咱們只好乖乖認(rèn)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們只好這樣。違抗上帝沒有用啊?！?br/>
“誰違抗上帝來著？咱們反抗的無非是人，是愚昧的環(huán)境?！?br/>
“一點不錯！”她咕噥著。“我都想了些什么呀！我變啦，跟野蠻人一樣迷信啦！……可是不管咱們的敵人是人還是物，反正嚇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點戰(zhàn)斗力都沒啦，一點兒豁著干的膽量也沒啦；我敗啦，敗啦！‘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了！’現(xiàn)在我念來念去沒個完?！?br/>
“我也有同感啊！”
“咱們還要干什么？你現(xiàn)在是有活兒可干；可別忘了，這大概是因為他們還不全了解咱們的歷史跟關(guān)系！……說不定，他們一知道咱們的婚姻沒經(jīng)過法律手續(xù)，就跟奧爾布里肯那幫子人一樣，把你開掉啦！”
“這我也說不上來。他們不一定就那么干吧。我倒是想咱們現(xiàn)在該把婚姻關(guān)系合法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時候，咱們就辦吧。”
“你是想咱們該這么辦？”
“當(dāng)然?！?br/>
跟著裘德驟然想起心事來了?！拔倚陆恢弊聊ノ宜阍趺椿厥聝?。”他說?！坝心敲匆粠妥尤?，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就叫做誘奸者，我看我得算他們里頭的一員吧。我一這么想，就渾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沒意識到那類人，也沒意識到我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我愛你勝過自己，可我的確是那類人的一分子哪！我還不知道他們里頭有沒有我這樣蠢頭蠢腦、簡單無識的貨色呢？……對啦，蘇呀，我是那么回事呀。我把你誘奸了……你從前是超凡出眾——是玲瓏剔透的妙人兒，大自然老想著你保持完美無瑕，不受到損傷。可我不想讓你潔身自好，白璧無玷！”
“你說得不對，不對，裘德！”她趕緊說?！澳愀静皇悄敲椿厥?，別瞎怪自己。要怪都得怪我?！?br/>
“你從前決定離開費樂生，我給你撐腰；要是沒我，你大概不會盯著他非讓你走不可?！?br/>
“不管怎么著，我反正要走。至于說咱們倆，既然沒訂過法定契約，咱們的結(jié)合倒大有好處，非同小可呢。因為這一來，可以說咱們避免了頭一回那樣褻瀆婚姻的神圣性啦?！?br/>
“神圣性？”他有點吃驚地瞧著她，開始意識到她不是早先相處的那個蘇了。
“不錯?！彼f，一字一句說出來，聲音都有點抖抖的?！拔液ε拢碌貌坏昧?，以前我目空一切，膽大妄為，太可怕啦。我也想過——我，我這會兒還是他妻子！”
“誰的？”
“里查的?！?br/>
“哎呀呀，最親愛的——這是從何說起呢？”
“哦，我沒法說明白，反正這么想就是了?！?br/>
“這是因為你人太虛弱——病了才胡思亂想的，沒道理，也沒意義！別為這搞得心煩意亂吧?！?br/>
蘇很不自在地嘆了口氣。
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在他們早先生活中若能這樣，他們自然覺得稱心如意；不過現(xiàn)在這種狀況對他們諸如此類的討論也還是起了制約作用。裘德剛到基督堂時候，說來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錯的差使。夏天的氣候于他的單薄體質(zhì)也很適宜；表面上看，在頻頻動蕩之后，他能日復(fù)一日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的確值得慶幸。看來別人已經(jīng)忘了他從前種種不堪的胡作非為了。他每天能進到他永遠(yuǎn)不能入學(xué)的學(xué)院，跨在屋頂下短垣和護墻上面，把他永遠(yuǎn)休想從里面往外望的直欞窗的石框更換。他于起活來那么起勁，就像除此之外，他壓根兒沒起過要干什么別的事的念頭。
而他的內(nèi)心正是此時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禮拜了。不過有件事卻又讓他深感不安，原來慘劇發(fā)生后，他和蘇在精神領(lǐng)域已經(jīng)分道揚鑣。種種遭際把他對人生、法律、習(xí)俗和教義各方面的視野擴大了，可是同一情況對蘇的觀點卻沒起同樣作用。蘇非復(fù)當(dāng)年那樣精神獨立了，那時她的靈性猶如閃電般倏然明亮，把他當(dāng)初一味尊崇、而如今不予一顧的習(xí)俗、禮法映照得原形畢露。
有個禮拜天晚上很特別，他回家遲些，蘇卻沒在家，不過沒多久她就回來了，他見她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么啦，小女人？”他好奇地問。
