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清晨五點多鐘。女仆室的窗板撐起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從院子里涌進(jìn)房間。蒼蠅成群結(jié)隊在空中飛來飛去，特別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蠅群，一片營營嗡嗡聲。女仆們已經(jīng)起身，收拾好地鋪上的氈于，聚集在桌邊吃早飯。這一次桌上擺著一碗燕麥糊糊。大家爭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著糊糊喝。十分鐘后，早飯吃完；丫環(huán)們走進(jìn)擺著繡花架和花邊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個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環(huán)擔(dān)任，她收拾食器，打掃房間，然后一邊編織長襪，一邊警覺地諦聽著，注意太太臥室里是否響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別茲娜雅的腳步聲。
工作日開始了，但是工作暫時進(jìn)行得十分拖沓。因為還沒有聽到太太嚴(yán)厲的呵斥聲，丫環(huán)們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閑聊天。繡花的針，編花邊的小木軸，慢吞吞地移動著。
時間雖然還早，可是太陽已經(jīng)漸漸曬熱了工作室。這將是一個悶熱的日子。她們談?wù)撝裉鞎魇裁窗才?。如果派她們到樹林里去采蘑菇或漿果，或者吩咐她們到果園里去摘漿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們整天坐在繡花架和花邊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單是暑熱和悶氣就夠受了。
“聽說，黑麥地里藏著一個逃兵，”丫環(huán)們交換著情報，“前兩天，達(dá)舒特卡出村到樹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從黑麥地里跳出來，攔住她，搶了她帶的面包和一點牛奶，才放她走?！?br/>
“你看，他沒有胡來嗎？”
“沒有，她說，他役有把她怎么樣，光是搶走了她的吃食。聽說，這個丘八還是本地人呢，維里坎諾沃莊園里那個叫謝遼日卡的前導(dǎo)馬騎手?！?br/>
“可是洛姆村那邊有熊。要是太太派我們到那里去，熊準(zhǔn)會請我們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說。
她是個終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環(huán)，年紀(jì)已經(jīng)二十四五，身長卻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長著一對貓眼睛，挺著個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強迫她干的活兒和身強力壯的丫頭一樣，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較低的繡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罷了。
?、偌s合我國二市尺七寸。
“聽說，”閑談中有人問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拖到窩里，讓她過了整整一冬，真有這種事嗎？”
“怎么役有！她還當(dāng)了熊的廚娘呢①！”聽的人取笑說。
?、龠@是一句反話，意思是被熊吃了。
這時，值日的小丫環(huán)飛快地跑進(jìn)工作室，小聲報告大家：
“太太！太太來了！”
丫環(huán)們的喧鬧聲頓時沉寂下來。她們埋下頭干起活兒來了；繡花針敏捷地閃動著，編花邊的小木軸來回敲打著。門口出現(xiàn)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沒梳頭，沒洗臉，穿著油污的上衣。她打著哈欠，在嘴上劃著十字①。有時，她這么站一會兒就走了，有時，她還要檢查一下干的活兒。遇到后面一種情況，少不了一清早就聽到兩三下掌嘴的響聲。特別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環(huán)，她們正在學(xué)手藝，因此常常把活兒做壞。
?、俣砣嗣孕?，打哈欠時在嘴上劃十字，意在避邪。
不過，這一次倒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會兒，便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女仆室走去。穿著破爛的上衣和油污的圍裙的老廚子，正背著雙手在那兒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來。桌上擺著幾盤“隔夜的”剩菜和一鍋隔夜的湯。旁邊放著比較新鮮一點的食物：一塊腌牛肉、半只熏鵝、牛頭肉、牛油、雞蛋、幾塊砂糖、面粉，等等。太太開始吩咐了。
“我們的湯好象已經(jīng)吃了兩三天了吧？”她察看著鍋子問道。
“是呀，已經(jīng)吃了兩三天了，太太。都發(fā)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燒新鮮湯吧。新鮮牛肉還有嗎？”
“新鮮牛肉全吃光了?！?br/>
“怎么？好象還有一塊吧？你還說過，準(zhǔn)備給老爺做肉餅的?！?br/>
“兩個肉餅，老爺已經(jīng)吃了兩天啦?！?br/>
“哪里用得了這么多牛肉？老是在買，買，可是問起你來，總是沒有了，沒有了……”
“當(dāng)然啦，吃掉了——就沒有了，”廚子用譏諷的口吻說。
“啐！真沒有辦法，宰只雞吧……不不，還是這樣吧：燒一鍋腌牛肉白菜湯，讓雞多活幾天?！陬^再到馬雅洛沃村去買一、兩普特①牛肉。……你給我小心點兒，老家伙……哼，‘當(dāng)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貴，吃不起啦，四個盧布（紙幣）一普特……你給我位省點，別亂糟蹋！好，熱菜就這樣定了，涼菜有些什么呢？”
?、僖黄仗丶s合我國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凍還剩下一點兒，差不多沒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細(xì)察看剩下的肉凍。盤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凍，當(dāng)中有幾塊殘存的牛腦髓和牛頭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廚子呀。把剩下的肉凍化開，再倒進(jìn)模子里，加點牛頭肉，就做成新鮮的肉凍了?！?br/>
太太放下牛頭肉，接著說：
“昨天的調(diào)味汁大概也沒有了吧……不，你先說說，昨天的牛肝還有嗎？”
“牛肝沒啦，太太?！?br/>
“我親眼看見盤子里還剩兩塊！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兩步跳到廚子緊跟前。
“說！你把牛肝弄到哪兒去了？”
“是我的錯，太太?！?br/>
“弄到哪兒去了？說！”
“狗吃掉了……我沒有看管好，太太?！?br/>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頭瓦西里蘇什卡！賠我的牛肝，哪怕你給我生出來！”
“您看著辦吧，太太?！?br/>
廚子站在那里，望著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躊躇一陣，終于跟既成事實妥協(xié)了。
“嗯，我們今天就不用調(diào)味計了，”她拿定主意?！澳憔瓦@樣告訴大家。老家伙拿調(diào)味汁給他姘頭吃了。瞧吧，老爺不叫你罰跪才怪呢?！?br/>
接著談第二道熱菜。太太面前的盤子里放著一只剔得干干凈凈的羊腿，上面連一絲肉影子也找不出來。
“沒有了也只好沒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來了一只兔子；看來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給您出個主意吧。那只留著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還可以放些時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凈了食指，握住拳頭，將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①，伸向廚子，說：
①一種表示輕蔑的手勢。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總共才冰鎮(zhèn)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兒沒有冰嗎？”太太聲色俱厲地對女管家說。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氣多熱呀，”女管家替自己辯解說。
“不是天熱就是天暖……你們就知道說這種話！老母狗，我這就派你去管火雞，讓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財產(chǎn)會有什么下場！那么，就這樣辦：把牛腿熱一熱，當(dāng)今天的第二道熱菜?；沓鋈チ耍簺]有調(diào)味汁，我們多吃點牛肉好了。以后來了客人，再烤新鮮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貴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臨了還罵你！他們還隨身帶來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們吃，供他們喝！還得用好飼料喂他們的馬！他們坐的車子是用六匹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麥呀！”
“這是免不了的……”
“你也給我小心點，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萬別扔掉。上面還有一點肉，剛下來做涼雜拌兒倒挺合適。昨天的白面點心一點沒剩下嗎？”
“一點沒剩下，太太?！?br/>
“那就做草莓糕吧。說實話，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長霉了。再去領(lǐng)兩三塊糖，一兩個雞蛋……好了，好了，你別嘮叨啦！夠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塊腌牛肉，拿出兩個雞蛋、三塊糖，又用指頭在一塊牛油上劃了一條線，并且因為廚子想多要一兩牛油爭論了老半天。
廚子離開后，她向鋼盆走去；那銅盆的頂端掛著一個有活動拉桿的銅制盛水器。太太洗臉的時候，女管家隨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發(fā)著酸氣；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樣？看出什么苗頭沒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嗎？”太太問。
“我還說不準(zhǔn)，”女管家回答，“從外表看，是有了?！?br/>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給最窮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羅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見他們常常呆在一起。對了，還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麥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逃兵?！?br/>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聽到“逃兵”二字，臉色立刻發(fā)白了。她停止洗臉，把濕漉漉的面孔轉(zhuǎn)向女管家，問道：
“逃兵？在哪兒？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怎么不報告我？”
“離這兒不遠(yuǎn)，在黑麥地里。一個叫達(dá)舒特卡的鄉(xiāng)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攔住她，所說是搶走了她的面包。達(dá)舒特卡認(rèn)出了他。原來是維里坎諾沃莊園那個前導(dǎo)馬騎手謝遼日卡……您記得嗎，他還嚇唬過他們的村長，說要殺死他呢。”
“你為什么不報告我？到處都有逃兵蕩來蕩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兩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報告呢，這是村長管的事呀！我對村長說過。你去報告太太吧?？墒撬f，報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許是怕您心煩?！?br/>
“怕我心煩！怕我心煩，嘿，多會體貼人！要是那個逃兵放火燒莊園，誰負(fù)責(zé)？告訴村長，一定要抓到那個逃兵！天黑以前帶來見我！帶著達(dá)舒特卡到她看見逃兵的那塊地里去搜查?！?br/>
“人都割草去了，誰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兒①。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②，不要叫他們?nèi)ァＷ屇切┙o自家割草的漢子③去——讓他們怨他們自己。誰叫他們盡圖快活；養(yǎng)出這些逃兵來！”
?、僦竸谝圩夂痛圩獾膬煞N農(nóng)民。
②指勞役租農(nóng)民。
?、壑复圩廪r(nóng)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臉，心情稍微乎靜了一些，重新跟阿庫麗娜談起話來。
“今天把那些母馬趕到哪兒去呢①？還是讓她們留在家里？”她問。
?、倌格R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給使女們派什么活兒。
“聽說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們到樹林去摘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們路上注意，見了逃兵就逮住?！?br/>
“吃過午飯再去嗎？”
“給她們每人發(fā)一塊面包，一撮鹽，再給她們兩三斤燕麥粉，大伙兒一道吃——夠她們吃啦?；貋碓俪酝盹垺瓉淼眉疤铒柖亲拥模∵€有，你要好好監(jiān)視李普卡……對我負(fù)責(zé)，如果出了事……”
當(dāng)女仆室里演著這一幕一幕戲的時候，瓦西里·彼爾菲雷奇·札特拉別茲雷正關(guān)在書房里張羅圣餅。他象一個不折不扣的東正教教士一樣做著奉獻(xiàn)祈禱：喃喃地念著規(guī)定的祈禱文，高高地舉起雙手，深深地行著鞠躬禮。但這并不妨礙他不時窺察窗外的動靜：是否有人穿過院子，有沒有偷走東西。他的眼睛特別尖利地監(jiān)視著果園的大門。眼下正是漿果成熟的時期。果然有人躡手躡腳地進(jìn)來了。
“你上哪兒，上哪兒去，小混蛋？”他的吆喝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傳到一個小男孩的耳里；這小廝違反規(guī)定，走近了為防盜而筑起的果園柵欄?！扒莆易崮?！你是誰家的？說，誰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還沒落音，那孩子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仿佛鉆進(jìn)地縫里去了似的。
老爺轉(zhuǎn)回半個身子，準(zhǔn)備繼續(xù)做禱告，忽然他的視線落到了從果園里出來的老園丁的妻子身上。她雙手藏在圍裙底下，看樣予她手里好象拿著什么東西。老爺正要吆喝，可是園丁的妻子及時發(fā)現(xiàn)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從圍裙底下拿出來。原來她兩手空空，并沒偷東西。
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在我們那一帶以聰明和知書識禮聞名。他懂法文和德文，雖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許多藏書。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舊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標(biāo)準(zhǔn)歷書》，一部《勃留斯歷》②，一部《祈禱指南》，最后，還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謎》。最后那一本是他心愛的讀物，大家因為他讀過這本書而對他非常欽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出名的教徒，熟悉教會的各種儀式，懂得什么時候必須深深地膜拜，什么時候必須表現(xiàn)出深受感動的表情，還能勤懇地隨著神職人員誦讀祈禱經(jīng)文。
?、俚抡Z：《口語字典》。
?、诓羲梗?670—1735），彼得大帝時代的一位學(xué)者，曾在俄國傳播哥白尼的學(xué)說，他所監(jiān)制的歷本在當(dāng)時流傳甚廣。
?、劭枴ぐù暮郎?752—1803），德國神秘論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當(dāng)時已譯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謎》，在內(nèi)地貴族圈子里流傳甚廣。
時鐘敲了八點。外面開始感到炎熱的暑氣。孩子們齊集在下人飯?zhí)美?，各就各位，喝著早茶。他們每人面前擺著一杯淡茶和一塊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預(yù)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顏色有些變白。不用說，“可愛的孩子”們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師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監(jiān)督孩子們喝茶，她從清早起就在搜尋著她該處罰的對象。
“我的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壓根兒沒有放糖，”蠢貨斯杰班說，盡管他在沒開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聲是得不到回音的曠野的呼聲。
“沒有放糖，你干脆就別喝吧，”瑪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斷然答道。