“哦，我沒法說清楚。我覺得你跟我，咱們做人行事一向是沒頭沒腦，自私自利，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們的生活但求自樂，不計其他。但是舍己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咱們應(yīng)該摒棄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亞當(dāng)①受到懲罰的肉欲?！?br/>
?、佟缎录s·馬太福音》中說，耶穌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兩半。
“蘇，”他咕噥著，“你這是見了鬼吧？”
“咱們要不斷地在本分的祭壇上拿自己當(dāng)供品！而我歷來是從心所欲，就干自己高興的，理所當(dāng)然，我該受天罰，并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種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惡除掉，把我做過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惡的行為除掉！”
“蘇啊——我的受了大罪的親人哪！你根本不是什么邪惡的女人。上天賦予你的本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許你不盡如我希望的那樣熱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純潔，又可親可愛；我以前不是常說嘛，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脫俗、最沒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不是違乎人情、沒有性別特征的女人。你這會兒說的話怎么這樣跟從前大異其趣呢？咱們向來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說咱們自私自利的時候，并沒讓別人受益過。你以前常說人性是高尚的，歷盡艱難困苦而不渝，并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惡，我后來終于認(rèn)為你的話完全對。而你現(xiàn)在這樣的見解看來低下多啦?！?br/>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點沒做到！”
“你不論對什么事思考和探索時候向來是無所畏懼，所以你該得到的贊揚，決不是我說過的幾句話所能盡。每當(dāng)看到你這些方面，我就覺著腦子里裝著的狹隘的教條大多太多啦?！?br/>
“裘德，你別說這些啦！我但愿我什么無所畏懼的話、無所畏懼的思想，都能從我的歷史上連根鏟掉。否定自我——這就是唯一該做的事！我再怎么貶低我，都不算過分。我恨不能拿針扎我的全身，讓我的壞水都流出來?！?br/>
“噓！”他說，把她的小臉緊緊按在自己胸上，仿佛她是個嬰兒?！澳闶且驗閱首硬排竭@地步呀！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啊，我的含羞草喲，世界上那些壞人才該受這樣作踐哪——可他們倒不覺得該這樣呢！”
“我不該再這樣下去啦?！彼洁熘谒麘牙镆呀?jīng)好一會兒了。
“怎么不該呢？”
“因為那是沉迷不返。”
“還是那一套！難道說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比咱們相愛更美好嗎？”
“有。那要看什么樣的愛；你的——咱們的愛是錯誤的。”
“這我不承認(rèn)；蘇！好吧，你究竟打算哪一天咱們到法衣室簽婚約？”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緊張地抬起頭來看?！坝肋h(yuǎn)也不簽。”她低聲說。
他并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整個用意，也就平心靜氣地接受了她的反對表示，沒說什么。幾分鐘之后，他想她是睡著了，但是他一輕輕說話，卻發(fā)現(xiàn)她一直醒著。她坐起來，嘆口氣。
“蘇，你今天晚上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講不出來的味道，一種氣味?！彼f?！拔也粏问侵改愕乃枷?，還有你的衣服。我覺得這味兒挺熟，一股子草香氣?！?br/>
“是燒的香?！?br/>
“燒的香？”
“我在圣·西拉教堂做禮拜來著，我這是讓香薰的。”
“哦——圣·西拉。”
“對。我有時候上那兒去?！?br/>
“是嗎，你上那兒去啦？”
“你知道，裘德，你平常上班，上午家里冷清清的，我就想啊想到——”她停下來，直到她能把發(fā)硬的喉頭平抑下去。“于是我就開始到那里邊去啦，反正它挺近?！?br/>
“哦，呃——我當(dāng)然不反對。不過，按你這個人，不免有點怪。他們可沒想到他們里頭居然來了個搗亂鬼。”
“你什么意思，裘德？”
“呃——干脆說吧，來了個懷疑派?！?br/>
“你怎么在我心里正煩的時候，還這么揉搓我，親愛的裘德！當(dāng)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是你總不該這么說呀！”
“我不說就是啦。不過我實在太意外啦！”
“呃——我還想跟你說點別的，裘德。你別生氣，行不行？我的寶貝兒死了之后，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覺著我不該再做你的妻子啦，或者算是你妻子?！?br/>
“你說什么呀？……可是你現(xiàn)在就是??！”
“從你的角度看，是這樣；不過——”。
“咱們從前當(dāng)然是害怕那套儀式，恐怕也有好多處在咱們這種地位的人，也有類似的強有力的理由，心懷疑懼。但是經(jīng)驗證明了咱們其實誤斷了自己，把自己沒有恒心毅力估計得也太過分了；要是你現(xiàn)在真是尊重那些繁文縟節(jié)，我就不懂你干嗎不明說咱們該立刻履行那套手續(xù)？蘇呀，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妻子，所差的就是法律手續(xù)。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認(rèn)為我不是?！?br/>
“不是？那就設(shè)想一下咱們舉行過儀式，好不好？那你該覺得是我的妻子吧？”
“也不會。就算那樣辦了，也不覺得是你妻子。那我要覺得比我現(xiàn)在的感覺還要糟?！?br/>
“這又怎么解釋呢——就按你這么蠻不講理的說法吧，親愛的？”
“因為我是里查的妻子?！?br/>
“啊——你先前已經(jīng)把這個荒乎其唐的念頭若明若暗地表示過啦！”
“那時候，我不過那么個印象；時間越久，我就越這么確信了——我屬于他，不屬于其他任何人?！?br/>
“天哪——這下子咱們都掉換了位子啦！”
“對。也許就是這樣?！?br/>
過了一兩天，正值夏日黃昏時分，他們還是在樓下那間小屋里坐著，忽然聽到他們住的房東木匠家的大門有人敲，隔了一會兒，又有人敲了敲他們的屋門。他們沒來得及開門，來人就把門開了，一個女人身影出現(xiàn)了。
“福來先生住這兒嗎？”
裘德和蘇嚇了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因為那是阿拉貝拉說話的聲音。
他客客氣氣把她讓進來，她就在臨窗的凳子上坐下了，這樣他們能看清楚她背著光的大致形態(tài)；不過她身上也沒什么特別顯眼的地方，所以他們也沒法估摸出她外表和神態(tài)究竟如何。有點什么東西似乎表明她處境并不怎么得意，也不像卡特萊在世時穿著炫麗。
三個人都想談?wù)勀菆霰瘎。墒嵌加X得挺別扭。出事之后，裘德自以為責(zé)無旁貸，立即寫信告訴她經(jīng)過，不過她壓根兒沒回信。
“我剛打公墓來?！彼f?！拔乙淮蚵牶?，就到孩子墳上去了。我沒能給他送葬——當(dāng)然你請我來，我還是謝謝。報上登的我全看了，覺得用不著再來了……也不是這樣，我是沒法來。”阿拉貝拉又把話重了一遍，看來她裝不出創(chuàng)巨痛深的樣兒，就沒完沒了數(shù)落著?！安贿^能把墳找到，我心里也舒坦了。裘德，按你這行，你該給他立塊像樣的碑?！?br/>
“我是要立個碑?！濒玫鲁蠲伎嗄樀卣f。
“他是我的孩子，我難免心里老想著他?！?br/>
“我想是。咱們都想著他。”
“別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沒想那么多，這也是常情?！?br/>
“當(dāng)然。”
從蘇坐的那個黑暗角落傳出一聲嘆息。
“以前我想，我的孩子要是跟我一塊兒就好啦。”卡特萊太太繼續(xù)說。“那樣的話，就出不了事啦！不過，我當(dāng)然沒想從你太太手里把他帶走的意思?！?br/>
“我不是他太太?！边@是蘇說出來的。
她的話如此突如其來，一下子叫裘德懵住了。他沒說什么。
“哦，對不起，我想是這樣?！卑⒗惱f。“不過我認(rèn)為你以前是?！?br/>
裘德卻從蘇說話的那種特殊腔調(diào)懂得她話里沒明說卻心照不宣的含義，而阿拉貝拉只能接受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此外無所領(lǐng)會。蘇的直言不諱使她吃了一驚，她隨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大言不慚地談?wù)摗八摹焙⒆?；雖然孩子活著時候，她毫不關(guān)心，這時又裝得哀哀欲絕，顯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說了些給蘇聽的話，但沒聽到蘇答理，原來蘇已經(jīng)人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屋子。
“她說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貝拉換了口氣，又拾起話碴兒。“她干嗎說這話？”