“您敢不讓我喝茶！我們雇您來，不是要您不讓我們喝茶的，是要您聽我們的話的！”斯杰班含著眼淚反抗說。
“??！我是你們‘雇’的！你敢撒野！……不準(zhǔn)你喝茶！”
“不準(zhǔn)你喝，不準(zhǔn)你喝！您就知道這么嚷嚷！我偏要喝，馬上就喝！”
“不準(zhǔn)你喝！你要是認(rèn)錯，請求寬恕，我也許饒了你，但是現(xiàn)在……不準(zhǔn)你喝！”
斯杰班推開茶杯，屈服了。
“那您讓我吃塊面包吧！”他請求說。
“面包……你可以吃！”
這樣，一天剛開始便有了犧牲者。
喝完茶，孩子們走進(jìn)課室，坐下來讀書。即使是酷熱的夏天，也不讓他們休息。
這當(dāng)兒，安娜·巴甫洛夫娜，仍舊穿著油污的上衣，披頭散發(fā)，坐在她的臥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歡獨自一人喝茶，因為這樣她就可以隨意放糖，外加一小壺浮著一層發(fā)紅的奶皮的鮮奶油。房間還沒打掃，侍女拍打著鴨絨被褥，細(xì)小的羽毛在空中飛揚；蒼蠅擾得人不得安寧；但是太太對這種悶熱的氣候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盡管她額角上和敞開的胸膛上冒著汗珠，她也并不覺得氣悶。侍女一邊鋪床疊被，一邊報告說：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點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維里卡諾沃的謝遼日卡?；鶉部窘匙蛱煲估飸c賀他的命名日，自個兒喝醉了不說，還灌醉了廚娘馬爾法。他們唱歌，罵太太是一團(tuán)肥肉?！?br/>
“他們的酒是哪兒來的？誰拿去的？從哪兒拿去的？馬上去把他們給我叫上來，基留什卡，馬爾法，一齊叫來！”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過著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獨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鍋里一樣。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點鐘，可是她已經(jīng)辦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給丫環(huán)們派活兒，聽取大家的報告，回答大家的問題。連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閑得多啊！就拿阿庫麗娜管家來說吧——她什么福沒享過！跑跑地窖，跑跑倉庫，該付的付，當(dāng)收的收……有事項多再跑一趟?；蛘吣醚经h(huán)們來說吧……眼下她們到樹林里去摘馬林果，在那邊失聲尖氣地唱歌，彼呼此應(yīng)地吆喝，或者跟當(dāng)兵的勾勾搭搭……沒什么心事！樹林里挺涼快，風(fēng)不大，又沒有蒼蠅打擾……＊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吃面包，沖燕麥粉……吃得飽飽的！可是她呢，整天腳手不停，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一會兒聽這個說話，一會兒吩咐那個做事：全靠她一個人，全靠她一個人。別的女人還有丈夫幫忙，譬如阿歷山德拉·費多羅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無實！他不是關(guān)在書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蕩來蕩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現(xiàn)在又出來一個逃兵，可是誰管！要是他鉆進(jìn)莊園里來，放把火，殺個人，怎么辦……當(dāng)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來！還有基留什卡那個下賤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兒來的呢？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憐自己，竟至大聲地議論起來。
“要是我欺負(fù)了誰，”她說，“偷了誰的東西，平白無故地懲罰了誰，或者把誰打成了殘廢，殺死了誰，倒也罪該應(yīng)得……可是這樣的事我都沒干過??！為什么上帝單單忘掉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順父母；孝順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報。唯獨我一個人——做了好人卻一場空：管你孝順不孝順——反正是好心無好報！我出嫁的時候，給我的陪嫁值不了幾個錢，現(xiàn)在呢，瞧，我掙到了一份什么樣的產(chǎn)業(yè)：怎樣掙到的呢？全憑我伸著脖頸、挺著胸膛、拼著脊背掙來的：這兒奔走央求，那兒搖尾乞憐……請監(jiān)護(hù)院①里的看門人聞鼻煙！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個精瘦的小職員：‘親愛的，給我開個證明書吧！’我就是這樣掙到這份產(chǎn)業(yè)的啊！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我的勞苦誰會感謝我！勞碌奔波，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我死后，誰也不會想到為我舉行安魂祭！我臨終時，也不會有人守著我，埋我的時候……恐怕連象樣的棺材也不會做一口，弄幾塊木頭隨便拼湊個匣子……前幾天我問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會高興吧？……他笑了笑……他們?nèi)沁@樣。也許有個孩子會說：好媽媽，我要哭你。……可是誰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偕扯頃r代管理教養(yǎng)院、孤兒院、養(yǎng)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楓構(gòu)。
②斯杰班的卑稱。
倘若不是侍女闖進(jìn)來，報告她基自什卡和馬爾法在女仆室聽候發(fā)落的話，真不知這些惱人的思慮會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會兒，女仆室里展開了一場思想交鋒。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
“您倒真有這一手呀，基利爾·菲拉迪奇！您喝過酒嗎？”她說，卻和罪犯保持著一段距離。
但是，基留什卡并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他屬于“死不悔改”一類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為他準(zhǔn)備了一頂紅帽子①。
①指送去當(dāng)兵。
“喝過，太太，”他平靜地回答，好象喝點酒本是一件無所謂的事兒。
“是慶賀您的命名日嗎？”
“是的，慶賀命名日?！?br/>
“您還請馬爾法·瓦西里耶夫娜喝過幾杯嗎？”
“請她喝過，她是我的嬸娘……”
“請您告訴我，您的酒是那兒來的？”
“喜鵲尾巴上捎來的吧?！雹?br/>
?、佟跋铲o尾巴上捎來的”是一句戲謔的俏皮話，意思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這里表示說話的人不屑于告訴對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頓時氣得臉色發(fā)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雙手發(fā)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緊跟前。
“請您別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強硬的口吻警告說，擋開了太太的雙手。
“說，流氓，酒是哪兒來的？”她大聲吆喝，整個宅子都聽得見。
“從拿酒的地方拿來的?！?br/>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覺似的呆呆地站了一會。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饒，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頭再收拾你！”太太終于斬釘截鐵地說道?！敖o我滾！至于你，”她對馬爾法說：“馬上就治你的罪！馬上給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雞：在那邊，你可以更加隨便跟那些慶賀命名日的人去灌黃湯……”
接見完畢。一天的工作進(jìn)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進(jìn)行活動。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分給每個孩子一小塊圣餅，喝完茶，便回書房里去了。孩子們死背著功課。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記她還沒有梳頭，也退回到臥室里。
她鎖好房門，坐在一張大寫字臺旁，把錢匣子拖到面前來。這個錢匣子一向放在寫字臺上，正好對著她的床頭，因此，她隨時都能看見它。錢匣子里，除了銀錢，還存放著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齊齊的重要信件。各處田莊的往來信件另外扎成一束；法院、監(jiān)護(hù)院、大孩子們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別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點現(xiàn)金，查明分文不短。隨后，她解開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檢查是否有忘記辦了的事，有沒有需要寫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這需要花許多時間，但都毫不拖延地辦完了。在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滿可以自稱為楷模。她總是今日事今日華。她的記性很好，什么小事她都記得，但她并不依仗記憶力，無論辦一件什么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證明文件。村長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這個習(xí)慣，從來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東西。她有相當(dāng)多的訴訟案件，全部進(jìn)程她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所信賴的、深知案情機(jī)密的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縣地方法院的官吏，也從來不敢將她出賣給她的對手，因為他知道，她能憑著自己的敏感，察覺出他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一般說，與其說是莫吉里采夫指導(dǎo)她打官司，毋寧說是他聽取她的意見，然后將這些意見寫成合乎法律規(guī)定的文書，并指點她向什么機(jī)關(guān)、什么人行多少賄賂。在行賄方面，她總是唯他的指點是從，因為她意識到，為了打贏官司，多行賄總比少行賄的好。
這一次要辦的事相當(dāng)多，因為今天有機(jī)會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個田莊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張灰黃的紙，裁做四塊。她舍不得用紙，總是盡量用零碎紙頭寫信。為了節(jié)省郵資，她寧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機(jī)會才寫信。在這方面，也象在別的方面一樣，表現(xiàn)出極其嚴(yán)格的節(jié)約。
她的筆頭在四開的小紙片上迅速地滑過。沒有一句多余的話；每一個想法都用命令式，簡短而確切地表達(dá)出來，使要說的話全部容納在那張小紙片的正面。然后把信折成一個結(jié)的樣兒，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時托人捎走?；鹌崾且ㄥX買的，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人們甚至想出一個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來信上的火漆印刮下來，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隨便濫用，這種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夠用的。
“財產(chǎn)全靠這樣積攢起來，”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揚說，“這里省一戈比，那里掙一戈比——積少成多，攢起來就是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瓦西里·波爾非雷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刮來信上的火漆印，連信封也要保存起來，因為把信封翻過來，那干凈的一面也許還可以用來寫一封短信。
要辦的事終于全部辦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著似乎還有一件事想辦而沒有辦。后來也終于想起來了：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梳頭。可是，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園丁的聲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來的桃子都揀了兩大盆呢?！?br/>
園丁的話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剛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頭的念頭打斷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驚呼道：“一忽兒這里，一忽兒那里！不讓人喘一口氣！去吧，謝爾蓋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隨后就來?！?br/>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這個園丁，待他比待別的家奴溫和。第一，他負(fù)責(zé)守護(hù)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買他來時花了不少錢。因此，為了退一時之快而“花掉”已經(jīng)投放的本錢，對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溫室去檢收水果時，差不多總要隨身帶一個“可愛的孩子”?，F(xiàn)在她也這樣辦了：
“喂，怎么樣，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課做得怎樣？”她走進(jìn)課房里問道。
孩子們乒里乓唧推開凳子，爭先恐后跑來親吻好媽媽的手。
“今天我們沒什么可吹噓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勢地說：“教義問答——不行，《詩學(xué)》①——甚至非?！?br/>
?、僖环N特設(shè)的課目，被稱做《詩學(xué)》?！髡?br/>
“你瞧，我到溫室去，本來想帶你去，可是現(xiàn)在……”
“哦，不！”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歡她的評語，便改口說，“我希望我們以后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詩學(xué)》上的功課嗎？”
“能回答，”格利沙滿臉通紅，兩眼含淚，嘟囔著說。
“那好，你可以跟媽媽去了。”
格利沙向媽媽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答應(yīng)了……快站起來吻她的手！說：merci①，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多么仁慈……對，就是這樣?！?br/>
?、俜ㄕZ：謝謝。
兩分鐘后，蠢貨和“可惡的孩子”們看見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著母親匆忙地穿過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溫室相當(dāng)寬敞。共有兩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種分隔成若干間：桃子、杏子、李子、萊茵克洛德李子①（當(dāng)時叫匈牙利李子）各占一間。溫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幾座防霜棚。此外，溫室外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種著修剪過的樅樹，這塊空地叫做“陳列場”，陳列著一排排裝滿各種水果的瓦盆。溫室里的窗戶已經(jīng)卸下，空氣里彌漫著溫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氣，吸進(jìn)去都舍不得呼出來。赤日當(dāng)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興極了；果子結(jié)得很多，個個都長得很飽滿。園丁交給她兩盆從樹上掉下來的水果，她點收著，一個一個地放到另外兩個空盆里。在紅果莊，水果都是嚴(yán)格數(shù)過數(shù)的；桃樹剛“結(jié)果兒”使精確地點過數(shù)，以后不管長得好壞，即使是沒長熟的，園丁都得保管好，交給太太點數(shù)。當(dāng)然，也容許有損耗，但損耗的數(shù)量必須是極小的。
?、僖环N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壞的桃于挑出來，賞給格利沙一個。他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媽媽，多好吃啊！”他帶著陶醉的神情一邊贊賞著，一邊親吻好媽媽的手兒，“這種桃子叫什么名字？”
“叫橙黃桃?，F(xiàn)在我們到每間溫室里去看看，再吃點別種桃子。誰受我——我就愛他；誰不愛我——我就不愛他。”
“別這么說，好媽媽！大家全愛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講情。不過，你別太癡心啦，好乖乖：以后你會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樹上，園丁和他的兩個助手從果樹行列的后面爬到樹頂上去，那里的桃子比樹下部的熟得透。采摘開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著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著，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邊，沒熟的（可以做果醬）放在另一邊。工作進(jìn)行得很慢，但水果卻采得很多。
“這些帶酸味的大白桃，這些花斑桃，是我在‘樂園’里弄來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對格利沙說。
采摘結(jié)束了。托盤和瓦盆都堆滿了鮮紅、多汁、氣味芬香的果子。由五個人組成的采摘隊，每個人的腋下夾著、頭上頂著貴重的收獲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卻不忙著回家，她一會兒看看馬林果樹，一會兒看看楊梅，一會兒又看著醋栗。全熟透了，楊梅甚至差不多快沒有了。
“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說，舉起兩手輕輕一拍①。
?、俦硎就锵У氖謩?。
“今天就該摘啦，可是您把丫頭們派到樹林里去了！”園丁答道。
“這么多的馬林果我們怎么辦呢？”她苦惱地說?！耙⒁础⒁?、要腌?！?br/>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幾個丫頭吧——她們一下子就收拾好了?！?br/>
“你說得倒好，老家伙：你管的只有一樁事，我呢，成天這里那里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氣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①去侍奉上帝！”
?、僦改抢锏男薜涝?。
“哎呀，好媽媽！”格利沙驚慌地叫道，淚水涌進(jìn)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jīng)陷入了傷感的境地，繼續(xù)滿腹牢騷地嘮叨著，說她一定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給自己蓋一間修道室，辟一個小菜園，買一頭小牛，安安靜靜過日子。清閑自在，無牽無掛；她不管別人，別人也不管她?？墒悄闱片F(xiàn)在！水果偏偏長得這么多，兩個月工夫未必能處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兩三個星期的時間。除此以外，還有多少事要辦啊——她得到處奔走，大家要跑來請她指示這指示那！不，她受夠了！也該想想拯救靈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聲地訴說著這一切，看到連花錢買來的園丁謝爾蓋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滿意。但是正當(dāng)她嘮叨得最起勁的時候，一個小丫環(huán)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果園的門口，向她報告，說老爺“發(fā)脾氣”啦，因為已經(jīng)兩點多鐘，還沒有開午飯。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腳步往屋里走去，因為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對于按時開飯這一點是非常認(rèn)真的。他一晝夜只吃一頓正餐，他要求兩點鐘準(zhǔn)時開午飯。這一日本以為他要大吵大鬧一場（因為按規(guī)定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刻鐘），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噴噴的水果，老主人的心樂開了花。他站在陽臺上，遙遙地向走近來的采集隊伍劃著十字；最后他走到臺階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這一切都是她掙來的：在他單身的時候，他有一個很小的果園，栽著幾十棵漿果樹，間種了幾棵品種極其平常的蘋果樹?，F(xiàn)在，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家業(yè)”在縣里幾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為它而自豪。因此他現(xiàn)在不僅不再沖著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兒”、“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劃著十字親熱地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頰親親她的面頰。
“好媽媽，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他拍著大腿說?！昂?，今年的收成多好??！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頓了，您分給我一個小桃子吧……喏，就這個也行！”
他從樹上落下來的桃子中挑了一個摔得最爛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盤上。
“拿一個好一點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勸他，“這個到晚上會爛掉一半的！”
“不，不，不，這一個就行了！要是爛了，我就把爛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醬?！?br/>
這一頓午飯破例地吃得很順利，廚師、仆役居然沒惹老爺太太生氣；連蠢貨斯杰班也逃過了懲罰，雖然他由于沒有調(diào)味汁竟說了一句“今天的調(diào)味汁大概是母雞偷去吃了吧”。這句輕率的俏皮話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比較和緩的威脅：
“我今天不想弄臟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說，“要不然，蠢貨，你說這種話，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飯后，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躺下來，一直休息到傍晚六點鐘；孩子們跑進(jìn)園子里，但沒有玩多久，因為一個鐘頭以后，他們又該坐下來讀書，直到六點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臥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個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來，她還不能安心休息。還沒有躺一個鐘頭，她那警覺的耳朵已經(jīng)聽到了喧鬧聲，于是她猛然從鴨絨被里鉆了出來。一群農(nóng)民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從村子里走來了。這是那個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臺階跑去。
逃兵很瘦，一臉怒氣。他下身穿著一條破爛的條紋麻布褲子，上身穿著一件襤褸的襯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軀。蒼白的臉上閃爍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轉(zhuǎn)動著；反綁在背后的兩手無力地攥著兩只拳頭。他被人推著搡著向前走去，大叫大嚷著：
“我是官家的人——不許你們打我……我要是高興，我自己會去見長官……不許你們打我！別人能打我，你們不夠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為捉拿逃兵耽誤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時光，也氣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繼續(xù)揮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說，“太太會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這時太太已經(jīng)來到臺階上，在那兒等著。全家的人紛紛涌到院子里，連孩子們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熱鬧。遠(yuǎn)處，一個奉命趕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環(huán)，正朝馬廄那邊跑去。
“喂，過來，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啊呀呀，一個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這的的確確是維里坎諾沃的謝遼日卡……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稱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過去……對，就是這樣！喝，穿得多時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舊毫無意義地咆哮著，“不許你們打我……”
“我們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護(hù)你，官家的財產(chǎn)應(yīng)當(dāng)好好保護(hù)呀?；仡^我們按規(guī)矩給你戴上木枷，派一輛大車，趁晚上天涼快的時候送你進(jìn)城。再從那兒送你回團(tuán)隊去……叫你穿過隊列……嘗嘗鞭子、短棒的滋味①……這在你們的歌子里是怎樣唱的？……”
?、偕郴识韲婈犞袑μ颖┬幸环N夾鞭刑：將逃兵押著，在兩列士兵中間來回走動，兩邊的士兵在逃兵經(jīng)過自己面前時，便用鞭子抽他。
“‘穿過青翠的樹林，穿過青翠的樹林，好小子！’”一個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聽見沒有？唔，我們就這樣辦：給你戴上木枷，可愛的朋友，趁晚上涼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開始嚷叫，但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大概是想到“穿過隊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亂了。也許，他已經(jīng)實地嘗過這種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這樣的款待（因為開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懲罰的），將來就決不會再有什么稱心的日子過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饒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聲跪下去，語無倫次的哞哞地說，“你憐憫憐憫當(dāng)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顴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見到這類把戲，她知道這類把戲只是一種過場，演完過場戲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
“我無權(quán)無勢，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頭頭是道地說，“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門，我也不會逮住你。你本來可以在別處安安生生、舒舒眼服過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經(jīng)濟(jì)農(nóng)民那里……他們會給你面包、牛奶、雞蛋……他們是自由人，自己當(dāng)家作主，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無權(quán)無勢！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個忠仆，我可是個忠仆！”
“好大娘！你還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該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當(dāng)兵，卻開了小差，這可不是說說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當(dāng)兵，開小差！要是你們?nèi)_了小差，法國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見我們的士兵跑光了，那會怎樣呢？我們靠誰去抵抗那些惡棍呢？”
“行行好，饒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吧：你看，我們派了多少莊稼漢去提你，為了這件差事，他們整整耽誤了一天的活兒！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時節(jié)??！捉了你一整天，晚上還得為你派車，派兩個人押送……莊稼漢又得損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兩天兩宿的時間！你這個下流東西，你有什么權(quán)利害得大家雞犬不寧！”她忽然大發(fā)雷霆?！拔?，你們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腳銬起來！狗雜種，還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啰嗦的！”
兩個馬夫跑過來，將逃兵推倒在地上，開始給他的手腳帶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夾得逃兵的骨頭疼痛難當(dāng)。
“木枷！帶木枷啦！”窗子里傳來孩子們的聲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擔(dān)憂！”安娜·巴甫洛夫娜繼續(xù)教訓(xùn)道：“難道我該放了你，隨便你到處亂鉆？請便吧，親愛的，去偷吧，搶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沒想到！整個早上我忙得象泡在開水鍋里一樣，剛準(zhǔn)備歇口氣兒——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個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給我滾……下流東西！帶他去吃點東西，要不然他興許會餓死的！九點以前準(zhǔn)備好大車——上帝保佑你們一路平安！”
下過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臥室走去，她希望鉆進(jìn)鴨絨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氣也好；但是時鐘已經(jīng)指著五點半；再過半小時“姑娘”們就從樹林里回來了，隨后，村長要來……沒時間睡了！
“滾，你們這些淘氣鬼！功課還沒做完，可是你看他們鉆到什么地方來啦！瞧我收拾你們！”她對孩子們吆喝道；他們還一直擠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著戴木枷的逃兵勉強挪動腳步被人領(lǐng)到下人飯?zhí)萌ァ?br/>
她回到臥室里，坐在窗前。現(xiàn)在她可以整整歇半個小時了，但是這一回貓兒瓦西卡來找她的麻煩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個目標(biāo)，縱身一跳，撲到它身上。一只小鳥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這惡棍，老捉小鳥——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嘮叨說。“谷倉里、地窖里、庫房里，耗子成堆，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鳥。不成，得另外找一只貓！”
瓦西卡的行徑雖然激起了她的憤怒，但她還是頗有興致地觀看它玩弄那只小鳥的游戲。瓦西卡用牙齒叼著犧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鳥還是活的，但已經(jīng)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擺動它的小腦袋，吃力地拍著揉皺了的翅膀。瓦西卡一會兒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臉，一會兒，當(dāng)小鳥剛動彈一下時，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犧牲品撲過去。它輕輕咬幾下小鳥的翅膀，又跑開去。瓦西卡好象擔(dān)心小鳥真的還沒斷氣、又不下決心去咬斷小鳥的喉管，一連捉弄了好幾次。拔掉小鳥羽毛的工作開始了。
“唉，兇惡的東西！唉，卑鄙的東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說，“你瞧它干的好事……狠心鬼！你們想想，人類中不是也有這樣的卑鄙東西嗎！一忽兒撲過來，一忽兒又跑開去，一忽兒咬你一口，一忽兒又讓你松口氣。我記得，一個高等法院的書記官就象這樣耍弄過我。他說：‘您以為您的案子有理嗎，太太？’我說，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們的判決也會于您有利。過一個禮拜再來聽消息吧！’可是過了一個禮拜，又是：‘您以為……’他就這樣老吊我的胃口。磨來摩去，弄去我許多錢……我去找科長，我說：干嗎耍這一手？科長回答說：‘您還是耐心一點吧；他那人的脾氣就是這樣！……為了開頭不刁難您，以后辦您的案子爽快一點，非如此不可。’果然：判決下來……于對方有利！我去找他，說：‘我的案子您是怎么辦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他說：‘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決詞寫成這個樣兒，樞密院看了，準(zhǔn)會改判！’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先綁住你的手腳，再接你，花樣可多啦！”