“我用不著跟你說?！濒玫乱痪湓捔说?。
“她是你的妻子，對不對？她有一回跟我這么說過?！?br/>
“她怎么說，我用不著多嘴?！?br/>
“啊——明白啦！啊，我沒工夫了。我今兒晚上就住在這地方，我想，咱們共過患難，我還是該來瞧瞧。我要到從前當(dāng)過女招的那個酒吧過夜，明兒回阿爾夫瑞頓。爸爸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塊兒?！?br/>
“從澳洲回來？”裘德不無好奇地說了句。
“是。那兒混不下去了。日子夠苦的。大熱天，我媽因為拉痢疾死了，你們管這病叫什么？爸爸跟兩個小家伙才回來。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個小房子，我這會兒給他管家?！?br/>
哪怕蘇這會兒已經(jīng)走開了，裘德的前妻還是死裝出一副受過嚴(yán)格而良好的教育樣兒沒變。還把造訪限定在一定時間之內(nèi)，好跟她那極為高雅的氣派相稱。她走了之后，裘德如釋重負(fù)上樓去找蘇，心里七上八下，怕她出問題。
沒人答話。房東木匠說沒看見她進來過。因為此刻天已夠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不禁驚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來問，她猜蘇多半上圣·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方。
“晚上到這時候怕進不去了？”裘德說?！按箝T都關(guān)了。”
“她認(rèn)識拿鑰匙的，她什么時候要，都拿得到。”
“她這樣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總有幾個禮拜了?！?br/>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當(dāng)年他醉心于神秘宗信仰時，是常去的；自多年前搬走后，一次也沒到過。教堂周圍不見人影，但大門顯然沒上鎖。他抬上門搭子，沒弄出響聲，推開門進去，然后把門掩上，在里邊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另一端似有極輕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邊輕輕走去，腳步踩到地毯上，沒露響聲。堂外夜光微茫，照到里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開了點。
裘德勉強看清，在祭壇層階上方，高懸著一個巨大的、造得很結(jié)實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設(shè)計，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見的鐵絲把它吊在半空，上面嵌著多枚大顆寶石；在十字架無聲地、難以覺察地前后擺動中，由于外面微弱光線射進的緣故，寶石稍稍閃光。祭壇下面的地上似攤著一堆黑衣服，他剛才聽到的哽咽聲一再從那兒發(fā)出來。原來是他的蘇的形體，匍匐在墊子上。
“蘇！”他低聲說。
這時露出了白色的東西，原來是她把臉轉(zhuǎn)過來了。
“你到這兒來找我想干嗎，裘德？”她幾乎氣憤地說?！澳悴辉搧?！我要一個人呆著！你干嗎闖到這兒來？”
“虧你問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責(zé)備口氣反潔她。她竟然對他那樣的態(tài)度，不禁傷了他整個心，直痛到最深處?！拔腋蓡醽?？要是我不該來，我倒要知道知道誰才有權(quán)利來！我愛你勝過愛自己——勝過——遠(yuǎn)遠(yuǎn)勝過你愛我??！你神差鬼使地離開我，一個人上這兒來，究竟為什么？”
“你別挑我的刺兒啦，裘德——我沒法受下去啦！——我已經(jīng)一再跟你說過啦。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就得當(dāng)我什么樣的人，不這樣不行。我是個倒霉鬼——誤入歧途，毀掉啦！阿拉貝拉一來，我覺著傷心得要死，只好走開啦?？磥硭€是你妻子，里查還是我丈夫?！?br/>
“但是他們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樣，親愛的朋友，他們還算一回事。我現(xiàn)在對婚姻的看法不一樣了。我的寶貝兒給奪走了，這就給我指點迷津啦！阿拉貝拉的孩子殺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懲罰——對的把錯的干掉啦。唉，我可怎么好呢！我這人是這么個下賤貨——真真一文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攙和到一塊兒！”
“你說得太可怕了！”裘德說，差不多要哭了。“你并沒做過什么錯事，你這么悔恨交加，實在太沒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壞哪！”