瓦西卡終于拔光小鳥的羽毛，吃了它。這時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群挎著籃子的丫環(huán)。她們唱著歌，有幾個沒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經(jīng)盯住了她們，還在從籃子里拿漿果吃。
“光知道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家伙是誰呢？是長子阿利什卡——就是她！還有一個！你看她兩個腮幫子鼓鼓的，滿嘴巴的吃……這準(zhǔn)是納達(dá)什卡……瞧著吧，我非把你們……用開水狠狠燙一頓不可！”
十分鐘后，女仆室里擠滿了人，開始點收漿果。交來的不多；有的交來半籃，有的只是在籃子底上裝了一點兒。只有小矮子波里卡交來滿滿一籃子。
“怎么啦，美人們！你們在樹林子里蕩了十個鐘頭，就采回了這么多漿果嗎？”
“熟透了的漿果還很少，”丫環(huán)們替自己辯護(hù)。
“哦。為什么波里卡摘了滿滿一籃呢？”
“興許是她運氣好?！?br/>
“哦，哦。你過來，長子，張開你的臭嘴，對著我哈口氣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對她臉上哈了口氣。
“有馬林果的氣味：嘿，還有你，納達(dá)什卡：過來，親愛的，過來！”
納達(dá)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樣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漿果，沒熟透，她們嘴里倒盡是馬林果的氣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許用上帝發(fā)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你們在橋上一邊走一邊往你們的臭嘴里塞漿果！你們以為太太離得遠(yuǎn)看不見，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該打！該打！罰你們明天紛一整天紗！”
響起了啪啪的掌嘴聲。接著丫環(huán)們把馬林果倒進(jìn)一個籃子里，送到地窖去，同時給孩子們留下了一部分；他們已經(jīng)下課，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長溜露臺上跑著玩兒。
時鐘敲了七點。孩子們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里·波爾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擺了一個前幾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里卜卜響著；開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樣，不同的只是這一次老爺太太也在場。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師查問孩子們學(xué)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說，“連斯杰班·瓦西里依奇的功課都答得不壞。”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對“蠢貨”說?！澳銈兇蠹叶己劝伞旌劝?！你們用心讀書，應(yīng)該心疼心疼你們；親愛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帶他們到村子里去散散步吧！讓他們呼吸點鄉(xiāng)村的空氣！”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兩人單獨留下來。他慢吞吞地一顆顆地吃著馬林果，說：“新鮮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后來，他同樣慢吞吞地拿起一只桃子，削掉腐爛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塊，不慌不忙地一塊一塊地吃著，說：“雖說爛了一小塊，可是好的地方還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見他磨磨蹭蹭，心里急得象開了鍋似的。
老頭子雖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沒有什么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趕快離開。她不愛聽丈夫說廢話，再說她也沒工夫。眼看著村長就要來了，得聽取他的報告，布置他明天該做什么。因此，她在這兒簡直如坐針氈，當(dāng)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說到：
“年年不同：今年馬林果豐收，明年楊梅豐收。有時蘋果多得搞不盡……全看上帝高興……”
這時，她拖著沉甸甸的身子從圈椅里站起來，預(yù)備走了。
“喲，跟我談?wù)劧疾辉敢饫玻 崩项^子很委屈地說，“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沒閑工夫聽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邊走邊冷冷地答道?！拔业氖虑槎嗟靡?，沒有時間跟你瞎說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里·波爾菲雷奇沖著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靜下來，轉(zhuǎn)身向站在他背后聽候差遣的侍仆柯尼亞什卡說；
“的確是這樣，老弟！去年黑麥長得好，今年黑麥差些，可是燕麥豐收。當(dāng)然，燕麥不是黑麥，可是不管怎么說，有吃的總比沒吃的好。我說得對嗎？”
“對極啦，老爺，”
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親自動手，在他自用的小壺茶里沏了一壺茶，因為沒有旁的談話對象，他便一邊喝茶，一邊跟柯尼亞什卡聊天。
這當(dāng)兒，孩子們簇?fù)碇彝ソ處?，在村子里?guī)規(guī)矩矩地散步。工作日還沒有結(jié)束，村子里空空蕩蕩；一群村童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著少爺小姐們。
孩子們議論開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么好的房子，可是現(xiàn)在卻空著！”斯杰班對大家講道，“他以前是個窮光蛋，喝酒喝得很厲害，后來他不知從那兒弄到一個圣像——打那時起，他就發(fā)家了。酒也戒了，錢也有了。家業(yè)越來越大，買了四匹馬，一匹強似一匹，還買了牛羊，又造了這座房子……臨了，請準(zhǔn)了由勞役租改為代役租，做起買賣來……母親老納悶兒：安季普卡怎么這樣走運呢？有人告訴她，說安季普卡有一個圣像，給他帶來了運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他的圣像。那時，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意送錢給她，可是她說什么也不干。她說：‘你向別的圣像禱告也是一樣……’這樣，她沒有把圣像還給他。從那時起，安季普卡又窮下來了。他開始喝酒，發(fā)愁，一天不如一天……現(xiàn)在，好好一座房子空著，他卻帶著一家子住在后邊茅草屋里。從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勞役租，一個星期以前，他還在馬房里受過懲罰……”
“這是卡吉卡的房子，”劉勃卡接著說，“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園柵欄旁看見她，又黑又瘦。我問她；‘怎么樣，卡吉卡，跟了莊稼漢，日子過得美嗎？’——‘有什么好說的，我會向上帝替您的好媽媽禱告一輩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們瞧！一根好木頭都沒有！”
“活該，”蘇菲亞斬釘截鐵地說，“要是丫頭們個個都……”
整個散步時間消磨在諸如此類的談話中。沒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議論，因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們不同情莊稼人的遭遇，他們認(rèn)為莊稼人只有忍氣吞聲的義務(wù)，沒有抱怨的權(quán)利。相反，母親的行為，她對農(nóng)民的態(tài)度，卻得到了他們無條件的贊賞。他們稱贊她“有辦法”，說她“會挑好的吃”，說倘使沒有她，他們現(xiàn)在只好靠父親那三百六十個農(nóng)奴過窮日子。連“可惡的蠢貨”也參加了歌頌的大合唱……札特拉別茲雷家現(xiàn)在擁有三千名農(nóng)奴，這個數(shù)目使孩子們驚異到了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產(chǎn)業(yè)??！”斯杰班興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們應(yīng)該感激她一輩子！”格利沙接口說。
“要是沒有她，我們算個什么！”“蠢貨”仍舊快活地嚷道，“還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別茲雷！‘您有多少農(nóng)奴，札特拉別茲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這么點兒！”
“現(xiàn)在你們對她的看法就對了，”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稱贊孩子們?！澳銈冞@種優(yōu)美的感情，我也會告訴你們的好媽媽的。你們的好媽媽是個勞苦星。你們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干；她呢，從早到晚都在為你們操心，全是為了使你們過得好些，使你們將來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也許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聽說，尼基茨柯耶莊園要出賣，你們的好媽媽已經(jīng)在談判這宗買賣?！?br/>
這消息引起了熱烈的喝彩。孩子們歡躍著，鼓著掌，失聲叫喊著。
“尼基茨柯耶莊園有好幾個村子，還有五百名農(nóng)奴呢！”斯杰班贊嘆道?！皨寢屨嫘?！”
“是四百八十三名農(nóng)奴，”格利沙糾正哥哥的話；有關(guān)這宗買賣的談判，他已經(jīng)知道一些，但暫時還沒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陽西下，宅子里漸漸暗淡下來，女仆室里甚至相當(dāng)黑了。丫環(huán)們聚集在桌旁，喝著清水湯。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這兒，盤腿坐在木柜上跟費陀特村長談話。費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鑠，如果莊稼人說的是實話，那么他的手打起人來還相當(dāng)重呢。他拄著拐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從容不迫地回答她的問話。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賞識這個村長；她深知他不是個姑息農(nóng)民的人，他手上的拐杖不是不派用場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僅由于恐懼，而且由于良心的驅(qū)使，真心實意地承認(rèn)自己是農(nóng)奴。這樣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農(nóng)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經(jīng)驗，而且往往聽從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簡單一句話，這是兩個能夠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兒干完了嗎？”安娜·巴甫洛夫娜問道。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垛最后一個干草垛。我吩咐他們，不干完不準(zhǔn)回家?！?br/>
“干草好嗎？”
“今年的干草特別好；又干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過，割得比哪年都干凈！”
“我擔(dān)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么說呢，太太……這要看我們怎么個喂法……要是我們隨便把飼料扔給牲口——就會不夠，要是精打細(xì)算，就夠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麥?zhǔn)粘删秃芎?。我以前對您說過，別把荒地全租出去，應(yīng)該等些時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請原諒！天無絕人之路……明天的活兒你打算怎樣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兌金諾去割草，派娘兒們到伊公諾沃去收黑麥?！?br/>
“收黑麥！太早了吧？”
“今年節(jié)期來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這個時節(jié)，馬林果還沒影兒，可是今年所有的馬林果樹都結(jié)滿了透熟的果子?！?br/>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來的只遮了個籃子底兒。”
“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個籃子裝得滿滿的也裝不完?！?br/>
“你們聽見沒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轉(zhuǎn)身向丫環(huán)們說?！熬瓦@樣辦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麥。講完了嗎？”
村長躊躇著，仿佛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說似的。
“還有什么事嗎？”太太警覺地問道。
“有一點兒小事……不過只能我和您單獨談……”
安娜·巴甫洛夫娜臉色發(fā)白，幾乎跑著向臥室走去。
“還有什么事，快講！快說！”
“我們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尸，”費陀特低聲報告。
“這日子真難過！剛剛出了逃兵，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死尸……誰看見的？在哪兒？什么時候？”
“是米亞諾沃村的安東看見的。他說，‘我經(jīng)過維里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太陽已經(jīng)落山，發(fā)現(xiàn)“他”吊在一棵白樺樹枝上?！?br/>
“吊死的？”
“吊死的?！?br/>
“別人知道這件事嗎？”
“干嗎要對別人講！我已經(jīng)嚴(yán)格命令安東，不準(zhǔn)他對任何人說。您要不要親自問問安東？我怕您要問他，已經(jīng)帶他來了……”
“不用了。你這樣辦吧：你不是說，死尸吊在靠近維里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里么？那地方，我們的樹林和維里坎諾夫家的樹林是一樣的。你馬上帶領(lǐng)安東，再帶上村子里的米海依爾做他幫手，三個人一道，立刻去把這個吊死鬼從我們的白樺樹上取下來，掛到維里坎諾夫家的白樺樹上。明天，天一亮，你們再去一趟，要是有腳跡，你們就想法滅掉它，不讓人家發(fā)覺。白天里，你們再去看幾趟：維里坎諾夫家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吊死鬼恐怕又會把他移到我們這邊的白樺樹上來的。你給我當(dāng)心點！走漏了消息，你負(fù)責(zé)！老頭兒，忙了一天，你也夠累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辛苦你啦！”
“沒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沒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報告結(jié)束；女管家給村長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塊撒了鹽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視著愈來愈濃的黃昏，在臥室的窗前站了一陣。半小時后，她看見三個人影從村里鉆出來，朝維里坎諾沃莊園那邊走去，她確信她的命令已經(jīng)有一部分執(zhí)行了。
飯廳里終于傳來了盤子和勺子的叮當(dāng)聲。
仆人報告，開晚飯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飯的食品完全跟午飯一樣。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每一道菜，暗暗記住還剩下幾塊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夠明天吃一天，湯也剩得相當(dāng)多，這使她非常滿意，只是肉凍全吃光了。不過，平心而論，肉凍吃了三天也夠了！可以換換口味，趁那半只成雞還沒有放壞，美美地吃它一頓吧。
工作日結(jié)束了。孩子們吻過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頂樓兒童臥室去。但是女仆室里還沒有安靜下來。丫環(huán)們象著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發(fā)出解除魔法的咒語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臥室去的時候，對她們叫道。
臨睡前，她打開錢匣，檢查里面的財物是否原封未動。然后，她追憶是否還有什么事忘記做了。
“我今天真的沒梳頭嗎？”她問侍女。
“是，您沒梳頭……”
“竟會有這樣的事！不過，說實話，成天跑來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記才好：你提醒我……”
她脫掉上衣、罩衫，鉆進(jìn)鴨絨被里。但是這時她又想起一件事來：
“唉，我今天還沒有在額頭上畫十字呢……唉，”多么罪過??！嗯，上帝饒了這一回！薩什卡：給我掖掖被子……掖緊一點……行了！”
一刻鐘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夢鄉(xiāng)里。