他正言厲色地反唇相譏：“我知道！連皮帶骨，哪一點都知道！如果說基督教、神秘宗、僧侶團，還是叫別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這樣的東西。像你這樣一個女詩人、女先知、一個靈魂像鉆石般閃光的女人——世上幾明哲有識者，如果對你有了解，都會引你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貶到這地步。如果神學(xué)就這樣把你毀掉，我才為自己跟神學(xué)絕了緣慶幸呢，才他媽慶幸呢！”
“你生氣啦，裘德，對我發(fā)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親愛的，也許我以后知道所以然。現(xiàn)在，我壓得透不過氣來，你也心亂如麻啊?！彼麚е难?，把她拉起來；可是她起來是起來了，卻寧肯自己走，不用他扶著。
“我不是不喜歡你，裘德。”她用愛嬌而又央求的口氣說。“不過——我不該再愛你愛下去——不該再愛下去啦。哦，決不該再愛下去啦！”
“這我可不能答應(yīng)。”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屬于他——我行過神圣的儀式，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的。這怎么也變不了！”
“要是說，這人世間還有兩個人稱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們兩個。大自然給咱們匹配的，這可是沒半點疑問！”
“不過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給我在那邊配了姻緣呢，是在麥爾切斯特訂下終身的?！?br/>
“蘇啊，蘇啊——人生的憂患把你搞得連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從前你讓我在多方面改變信仰，相信你的觀點，現(xiàn)在我反而發(fā)現(xiàn)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根本沒道理，無非一時感情用事，把從前說的話翻了個個兒。你把我對教會這個老朋友剩下來的感情、崇敬連根鏟掉了……你現(xiàn)在怎么對你從前的邏輯變成很離奇的睜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所以然哪。只有你才這么特殊呢，還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個能思想的整體，有本賬，還是思想散散落落，老歸不到一塊兒？你不是極力強調(diào)婚姻充其極是一張惡俗不堪的契約嗎？這話也對！你不是極力把婚姻說得一無是處——是徹頭徹尾的荒謬絕倫之舉嗎？要說咱們在一塊兒過快樂舒心的日子，那時候是二加二等于四，而今不也明明白白是個四嗎？我再說一遍，我實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親愛的裘德呀，這是因為你跟個地地道道的聾子一樣，看著別人聽音樂，你說‘他們盯著瞧什么？那兒什么也沒有啊?！悄莾旱拇_有東西?！?br/>
“你說這話太刻薄啦；再說這個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來已久的偏見所形成的糟粕一概拋棄了，教我也這樣；而你現(xiàn)在卻一個跟斗翻回去了。我承認(rèn)自己蠢到了家，完全錯看了你?！?br/>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別對我這么狠吧！我現(xiàn)在只好這樣啦，因為我現(xiàn)在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終于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么樣才能從中得益呢！”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還了鑰匙。“難道這就是那位姑娘嗎？”她回來以后裘德說，一到開敞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平素應(yīng)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復(fù)了?！半y道這就是把異教神像帶進了這個最富于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嗎？——是學(xué)著方道悟小姐拿腳后跟把它們踩碎的那位姑娘嗎？是動輒引用吉本、雪萊和密爾的那位姑娘嗎？到如今，親愛的阿波羅上哪兒去啦？親愛的維納斯，上哪兒去啦？”
“哦，裘德，別對我這樣殘酷吧，別這樣吧，我心里夠難過啦！”她嗚咽著?！拔沂懿涣死?！以前我想錯了——我現(xiàn)在沒法跟你評這個理，我錯了——因為我狂妄自大，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阿拉貝拉一來，總算有個了局啦。你別那樣挖苦我，好吧，那真像刀子扎肉?。 ?br/>
他伸出胳臂把她摟住，她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靜的大街上狂吻她。他們又往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館前面?！叭碌?，”她強忍住淚說，“你在這兒給我找個地方住，行不行??？”
“要是、要是你打算這樣——我可以照辦。不過你未必真要這么辦吧？還是讓我先回咱們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br/>
他開了門，把她領(lǐng)進去。她說不想吃晚飯了，摸黑上了樓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一看，原來裘德跟著她上來了，正站在臥室門前。她走到他身邊，把一只手放在他手里，說，“晚安?！?br/>
“可是蘇??！咱們就不一塊兒在這兒睡嗎？”
“你說了我怎么打算，你就怎么辦！”
“是呀，好極啦！也許我剛才爭來爭去，爭得那么倒胃口，全都錯啦！也許咱們當(dāng)初沒按舊式婚禮正大光明地成了結(jié)發(fā)夫妻，所以早該一刀兩斷才是啊！這個世界也許還沒開通到能容得下咱們這樣的試驗?。≡蹅兙尤蛔悦窍闰?qū)，干起來了，現(xiàn)在想想咱們算是老幾??！”
“無論如何，你總算明白過來了，我很高興。我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后，一意孤行。我因為心里嫉妒、躁動，才不由自主地錯到底啦！”
“可也還是因為愛吧——你不是愛過我嗎？”
“愛過。不過我原來是想到一定限度為止，以后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罷了；后來——”
“不過男女一墮入愛河，那就欲罷不能了，沒法老那樣下去啊！”
“女人行；男人辦不到，因為他們——下不了決心。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在這方面總是高一籌——她決不會先挑逗，只是對男人回應(yīng)。咱們本來應(yīng)該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舉?！?br/>
“我以前說過了，事情變了卦，我就是那個不幸的根子?！冒?，照你說的辦吧！不過人本來就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br/>
“哦，就是啊——所以這就是非學(xué)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br/>
“我還要說一遍——咱們兩個，不能怪你，只能怪我?！?br/>
“不對——該怪我。你固然也有壞地方，不過那是男人天生要對女人占有的欲望。在嫉妒心驅(qū)使我要把阿拉貝拉擠開之前，我這方面可沒存投桃報李之想。我當(dāng)時想我應(yīng)該發(fā)點慈悲，讓你接近我——覺得我要是像從前對我那個朋友那么折騰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該死了。要不是你當(dāng)時可能會把她叫回來，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會聽了你的……不過咱們用不著再批這些啦！裘德，你現(xiàn)在就讓我一個人呆著，行不行？”
“行啊……可是蘇——我的妻啊，因為你現(xiàn)在還是啊。”他忍不住說出來了：“我從前責(zé)備你究竟還是合乎實情的。你壓根兒沒像我愛你那樣愛過我——壓根兒沒有過。你的心沒有充沛的熱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這個人，整個看來，是仙女下凡，是精靈作怪，可就不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br/>
“原先我并不愛你，裘德，這我承認(rèn)。我剛認(rèn)識你時候，無非想叫你愛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內(nèi)心饑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婦女的德性來，簡直比放蕩不羈的激情還要厲害?！鞘且T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于對男人造成什么樣傷害是在所不計的；到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上鉤的時候，我又怕起來了。后來——我也說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縱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貝拉那兒去——于是我就慢慢愛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結(jié)局糟不糟，我這邊純粹出于自私而殘忍的欲望，讓你的心為我而痛苦，我的心卻不為你而痛苦?！?br/>