地主莊園的夏季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條件的影響下，畫面雖有改變，但農(nóng)奴們的辛勞實際上并沒有減輕，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濃，黑暗和窒息達(dá)于極點。
誰能相信，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時代：一些人貪婪、虛偽、專橫和殘忍無情，另一些人卻被摧殘到了玷污人類形象的境地，兩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工作日開始了，但是工作暫時進(jìn)行得十分拖沓。因為還沒有聽到太太嚴(yán)厲的呵斥聲，丫環(huán)們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閑聊天。繡花的針，編花邊的小木軸，慢吞吞地移動著。
時間雖然還早，可是太陽已經(jīng)漸漸曬熱了工作室。這將是一個悶熱的日子。她們談?wù)撝裉鞎魇裁窗才?。如果派她們到樹林里去采蘑菇或漿果，或者吩咐她們到果園里去摘漿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們整天坐在繡花架和花邊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單是暑熱和悶氣就夠受了。
“聽說，黑麥地里藏著一個逃兵，”丫環(huán)們交換著情報，“前兩天，達(dá)舒特卡出村到樹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從黑麥地里跳出來，攔住她，搶了她帶的面包和一點牛奶，才放她走?！?br/>
“你看，他沒有胡來嗎？”
“沒有，她說，他役有把她怎么樣，光是搶走了她的吃食。聽說，這個丘八還是本地人呢，維里坎諾沃莊園里那個叫謝遼日卡的前導(dǎo)馬騎手?！?br/>
“可是洛姆村那邊有熊。要是太太派我們到那里去，熊準(zhǔn)會請我們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說。
她是個終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環(huán)，年紀(jì)已經(jīng)二十四五，身長卻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長著一對貓眼睛，挺著個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強迫她干的活兒和身強力壯的丫頭一樣，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較低的繡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罷了。
?、偌s合我國二市尺七寸。
“聽說，”閑談中有人問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拖到窩里，讓她過了整整一冬，真有這種事嗎？”
“怎么役有！她還當(dāng)了熊的廚娘呢①！”聽的人取笑說。
?、龠@是一句反話，意思是被熊吃了。
這時，值日的小丫環(huán)飛快地跑進(jìn)工作室，小聲報告大家：
“太太！太太來了！”
丫環(huán)們的喧鬧聲頓時沉寂下來。她們埋下頭干起活兒來了；繡花針敏捷地閃動著，編花邊的小木軸來回敲打著。門口出現(xiàn)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沒梳頭，沒洗臉，穿著油污的上衣。她打著哈欠，在嘴上劃著十字①。有時，她這么站一會兒就走了，有時，她還要檢查一下干的活兒。遇到后面一種情況，少不了一清早就聽到兩三下掌嘴的響聲。特別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環(huán)，她們正在學(xué)手藝，因此常常把活兒做壞。
?、俣砣嗣孕?，打哈欠時在嘴上劃十字，意在避邪。
不過，這一次倒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會兒，便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女仆室走去。穿著破爛的上衣和油污的圍裙的老廚子，正背著雙手在那兒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來。桌上擺著幾盤“隔夜的”剩菜和一鍋隔夜的湯。旁邊放著比較新鮮一點的食物：一塊腌牛肉、半只熏鵝、牛頭肉、牛油、雞蛋、幾塊砂糖、面粉，等等。太太開始吩咐了。
“我們的湯好象已經(jīng)吃了兩三天了吧？”她察看著鍋子問道。
“是呀，已經(jīng)吃了兩三天了，太太。都發(fā)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燒新鮮湯吧。新鮮牛肉還有嗎？”
“新鮮牛肉全吃光了?！?br/>
“怎么？好象還有一塊吧？你還說過，準(zhǔn)備給老爺做肉餅的?！?br/>
“兩個肉餅，老爺已經(jīng)吃了兩天啦?！?br/>
“哪里用得了這么多牛肉？老是在買，買，可是問起你來，總是沒有了，沒有了……”
“當(dāng)然啦，吃掉了——就沒有了，”廚子用譏諷的口吻說。
“啐！真沒有辦法，宰只雞吧……不不，還是這樣吧：燒一鍋腌牛肉白菜湯，讓雞多活幾天?！陬^再到馬雅洛沃村去買一、兩普特①牛肉。……你給我小心點兒，老家伙……哼，‘當(dāng)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貴，吃不起啦，四個盧布（紙幣）一普特……你給我位省點，別亂糟蹋！好，熱菜就這樣定了，涼菜有些什么呢？”
?、僖黄仗丶s合我國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凍還剩下一點兒，差不多沒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細(xì)察看剩下的肉凍。盤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凍，當(dāng)中有幾塊殘存的牛腦髓和牛頭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廚子呀。把剩下的肉凍化開，再倒進(jìn)模子里，加點牛頭肉，就做成新鮮的肉凍了?！?br/>
太太放下牛頭肉，接著說：
“昨天的調(diào)味汁大概也沒有了吧……不，你先說說，昨天的牛肝還有嗎？”
“牛肝沒啦，太太?！?br/>
“我親眼看見盤子里還剩兩塊！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兩步跳到廚子緊跟前。
“說！你把牛肝弄到哪兒去了？”
“是我的錯，太太?！?br/>
“弄到哪兒去了？說！”
“狗吃掉了……我沒有看管好，太太?！?br/>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頭瓦西里蘇什卡！賠我的牛肝，哪怕你給我生出來！”
“您看著辦吧，太太?！?br/>
廚子站在那里，望著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躊躇一陣，終于跟既成事實妥協(xié)了。
“嗯，我們今天就不用調(diào)味計了，”她拿定主意?！澳憔瓦@樣告訴大家。老家伙拿調(diào)味汁給他姘頭吃了。瞧吧，老爺不叫你罰跪才怪呢?！?br/>
接著談第二道熱菜。太太面前的盤子里放著一只剔得干干凈凈的羊腿，上面連一絲肉影子也找不出來。
“沒有了也只好沒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來了一只兔子；看來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給您出個主意吧。那只留著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還可以放些時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凈了食指，握住拳頭，將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①，伸向廚子，說：
①一種表示輕蔑的手勢。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總共才冰鎮(zhèn)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兒沒有冰嗎？”太太聲色俱厲地對女管家說。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氣多熱呀，”女管家替自己辯解說。
“不是天熱就是天暖……你們就知道說這種話！老母狗，我這就派你去管火雞，讓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財產(chǎn)會有什么下場！那么，就這樣辦：把牛腿熱一熱，當(dāng)今天的第二道熱菜?；沓鋈チ耍簺]有調(diào)味汁，我們多吃點牛肉好了。以后來了客人，再烤新鮮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貴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臨了還罵你！他們還隨身帶來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們吃，供他們喝！還得用好飼料喂他們的馬！他們坐的車子是用六匹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麥呀！”
“這是免不了的……”
“你也給我小心點，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萬別扔掉。上面還有一點肉，剛下來做涼雜拌兒倒挺合適。昨天的白面點心一點沒剩下嗎？”
“一點沒剩下，太太?！?br/>
“那就做草莓糕吧。說實話，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長霉了。再去領(lǐng)兩三塊糖，一兩個雞蛋……好了，好了，你別嘮叨啦！夠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塊腌牛肉，拿出兩個雞蛋、三塊糖，又用指頭在一塊牛油上劃了一條線，并且因為廚子想多要一兩牛油爭論了老半天。
廚子離開后，她向鋼盆走去；那銅盆的頂端掛著一個有活動拉桿的銅制盛水器。太太洗臉的時候，女管家隨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發(fā)著酸氣；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樣？看出什么苗頭沒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嗎？”太太問。
“我還說不準(zhǔn)，”女管家回答，“從外表看，是有了?！?br/>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給最窮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羅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見他們常常呆在一起。對了，還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麥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逃兵?！?br/>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聽到“逃兵”二字，臉色立刻發(fā)白了。她停止洗臉，把濕漉漉的面孔轉(zhuǎn)向女管家，問道：
“逃兵？在哪兒？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怎么不報告我？”
“離這兒不遠(yuǎn)，在黑麥地里。一個叫達(dá)舒特卡的鄉(xiāng)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攔住她，所說是搶走了她的面包。達(dá)舒特卡認(rèn)出了他。原來是維里坎諾沃莊園那個前導(dǎo)馬騎手謝遼日卡……您記得嗎，他還嚇唬過他們的村長，說要殺死他呢。”
“你為什么不報告我？到處都有逃兵蕩來蕩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兩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報告呢，這是村長管的事呀！我對村長說過。你去報告太太吧?？墒撬f，報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許是怕您心煩?！?br/>
“怕我心煩！怕我心煩，嘿，多會體貼人！要是那個逃兵放火燒莊園，誰負(fù)責(zé)？告訴村長，一定要抓到那個逃兵！天黑以前帶來見我！帶著達(dá)舒特卡到她看見逃兵的那塊地里去搜查?！?br/>
“人都割草去了，誰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兒①。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②，不要叫他們?nèi)ァＷ屇切┙o自家割草的漢子③去——讓他們怨他們自己。誰叫他們盡圖快活；養(yǎng)出這些逃兵來！”
?、僦竸谝圩夂痛圩獾膬煞N農(nóng)民。
②指勞役租農(nóng)民。
?、壑复圩廪r(nóng)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臉，心情稍微乎靜了一些，重新跟阿庫麗娜談起話來。
“今天把那些母馬趕到哪兒去呢①？還是讓她們留在家里？”她問。
?、倌格R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給使女們派什么活兒。
“聽說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們到樹林去摘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們路上注意，見了逃兵就逮住?！?br/>
“吃過午飯再去嗎？”
“給她們每人發(fā)一塊面包，一撮鹽，再給她們兩三斤燕麥粉，大伙兒一道吃——夠她們吃啦?；貋碓俪酝盹垺瓉淼眉疤铒柖亲拥模∵€有，你要好好監(jiān)視李普卡……對我負(fù)責(zé)，如果出了事……”
當(dāng)女仆室里演著這一幕一幕戲的時候，瓦西里·彼爾菲雷奇·札特拉別茲雷正關(guān)在書房里張羅圣餅。他象一個不折不扣的東正教教士一樣做著奉獻(xiàn)祈禱：喃喃地念著規(guī)定的祈禱文，高高地舉起雙手，深深地行著鞠躬禮。但這并不妨礙他不時窺察窗外的動靜：是否有人穿過院子，有沒有偷走東西。他的眼睛特別尖利地監(jiān)視著果園的大門。眼下正是漿果成熟的時期。果然有人躡手躡腳地進(jìn)來了。
“你上哪兒，上哪兒去，小混蛋？”他的吆喝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傳到一個小男孩的耳里；這小廝違反規(guī)定，走近了為防盜而筑起的果園柵欄?！扒莆易崮?！你是誰家的？說，誰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還沒落音，那孩子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仿佛鉆進(jìn)地縫里去了似的。
老爺轉(zhuǎn)回半個身子，準(zhǔn)備繼續(xù)做禱告，忽然他的視線落到了從果園里出來的老園丁的妻子身上。她雙手藏在圍裙底下，看樣予她手里好象拿著什么東西。老爺正要吆喝，可是園丁的妻子及時發(fā)現(xiàn)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從圍裙底下拿出來。原來她兩手空空，并沒偷東西。
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在我們那一帶以聰明和知書識禮聞名。他懂法文和德文，雖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許多藏書。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舊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標(biāo)準(zhǔn)歷書》，一部《勃留斯歷》②，一部《祈禱指南》，最后，還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謎》。最后那一本是他心愛的讀物，大家因為他讀過這本書而對他非常欽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出名的教徒，熟悉教會的各種儀式，懂得什么時候必須深深地膜拜，什么時候必須表現(xiàn)出深受感動的表情，還能勤懇地隨著神職人員誦讀祈禱經(jīng)文。
?、俚抡Z：《口語字典》。
?、诓羲梗?670—1735），彼得大帝時代的一位學(xué)者，曾在俄國傳播哥白尼的學(xué)說，他所監(jiān)制的歷本在當(dāng)時流傳甚廣。
?、劭枴ぐù暮郎?752—1803），德國神秘論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當(dāng)時已譯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謎》，在內(nèi)地貴族圈子里流傳甚廣。
時鐘敲了八點。外面開始感到炎熱的暑氣。孩子們齊集在下人飯?zhí)美?，各就各位，喝著早茶。他們每人面前擺著一杯淡茶和一塊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預(yù)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顏色有些變白。不用說，“可愛的孩子”們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師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監(jiān)督孩子們喝茶，她從清早起就在搜尋著她該處罰的對象。
“我的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壓根兒沒有放糖，”蠢貨斯杰班說，盡管他在沒開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聲是得不到回音的曠野的呼聲。
“沒有放糖，你干脆就別喝吧，”瑪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斷然答道。
“您敢不讓我喝茶！我們雇您來，不是要您不讓我們喝茶的，是要您聽我們的話的！”斯杰班含著眼淚反抗說。
“??！我是你們‘雇’的！你敢撒野！……不準(zhǔn)你喝茶！”
“不準(zhǔn)你喝，不準(zhǔn)你喝！您就知道這么嚷嚷！我偏要喝，馬上就喝！”
“不準(zhǔn)你喝！你要是認(rèn)錯，請求寬恕，我也許饒了你，但是現(xiàn)在……不準(zhǔn)你喝！”
斯杰班推開茶杯，屈服了。
“那您讓我吃塊面包吧！”他請求說。
“面包……你可以吃！”
這樣，一天剛開始便有了犧牲者。
喝完茶，孩子們走進(jìn)課室，坐下來讀書。即使是酷熱的夏天，也不讓他們休息。
這當(dāng)兒，安娜·巴甫洛夫娜，仍舊穿著油污的上衣，披頭散發(fā)，坐在她的臥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歡獨自一人喝茶，因為這樣她就可以隨意放糖，外加一小壺浮著一層發(fā)紅的奶皮的鮮奶油。房間還沒打掃，侍女拍打著鴨絨被褥，細(xì)小的羽毛在空中飛揚；蒼蠅擾得人不得安寧；但是太太對這種悶熱的氣候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盡管她額角上和敞開的胸膛上冒著汗珠，她也并不覺得氣悶。侍女一邊鋪床疊被，一邊報告說：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點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維里卡諾沃的謝遼日卡?；鶉部窘匙蛱煲估飸c賀他的命名日，自個兒喝醉了不說，還灌醉了廚娘馬爾法。他們唱歌，罵太太是一團(tuán)肥肉?！?br/>
“他們的酒是哪兒來的？誰拿去的？從哪兒拿去的？馬上去把他們給我叫上來，基留什卡，馬爾法，一齊叫來！”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過著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獨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鍋里一樣。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點鐘，可是她已經(jīng)辦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給丫環(huán)們派活兒，聽取大家的報告，回答大家的問題。連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閑得多啊！就拿阿庫麗娜管家來說吧——她什么福沒享過！跑跑地窖，跑跑倉庫，該付的付，當(dāng)收的收……有事項多再跑一趟?；蛘吣醚经h(huán)們來說吧……眼下她們到樹林里去摘馬林果，在那邊失聲尖氣地唱歌，彼呼此應(yīng)地吆喝，或者跟當(dāng)兵的勾勾搭搭……沒什么心事！樹林里挺涼快，風(fēng)不大，又沒有蒼蠅打擾……＊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吃面包，沖燕麥粉……吃得飽飽的！可是她呢，整天腳手不停，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一會兒聽這個說話，一會兒吩咐那個做事：全靠她一個人，全靠她一個人。別的女人還有丈夫幫忙，譬如阿歷山德拉·費多羅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無實！他不是關(guān)在書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蕩來蕩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現(xiàn)在又出來一個逃兵，可是誰管！要是他鉆進(jìn)莊園里來，放把火，殺個人，怎么辦……當(dāng)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來！還有基留什卡那個下賤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兒來的呢？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憐自己，竟至大聲地議論起來。
“要是我欺負(fù)了誰，”她說，“偷了誰的東西，平白無故地懲罰了誰，或者把誰打成了殘廢，殺死了誰，倒也罪該應(yīng)得……可是這樣的事我都沒干過??！為什么上帝單單忘掉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順父母；孝順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報。唯獨我一個人——做了好人卻一場空：管你孝順不孝順——反正是好心無好報！我出嫁的時候，給我的陪嫁值不了幾個錢，現(xiàn)在呢，瞧，我掙到了一份什么樣的產(chǎn)業(yè)：怎樣掙到的呢？全憑我伸著脖頸、挺著胸膛、拼著脊背掙來的：這兒奔走央求，那兒搖尾乞憐……請監(jiān)護(hù)院①里的看門人聞鼻煙！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個精瘦的小職員：‘親愛的，給我開個證明書吧！’我就是這樣掙到這份產(chǎn)業(yè)的啊！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我的勞苦誰會感謝我！勞碌奔波，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我死后，誰也不會想到為我舉行安魂祭！我臨終時，也不會有人守著我，埋我的時候……恐怕連象樣的棺材也不會做一口，弄幾塊木頭隨便拼湊個匣子……前幾天我問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會高興吧？……他笑了笑……他們?nèi)沁@樣。也許有個孩子會說：好媽媽，我要哭你。……可是誰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偕扯頃r代管理教養(yǎng)院、孤兒院、養(yǎng)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楓構(gòu)。
②斯杰班的卑稱。
倘若不是侍女闖進(jìn)來，報告她基自什卡和馬爾法在女仆室聽候發(fā)落的話，真不知這些惱人的思慮會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會兒，女仆室里展開了一場思想交鋒。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
“您倒真有這一手呀，基利爾·菲拉迪奇！您喝過酒嗎？”她說，卻和罪犯保持著一段距離。
但是，基留什卡并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他屬于“死不悔改”一類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為他準(zhǔn)備了一頂紅帽子①。
①指送去當(dāng)兵。
“喝過，太太，”他平靜地回答，好象喝點酒本是一件無所謂的事兒。
“是慶賀您的命名日嗎？”
“是的，慶賀命名日?！?br/>
“您還請馬爾法·瓦西里耶夫娜喝過幾杯嗎？”
“請她喝過，她是我的嬸娘……”
“請您告訴我，您的酒是那兒來的？”
“喜鵲尾巴上捎來的吧?！雹?br/>
?、佟跋铲o尾巴上捎來的”是一句戲謔的俏皮話，意思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這里表示說話的人不屑于告訴對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頓時氣得臉色發(fā)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雙手發(fā)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緊跟前。
“請您別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強硬的口吻警告說，擋開了太太的雙手。
“說，流氓，酒是哪兒來的？”她大聲吆喝，整個宅子都聽得見。
“從拿酒的地方拿來的?！?br/>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覺似的呆呆地站了一會。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饒，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頭再收拾你！”太太終于斬釘截鐵地說道?！敖o我滾！至于你，”她對馬爾法說：“馬上就治你的罪！馬上給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雞：在那邊，你可以更加隨便跟那些慶賀命名日的人去灌黃湯……”
接見完畢。一天的工作進(jìn)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進(jìn)行活動。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分給每個孩子一小塊圣餅，喝完茶，便回書房里去了。孩子們死背著功課。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記她還沒有梳頭，也退回到臥室里。
她鎖好房門，坐在一張大寫字臺旁，把錢匣子拖到面前來。這個錢匣子一向放在寫字臺上，正好對著她的床頭，因此，她隨時都能看見它。錢匣子里，除了銀錢，還存放著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齊齊的重要信件。各處田莊的往來信件另外扎成一束；法院、監(jiān)護(hù)院、大孩子們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別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點現(xiàn)金，查明分文不短。隨后，她解開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檢查是否有忘記辦了的事，有沒有需要寫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這需要花許多時間，但都毫不拖延地辦完了。在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滿可以自稱為楷模。她總是今日事今日華。她的記性很好，什么小事她都記得，但她并不依仗記憶力，無論辦一件什么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證明文件。村長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這個習(xí)慣，從來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東西。她有相當(dāng)多的訴訟案件，全部進(jìn)程她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所信賴的、深知案情機(jī)密的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縣地方法院的官吏，也從來不敢將她出賣給她的對手，因為他知道，她能憑著自己的敏感，察覺出他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一般說，與其說是莫吉里采夫指導(dǎo)她打官司，毋寧說是他聽取她的意見，然后將這些意見寫成合乎法律規(guī)定的文書，并指點她向什么機(jī)關(guān)、什么人行多少賄賂。在行賄方面，她總是唯他的指點是從，因為她意識到，為了打贏官司，多行賄總比少行賄的好。
這一次要辦的事相當(dāng)多，因為今天有機(jī)會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個田莊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張灰黃的紙，裁做四塊。她舍不得用紙，總是盡量用零碎紙頭寫信。為了節(jié)省郵資，她寧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機(jī)會才寫信。在這方面，也象在別的方面一樣，表現(xiàn)出極其嚴(yán)格的節(jié)約。
她的筆頭在四開的小紙片上迅速地滑過。沒有一句多余的話；每一個想法都用命令式，簡短而確切地表達(dá)出來，使要說的話全部容納在那張小紙片的正面。然后把信折成一個結(jié)的樣兒，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時托人捎走?；鹌崾且ㄥX買的，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人們甚至想出一個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來信上的火漆印刮下來，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隨便濫用，這種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夠用的。
“財產(chǎn)全靠這樣積攢起來，”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揚說，“這里省一戈比，那里掙一戈比——積少成多，攢起來就是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瓦西里·波爾非雷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刮來信上的火漆印，連信封也要保存起來，因為把信封翻過來，那干凈的一面也許還可以用來寫一封短信。
要辦的事終于全部辦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著似乎還有一件事想辦而沒有辦。后來也終于想起來了：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梳頭。可是，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園丁的聲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來的桃子都揀了兩大盆呢?！?br/>
園丁的話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剛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頭的念頭打斷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驚呼道：“一忽兒這里，一忽兒那里！不讓人喘一口氣！去吧，謝爾蓋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隨后就來?！?br/>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這個園丁，待他比待別的家奴溫和。第一，他負(fù)責(zé)守護(hù)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買他來時花了不少錢。因此，為了退一時之快而“花掉”已經(jīng)投放的本錢，對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溫室去檢收水果時，差不多總要隨身帶一個“可愛的孩子”?，F(xiàn)在她也這樣辦了：
“喂，怎么樣，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課做得怎樣？”她走進(jìn)課房里問道。
孩子們乒里乓唧推開凳子，爭先恐后跑來親吻好媽媽的手。
“今天我們沒什么可吹噓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勢地說：“教義問答——不行，《詩學(xué)》①——甚至非?！?br/>
?、僖环N特設(shè)的課目，被稱做《詩學(xué)》?！髡?br/>
“你瞧，我到溫室去，本來想帶你去，可是現(xiàn)在……”
“哦，不！”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歡她的評語，便改口說，“我希望我們以后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詩學(xué)》上的功課嗎？”
“能回答，”格利沙滿臉通紅，兩眼含淚，嘟囔著說。
“那好，你可以跟媽媽去了。”
格利沙向媽媽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答應(yīng)了……快站起來吻她的手！說：merci①，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多么仁慈……對，就是這樣?！?br/>
?、俜ㄕZ：謝謝。
兩分鐘后，蠢貨和“可惡的孩子”們看見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著母親匆忙地穿過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溫室相當(dāng)寬敞。共有兩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種分隔成若干間：桃子、杏子、李子、萊茵克洛德李子①（當(dāng)時叫匈牙利李子）各占一間。溫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幾座防霜棚。此外，溫室外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種著修剪過的樅樹，這塊空地叫做“陳列場”，陳列著一排排裝滿各種水果的瓦盆。溫室里的窗戶已經(jīng)卸下，空氣里彌漫著溫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氣，吸進(jìn)去都舍不得呼出來。赤日當(dāng)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興極了；果子結(jié)得很多，個個都長得很飽滿。園丁交給她兩盆從樹上掉下來的水果，她點收著，一個一個地放到另外兩個空盆里。在紅果莊，水果都是嚴(yán)格數(shù)過數(shù)的；桃樹剛“結(jié)果兒”使精確地點過數(shù)，以后不管長得好壞，即使是沒長熟的，園丁都得保管好，交給太太點數(shù)。當(dāng)然，也容許有損耗，但損耗的數(shù)量必須是極小的。
?、僖环N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壞的桃于挑出來，賞給格利沙一個。他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媽媽，多好吃啊！”他帶著陶醉的神情一邊贊賞著，一邊親吻好媽媽的手兒，“這種桃子叫什么名字？”
“叫橙黃桃?，F(xiàn)在我們到每間溫室里去看看，再吃點別種桃子。誰受我——我就愛他；誰不愛我——我就不愛他。”
“別這么說，好媽媽！大家全愛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講情。不過，你別太癡心啦，好乖乖：以后你會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樹上，園丁和他的兩個助手從果樹行列的后面爬到樹頂上去，那里的桃子比樹下部的熟得透。采摘開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著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著，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邊，沒熟的（可以做果醬）放在另一邊。工作進(jìn)行得很慢，但水果卻采得很多。