“你現(xiàn)在又用甩了我的辦法，對我加倍殘忍哪！”
“啊，對啦！我要是再搖擺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蘇！”他說，猛烈意識到自己要面臨的險境。“別以道德的名義干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這輩子的救世主。為了人道，你別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為人多么軟弱。你知道我心里有兩個魔——對女人心慈面軟，對烈酒一見上癮。蘇啊，你可別就為救自己的靈魂，生生把我丟給惡魔?。∽詮哪愠闪宋业氖刈o大使，我才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它們的禍害。自從我有了你，隨便我碰上什么誘惑，也出不了漏于。為我的安全無虞，難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犧牲點僵化的原則嗎？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干凈的豬，又回到臟圈里頭打滾啦！”
蘇一下子哭了?！芭?，你可不許這樣啊，裘德！你別這樣?。∥野滋煲估锒家獮槟闫矶\！”
“呃——沒關(guān)系；別傷心吧?！濒玫聦捄竦卣f?！按笥醒劬Γ瑥那拔艺媸菫槟闶芰丝?，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過恐怕還沒你受苦受得那么厲害。到頭來，還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厲害！”
“她就是這樣啊?！?br/>
“她要不是這樣，那她準(zhǔn)是個十足下賤、令人唾棄的東西。無論怎么說，眼前這位女人也不是那類人哪！”
她緊張地透了一兩口氣?！八悄穷惾恕覔?dān)心?。‖F(xiàn)在，襲德——晚安——請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這兒？——連一回都不行？我呆在這兒有多少回呀——哦，蘇，我的妻呀，怎么就不行?。俊?br/>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里，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這么遠(yuǎn)了，你就別再把我引誘回來吧！”
“好極啦，我就認(rèn)你這個賬。親親，為了我頭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贖罪還賬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也許——也許——人世上男女之間最高尚最純潔的愛情中的這一份，讓我全糟蹋啦！……那就從此時此刻，讓咱們圣堂上的帳子也裂成兩半好啦①！”
?、俅笊裰嫠古c猶洛巴之子，是陰司判官。
他走到床邊，把那對枕頭中的一個抓起來，摔到地上。
蘇看著他，人又伏在床上吞聲哭著?！澳憔筒幻靼孜疫@么做是受良心驅(qū)使，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咕噥著?！皶幌矚g你嗎？不過我沒法再說啦——我心碎啦——這一來我開始做的一切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喲！裘德——晚安！”
“晚安！”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哦，可你總得吻吻我呀！”她說，立起身來?！拔覜]法——受啦——！”
裘德緊緊抱著她，吻她滿是淚的臉，他以前從沒這樣吻過她。他們誰也沒說話，頂?shù)胶髞硭f，“再見吧，再見吧！”接著把他輕輕推開，她自己能活動了，就想把悲傷氣氛緩和一下，于是說，“咱們以后還照樣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后咱們有時候還要見見面吧，對不對呀？——是??！——把這些全忘掉了，咱們盡量做到好久以前那個老樣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橫，一句沒說，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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