“這些帶酸味的大白桃，這些花斑桃，是我在‘樂園’里弄來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對格利沙說。
采摘結(jié)束了。托盤和瓦盆都堆滿了鮮紅、多汁、氣味芬香的果子。由五個人組成的采摘隊，每個人的腋下夾著、頭上頂著貴重的收獲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卻不忙著回家，她一會兒看看馬林果樹，一會兒看看楊梅，一會兒又看著醋栗。全熟透了，楊梅甚至差不多快沒有了。
“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說，舉起兩手輕輕一拍①。
?、俦硎就锵У氖謩?。
“今天就該摘啦，可是您把丫頭們派到樹林里去了！”園丁答道。
“這么多的馬林果我們怎么辦呢？”她苦惱地說?！耙⒁础⒁?、要腌?！?br/>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幾個丫頭吧——她們一下子就收拾好了?！?br/>
“你說得倒好，老家伙：你管的只有一樁事，我呢，成天這里那里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氣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①去侍奉上帝！”
?、僦改抢锏男薜涝?。
“哎呀，好媽媽！”格利沙驚慌地叫道，淚水涌進(jìn)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jīng)陷入了傷感的境地，繼續(xù)滿腹牢騷地嘮叨著，說她一定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給自己蓋一間修道室，辟一個小菜園，買一頭小牛，安安靜靜過日子。清閑自在，無牽無掛；她不管別人，別人也不管她?？墒悄闱片F(xiàn)在！水果偏偏長得這么多，兩個月工夫未必能處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兩三個星期的時間。除此以外，還有多少事要辦啊——她得到處奔走，大家要跑來請她指示這指示那！不，她受夠了！也該想想拯救靈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聲地訴說著這一切，看到連花錢買來的園丁謝爾蓋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滿意。但是正當(dāng)她嘮叨得最起勁的時候，一個小丫環(huán)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果園的門口，向她報告，說老爺“發(fā)脾氣”啦，因為已經(jīng)兩點多鐘，還沒有開午飯。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腳步往屋里走去，因為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對于按時開飯這一點是非常認(rèn)真的。他一晝夜只吃一頓正餐，他要求兩點鐘準(zhǔn)時開午飯。這一日本以為他要大吵大鬧一場（因為按規(guī)定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刻鐘），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噴噴的水果，老主人的心樂開了花。他站在陽臺上，遙遙地向走近來的采集隊伍劃著十字；最后他走到臺階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這一切都是她掙來的：在他單身的時候，他有一個很小的果園，栽著幾十棵漿果樹，間種了幾棵品種極其平常的蘋果樹?，F(xiàn)在，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家業(yè)”在縣里幾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為它而自豪。因此他現(xiàn)在不僅不再沖著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兒”、“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劃著十字親熱地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頰親親她的面頰。
“好媽媽，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他拍著大腿說?！昂?，今年的收成多好??！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頓了，您分給我一個小桃子吧……喏，就這個也行！”
他從樹上落下來的桃子中挑了一個摔得最爛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盤上。
“拿一個好一點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勸他，“這個到晚上會爛掉一半的！”
“不，不，不，這一個就行了！要是爛了，我就把爛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醬?！?br/>
這一頓午飯破例地吃得很順利，廚師、仆役居然沒惹老爺太太生氣；連蠢貨斯杰班也逃過了懲罰，雖然他由于沒有調(diào)味汁竟說了一句“今天的調(diào)味汁大概是母雞偷去吃了吧”。這句輕率的俏皮話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比較和緩的威脅：
“我今天不想弄臟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說，“要不然，蠢貨，你說這種話，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飯后，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躺下來，一直休息到傍晚六點鐘；孩子們跑進(jìn)園子里，但沒有玩多久，因為一個鐘頭以后，他們又該坐下來讀書，直到六點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臥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個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來，她還不能安心休息。還沒有躺一個鐘頭，她那警覺的耳朵已經(jīng)聽到了喧鬧聲，于是她猛然從鴨絨被里鉆了出來。一群農(nóng)民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從村子里走來了。這是那個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臺階跑去。
逃兵很瘦，一臉怒氣。他下身穿著一條破爛的條紋麻布褲子，上身穿著一件襤褸的襯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軀。蒼白的臉上閃爍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轉(zhuǎn)動著；反綁在背后的兩手無力地攥著兩只拳頭。他被人推著搡著向前走去，大叫大嚷著：
“我是官家的人——不許你們打我……我要是高興，我自己會去見長官……不許你們打我！別人能打我，你們不夠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為捉拿逃兵耽誤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時光，也氣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繼續(xù)揮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說，“太太會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這時太太已經(jīng)來到臺階上，在那兒等著。全家的人紛紛涌到院子里，連孩子們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熱鬧。遠(yuǎn)處，一個奉命趕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環(huán)，正朝馬廄那邊跑去。
“喂，過來，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啊呀呀，一個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這的的確確是維里坎諾沃的謝遼日卡……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稱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過去……對，就是這樣！喝，穿得多時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舊毫無意義地咆哮著，“不許你們打我……”
“我們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護(hù)你，官家的財產(chǎn)應(yīng)當(dāng)好好保護(hù)呀?；仡^我們按規(guī)矩給你戴上木枷，派一輛大車，趁晚上天涼快的時候送你進(jìn)城。再從那兒送你回團(tuán)隊去……叫你穿過隊列……嘗嘗鞭子、短棒的滋味①……這在你們的歌子里是怎樣唱的？……”
?、偕郴识韲婈犞袑μ颖┬幸环N夾鞭刑：將逃兵押著，在兩列士兵中間來回走動，兩邊的士兵在逃兵經(jīng)過自己面前時，便用鞭子抽他。
“‘穿過青翠的樹林，穿過青翠的樹林，好小子！’”一個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聽見沒有？唔，我們就這樣辦：給你戴上木枷，可愛的朋友，趁晚上涼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開始嚷叫，但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大概是想到“穿過隊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亂了。也許，他已經(jīng)實地嘗過這種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這樣的款待（因為開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懲罰的），將來就決不會再有什么稱心的日子過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饒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聲跪下去，語無倫次的哞哞地說，“你憐憫憐憫當(dāng)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顴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見到這類把戲，她知道這類把戲只是一種過場，演完過場戲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
“我無權(quán)無勢，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頭頭是道地說，“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門，我也不會逮住你。你本來可以在別處安安生生、舒舒眼服過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經(jīng)濟(jì)農(nóng)民那里……他們會給你面包、牛奶、雞蛋……他們是自由人，自己當(dāng)家作主，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無權(quán)無勢！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個忠仆，我可是個忠仆！”
“好大娘！你還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該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當(dāng)兵，卻開了小差，這可不是說說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當(dāng)兵，開小差！要是你們?nèi)_了小差，法國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見我們的士兵跑光了，那會怎樣呢？我們靠誰去抵抗那些惡棍呢？”
“行行好，饒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吧：你看，我們派了多少莊稼漢去提你，為了這件差事，他們整整耽誤了一天的活兒！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時節(jié)??！捉了你一整天，晚上還得為你派車，派兩個人押送……莊稼漢又得損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兩天兩宿的時間！你這個下流東西，你有什么權(quán)利害得大家雞犬不寧！”她忽然大發(fā)雷霆?！拔?，你們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腳銬起來！狗雜種，還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啰嗦的！”
兩個馬夫跑過來，將逃兵推倒在地上，開始給他的手腳帶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夾得逃兵的骨頭疼痛難當(dāng)。
“木枷！帶木枷啦！”窗子里傳來孩子們的聲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擔(dān)憂！”安娜·巴甫洛夫娜繼續(xù)教訓(xùn)道：“難道我該放了你，隨便你到處亂鉆？請便吧，親愛的，去偷吧，搶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沒想到！整個早上我忙得象泡在開水鍋里一樣，剛準(zhǔn)備歇口氣兒——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個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給我滾……下流東西！帶他去吃點東西，要不然他興許會餓死的！九點以前準(zhǔn)備好大車——上帝保佑你們一路平安！”
下過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臥室走去，她希望鉆進(jìn)鴨絨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氣也好；但是時鐘已經(jīng)指著五點半；再過半小時“姑娘”們就從樹林里回來了，隨后，村長要來……沒時間睡了！
“滾，你們這些淘氣鬼！功課還沒做完，可是你看他們鉆到什么地方來啦！瞧我收拾你們！”她對孩子們吆喝道；他們還一直擠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著戴木枷的逃兵勉強挪動腳步被人領(lǐng)到下人飯?zhí)萌ァ?br/>
她回到臥室里，坐在窗前。現(xiàn)在她可以整整歇半個小時了，但是這一回貓兒瓦西卡來找她的麻煩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個目標(biāo)，縱身一跳，撲到它身上。一只小鳥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這惡棍，老捉小鳥——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嘮叨說。“谷倉里、地窖里、庫房里，耗子成堆，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鳥。不成，得另外找一只貓！”
瓦西卡的行徑雖然激起了她的憤怒，但她還是頗有興致地觀看它玩弄那只小鳥的游戲。瓦西卡用牙齒叼著犧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鳥還是活的，但已經(jīng)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擺動它的小腦袋，吃力地拍著揉皺了的翅膀。瓦西卡一會兒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臉，一會兒，當(dāng)小鳥剛動彈一下時，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犧牲品撲過去。它輕輕咬幾下小鳥的翅膀，又跑開去。瓦西卡好象擔(dān)心小鳥真的還沒斷氣、又不下決心去咬斷小鳥的喉管，一連捉弄了好幾次。拔掉小鳥羽毛的工作開始了。
“唉，兇惡的東西！唉，卑鄙的東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說，“你瞧它干的好事……狠心鬼！你們想想，人類中不是也有這樣的卑鄙東西嗎！一忽兒撲過來，一忽兒又跑開去，一忽兒咬你一口，一忽兒又讓你松口氣。我記得，一個高等法院的書記官就象這樣耍弄過我。他說：‘您以為您的案子有理嗎，太太？’我說，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們的判決也會于您有利。過一個禮拜再來聽消息吧！’可是過了一個禮拜，又是：‘您以為……’他就這樣老吊我的胃口。磨來摩去，弄去我許多錢……我去找科長，我說：干嗎耍這一手？科長回答說：‘您還是耐心一點吧；他那人的脾氣就是這樣！……為了開頭不刁難您，以后辦您的案子爽快一點，非如此不可。’果然：判決下來……于對方有利！我去找他，說：‘我的案子您是怎么辦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他說：‘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決詞寫成這個樣兒，樞密院看了，準(zhǔn)會改判！’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先綁住你的手腳，再接你，花樣可多啦！”
瓦西卡終于拔光小鳥的羽毛，吃了它。這時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群挎著籃子的丫環(huán)。她們唱著歌，有幾個沒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經(jīng)盯住了她們，還在從籃子里拿漿果吃。
“光知道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家伙是誰呢？是長子阿利什卡——就是她！還有一個！你看她兩個腮幫子鼓鼓的，滿嘴巴的吃……這準(zhǔn)是納達(dá)什卡……瞧著吧，我非把你們……用開水狠狠燙一頓不可！”
十分鐘后，女仆室里擠滿了人，開始點收漿果。交來的不多；有的交來半籃，有的只是在籃子底上裝了一點兒。只有小矮子波里卡交來滿滿一籃子。
“怎么啦，美人們！你們在樹林子里蕩了十個鐘頭，就采回了這么多漿果嗎？”
“熟透了的漿果還很少，”丫環(huán)們替自己辯護(hù)。
“哦。為什么波里卡摘了滿滿一籃呢？”
“興許是她運氣好?！?br/>
“哦，哦。你過來，長子，張開你的臭嘴，對著我哈口氣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對她臉上哈了口氣。
“有馬林果的氣味：嘿，還有你，納達(dá)什卡：過來，親愛的，過來！”
納達(dá)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樣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漿果，沒熟透，她們嘴里倒盡是馬林果的氣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許用上帝發(fā)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你們在橋上一邊走一邊往你們的臭嘴里塞漿果！你們以為太太離得遠(yuǎn)看不見，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該打！該打！罰你們明天紛一整天紗！”
響起了啪啪的掌嘴聲。接著丫環(huán)們把馬林果倒進(jìn)一個籃子里，送到地窖去，同時給孩子們留下了一部分；他們已經(jīng)下課，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長溜露臺上跑著玩兒。
時鐘敲了七點。孩子們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里·波爾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擺了一個前幾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里卜卜響著；開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樣，不同的只是這一次老爺太太也在場。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師查問孩子們學(xué)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說，“連斯杰班·瓦西里依奇的功課都答得不壞。”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對“蠢貨”說?！澳銈兇蠹叶己劝伞旌劝?！你們用心讀書，應(yīng)該心疼心疼你們；親愛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帶他們到村子里去散散步吧！讓他們呼吸點鄉(xiāng)村的空氣！”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兩人單獨留下來。他慢吞吞地一顆顆地吃著馬林果，說：“新鮮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后來，他同樣慢吞吞地拿起一只桃子，削掉腐爛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塊，不慌不忙地一塊一塊地吃著，說：“雖說爛了一小塊，可是好的地方還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見他磨磨蹭蹭，心里急得象開了鍋似的。
老頭子雖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沒有什么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趕快離開。她不愛聽丈夫說廢話，再說她也沒工夫。眼看著村長就要來了，得聽取他的報告，布置他明天該做什么。因此，她在這兒簡直如坐針氈，當(dāng)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說到：
“年年不同：今年馬林果豐收，明年楊梅豐收。有時蘋果多得搞不盡……全看上帝高興……”
這時，她拖著沉甸甸的身子從圈椅里站起來，預(yù)備走了。
“喲，跟我談?wù)劧疾辉敢饫玻 崩项^子很委屈地說，“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沒閑工夫聽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邊走邊冷冷地答道?！拔业氖虑槎嗟靡?，沒有時間跟你瞎說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里·波爾菲雷奇沖著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靜下來，轉(zhuǎn)身向站在他背后聽候差遣的侍仆柯尼亞什卡說；
“的確是這樣，老弟！去年黑麥長得好，今年黑麥差些，可是燕麥豐收。當(dāng)然，燕麥不是黑麥，可是不管怎么說，有吃的總比沒吃的好。我說得對嗎？”
“對極啦，老爺，”
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親自動手，在他自用的小壺茶里沏了一壺茶，因為沒有旁的談話對象，他便一邊喝茶，一邊跟柯尼亞什卡聊天。
這當(dāng)兒，孩子們簇?fù)碇彝ソ處?，在村子里?guī)規(guī)矩矩地散步。工作日還沒有結(jié)束，村子里空空蕩蕩；一群村童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著少爺小姐們。
孩子們議論開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么好的房子，可是現(xiàn)在卻空著！”斯杰班對大家講道，“他以前是個窮光蛋，喝酒喝得很厲害，后來他不知從那兒弄到一個圣像——打那時起，他就發(fā)家了。酒也戒了，錢也有了。家業(yè)越來越大，買了四匹馬，一匹強似一匹，還買了牛羊，又造了這座房子……臨了，請準(zhǔn)了由勞役租改為代役租，做起買賣來……母親老納悶兒：安季普卡怎么這樣走運呢？有人告訴她，說安季普卡有一個圣像，給他帶來了運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他的圣像。那時，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意送錢給她，可是她說什么也不干。她說：‘你向別的圣像禱告也是一樣……’這樣，她沒有把圣像還給他。從那時起，安季普卡又窮下來了。他開始喝酒，發(fā)愁，一天不如一天……現(xiàn)在，好好一座房子空著，他卻帶著一家子住在后邊茅草屋里。從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勞役租，一個星期以前，他還在馬房里受過懲罰……”
“這是卡吉卡的房子，”劉勃卡接著說，“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園柵欄旁看見她，又黑又瘦。我問她；‘怎么樣，卡吉卡，跟了莊稼漢，日子過得美嗎？’——‘有什么好說的，我會向上帝替您的好媽媽禱告一輩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們瞧！一根好木頭都沒有！”
“活該，”蘇菲亞斬釘截鐵地說，“要是丫頭們個個都……”
整個散步時間消磨在諸如此類的談話中。沒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議論，因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們不同情莊稼人的遭遇，他們認(rèn)為莊稼人只有忍氣吞聲的義務(wù)，沒有抱怨的權(quán)利。相反，母親的行為，她對農(nóng)民的態(tài)度，卻得到了他們無條件的贊賞。他們稱贊她“有辦法”，說她“會挑好的吃”，說倘使沒有她，他們現(xiàn)在只好靠父親那三百六十個農(nóng)奴過窮日子。連“可惡的蠢貨”也參加了歌頌的大合唱……札特拉別茲雷家現(xiàn)在擁有三千名農(nóng)奴，這個數(shù)目使孩子們驚異到了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產(chǎn)業(yè)??！”斯杰班興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們應(yīng)該感激她一輩子！”格利沙接口說。
“要是沒有她，我們算個什么！”“蠢貨”仍舊快活地嚷道，“還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別茲雷！‘您有多少農(nóng)奴，札特拉別茲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這么點兒！”
“現(xiàn)在你們對她的看法就對了，”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稱贊孩子們?！澳銈冞@種優(yōu)美的感情，我也會告訴你們的好媽媽的。你們的好媽媽是個勞苦星。你們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干；她呢，從早到晚都在為你們操心，全是為了使你們過得好些，使你們將來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也許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聽說，尼基茨柯耶莊園要出賣，你們的好媽媽已經(jīng)在談判這宗買賣?！?br/>
這消息引起了熱烈的喝彩。孩子們歡躍著，鼓著掌，失聲叫喊著。
“尼基茨柯耶莊園有好幾個村子，還有五百名農(nóng)奴呢！”斯杰班贊嘆道?！皨寢屨嫘?！”
“是四百八十三名農(nóng)奴，”格利沙糾正哥哥的話；有關(guān)這宗買賣的談判，他已經(jīng)知道一些，但暫時還沒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陽西下，宅子里漸漸暗淡下來，女仆室里甚至相當(dāng)黑了。丫環(huán)們聚集在桌旁，喝著清水湯。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這兒，盤腿坐在木柜上跟費陀特村長談話。費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鑠，如果莊稼人說的是實話，那么他的手打起人來還相當(dāng)重呢。他拄著拐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從容不迫地回答她的問話。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賞識這個村長；她深知他不是個姑息農(nóng)民的人，他手上的拐杖不是不派用場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僅由于恐懼，而且由于良心的驅(qū)使，真心實意地承認(rèn)自己是農(nóng)奴。這樣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農(nóng)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經(jīng)驗，而且往往聽從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簡單一句話，這是兩個能夠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兒干完了嗎？”安娜·巴甫洛夫娜問道。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垛最后一個干草垛。我吩咐他們，不干完不準(zhǔn)回家?！?br/>
“干草好嗎？”
“今年的干草特別好；又干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過，割得比哪年都干凈！”
“我擔(dān)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么說呢，太太……這要看我們怎么個喂法……要是我們隨便把飼料扔給牲口——就會不夠，要是精打細(xì)算，就夠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麥?zhǔn)粘删秃芎?。我以前對您說過，別把荒地全租出去，應(yīng)該等些時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請原諒！天無絕人之路……明天的活兒你打算怎樣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兌金諾去割草，派娘兒們到伊公諾沃去收黑麥?！?br/>
“收黑麥！太早了吧？”
“今年節(jié)期來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這個時節(jié)，馬林果還沒影兒，可是今年所有的馬林果樹都結(jié)滿了透熟的果子?！?br/>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來的只遮了個籃子底兒。”
“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個籃子裝得滿滿的也裝不完?！?br/>
“你們聽見沒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轉(zhuǎn)身向丫環(huán)們說?！熬瓦@樣辦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麥。講完了嗎？”
村長躊躇著，仿佛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說似的。
“還有什么事嗎？”太太警覺地問道。
“有一點兒小事……不過只能我和您單獨談……”
安娜·巴甫洛夫娜臉色發(fā)白，幾乎跑著向臥室走去。
“還有什么事，快講！快說！”
“我們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尸，”費陀特低聲報告。
“這日子真難過！剛剛出了逃兵，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死尸……誰看見的？在哪兒？什么時候？”
“是米亞諾沃村的安東看見的。他說，‘我經(jīng)過維里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太陽已經(jīng)落山，發(fā)現(xiàn)“他”吊在一棵白樺樹枝上?！?br/>
“吊死的？”
“吊死的?！?br/>
“別人知道這件事嗎？”
“干嗎要對別人講！我已經(jīng)嚴(yán)格命令安東，不準(zhǔn)他對任何人說。您要不要親自問問安東？我怕您要問他，已經(jīng)帶他來了……”
“不用了。你這樣辦吧：你不是說，死尸吊在靠近維里坎諾沃邊界地方的樹林里么？那地方，我們的樹林和維里坎諾夫家的樹林是一樣的。你馬上帶領(lǐng)安東，再帶上村子里的米海依爾做他幫手，三個人一道，立刻去把這個吊死鬼從我們的白樺樹上取下來，掛到維里坎諾夫家的白樺樹上。明天，天一亮，你們再去一趟，要是有腳跡，你們就想法滅掉它，不讓人家發(fā)覺。白天里，你們再去看幾趟：維里坎諾夫家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吊死鬼恐怕又會把他移到我們這邊的白樺樹上來的。你給我當(dāng)心點！走漏了消息，你負(fù)責(zé)！老頭兒，忙了一天，你也夠累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辛苦你啦！”
“沒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沒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報告結(jié)束；女管家給村長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塊撒了鹽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視著愈來愈濃的黃昏，在臥室的窗前站了一陣。半小時后，她看見三個人影從村里鉆出來，朝維里坎諾沃莊園那邊走去，她確信她的命令已經(jīng)有一部分執(zhí)行了。
飯廳里終于傳來了盤子和勺子的叮當(dāng)聲。
仆人報告，開晚飯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飯的食品完全跟午飯一樣。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每一道菜，暗暗記住還剩下幾塊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夠明天吃一天，湯也剩得相當(dāng)多，這使她非常滿意，只是肉凍全吃光了。不過，平心而論，肉凍吃了三天也夠了！可以換換口味，趁那半只成雞還沒有放壞，美美地吃它一頓吧。
工作日結(jié)束了。孩子們吻過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頂樓兒童臥室去。但是女仆室里還沒有安靜下來。丫環(huán)們象著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發(fā)出解除魔法的咒語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臥室去的時候，對她們叫道。
臨睡前，她打開錢匣，檢查里面的財物是否原封未動。然后，她追憶是否還有什么事忘記做了。
“我今天真的沒梳頭嗎？”她問侍女。
“是，您沒梳頭……”
“竟會有這樣的事！不過，說實話，成天跑來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記才好：你提醒我……”
她脫掉上衣、罩衫，鉆進(jìn)鴨絨被里。但是這時她又想起一件事來：
“唉，我今天還沒有在額頭上畫十字呢……唉，”多么罪過??！嗯，上帝饒了這一回！薩什卡：給我掖掖被子……掖緊一點……行了！”
一刻鐘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夢鄉(xiāng)里。
地主莊園的夏季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條件的影響下，畫面雖有改變，但農(nóng)奴們的辛勞實際上并沒有減輕，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濃，黑暗和窒息達(dá)于極點。
誰能相信，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時代：一些人貪婪、虛偽、專橫和殘忍無情，另一些人卻被摧殘到了玷污人類形象的境地，兩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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