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 家奴肖像畫廊續(xù)篇——柯隆

波謝洪尼耶遺風(fēng) 作者:(俄)米哈伊爾·葉符格拉福維奇·薩爾蒂科夫-謝德林(М.Е.Саптыков-Щедрин)著;斯庸譯


  在全體家奴中,柯隆并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特殊品德,不過,因為在他的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眾家奴那種隱秘的人生觀,所以我認為給他寫一篇行狀,決非多余。

  在我們家里,派在內(nèi)室當(dāng)差的男仆,為數(shù)極少,據(jù)我記憶所及,整個宅子里不過兩人而已,一個是父親身邊的侍仆史吉班,另一個就是管膳事的柯隆。不用說,這兩項專職并不妨礙他們二人兼做其他雜務(wù)。母親認為,男仆和女仆比較,更加顯得是吃閑飯的人物,因此她狠狠地緊縮他們的名額。我還記得,有一個時期,我家前室里曾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男仆;但后來老仆逐漸減少,遺缺就沒再補充。

  柯隆知道得很清楚,他生來就是紅果莊莊園里的家奴。此外,他記得,他們起初派他去學(xué)裁縫,因為沒有學(xué)好手藝,才叫他當(dāng)內(nèi)室侍仆,管理膳事。不過,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忽然想到派他去放牲口,他就會變成羊棺獵槍。這便是他的全部人生觀,這隱秘的人生觀并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它自生自長地潛藏在人類心靈的最幽暗的角落里。

  在他看來,既成事實是決不能改變的,因此,它們所以表現(xiàn)為這種或那種形式,具有這種或那種內(nèi)容的問題,從未引起他加以探索的興趣。老爺呆在書房里,太太發(fā)號施令,或者大發(fā)雷霆,少爺們讀書寫字,丫環(huán)們繡花或編花邊。他柯隆洗刀叉、擺飯桌、上菜、冬天生火爐、查看煙突門是否關(guān)得太早或太晚。全有一定之規(guī)。如果偶爾能忙里偷閑,他便走進男仆室,往大柜上一坐,擺開兩腿,打一會盹兒。

  “柯隆,你怎么在這兒打盹兒呀?”有人對他說,“你最好去看看,案板上的油污積得那么厚,最好刮刮干凈?!?br/>
  “我就去刮,”他說,拿起刮刀去了,半小時后,他用圍裙兜著一大堆刮下來的油垢,向女仆室的臺階走去。

  要是在半路上被母親看見,少不了挨一頓訓(xùn)斥:

  “早就該刮了,懶鬼:你看,積了這樣厚!看看都惡心?!?br/>
  他總是回嘴說:

  “人家又不是光干這一件活兒,太太!”

  這句反駁似乎說明,他對外界事物的反應(yīng)能力還沒有完全喪失。但這種能力未必是內(nèi)心獨立活動的結(jié)果,而是他聽見別人這樣說,他機械地重復(fù)一遍面已。

  總之,他的一生好象是一場若斷若續(xù)、顛三倒四的幻夢。甚至在他真正睡著了的時候,他所夢見的也不外是些與他的職務(wù)有關(guān)的事兒:生火爐啦,脅下夾個盤子站在桌旁侍候老主人用飯啦,打掃房間啦。有時他忽然在深夜里跳起來,迷迷糊糊地抓起火鉤,就去捅冷爐子。

  “柯隆,這是妖魔附了你的身,”有人同他開玩笑說。

  “是鬼迷住了你的心竅!”

  他做事沒有條理,份內(nèi)的事,他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地草草做完。如果額外再吩咐他干些什么,他也照辦。總之,除了遵循既定的、可說已經(jīng)滲透他的骨髓的生活秩序,除了十分偶然地遇到的外力的推動,他沒有一點幾個人的主動性。他的工作做得好壞,他所作的有無毛病,他從來不想知道,仿佛只要他形式上完成了仆役任務(wù),便自然而然表現(xiàn)了主動精神,不用檢查它的實際結(jié)果。

  “看看你擺到桌上去的那些玻璃杯!”人們幾乎每天這樣提醒他。對于這種責(zé)難,他總是很自信地、一成不變地回答;

  “看來,我再洗一遍……”

  他是個沉默得出奇的人。從他的舌頭上只是偶爾又偶爾地飛出個把諸如此類意想不到的問題:“您吩咐開飯嗎?”或者:“您吩咐今天生火爐嗎?”得到的答復(fù)往往是:“你傻了還是怎么的,這還用問?”在大多數(shù)場合下,他或者死不開口,或者語焉不詳。比如,喝早茶時母親問他:

  “今天冷嗎?”

  “沒留意,太太?!?br/>
  “瞧你不是穿著皮衣……”

  “當(dāng)然,冬天嘛,不是夏天。”

  甚至在仆人當(dāng)中他也不跟誰交談,雖然差不多所有的家奴都跟他沾親帶故。有時,他從別人身邊走過,忽然收住腳步,似乎要回想什么事,但又想不起來,于是只好說一聲“你好,嬸子!”便又朝前走去。誰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奇怪,因為在其余的大多數(shù)家奴身上也存在著這種沉默的烙印,它是他們不自覺地服從著的總的modus vivendi①的產(chǎn)物。

 ?、倮≌Z:生活方式。

  有時,他在晚上彎到女仆室來(自然是母親不在那里,而且空閑時間比較長一些的時候),坐在柜子邊上,聽安努什卡講述基督教建立初期的苦行者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對他是否有什么影響,他是否真的聽進去了,誰也沒法確定。他聽著聽著,在人家講到最精彩的地方時,他忽然打個哈欠,在口上劃著十字,說:“耶穌基督!”便回到男仆室去打盹兒,直到主人一家于各自回到房里安息,他才去睡覺。

  他的臉上露出抑郁的冷漠表情,但造成這冷漠的原因何在,他自己也未必知道。無論在什么時候,誰也沒有在這張臉上見到過喜悅的光彩,連最平常的滿意表情也看不到。好象這不是活人的面孔,而是從死人臉上拓下的石膏面模。他會看,會貶眼,會抽鼻子,會抖頭發(fā),但是在這些動作后面隱藏著什么樣的內(nèi)心活動,卻役法窺察。

  他一度被派作老主人的侍仆,可是父親非常討厭他的面部表情,老是管他叫“石面傀儡”。至于母親,她不侮辱他,甚至在她發(fā)號施令的時候,她對于這個懷抱隱秘的人生觀的柯隆也比對別的奴隸來得審慎。因此可以認為:她似乎怕他。

  “鬼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兒,”她說,“老是象個大兵帶著刺刀在街上走著。看樣子,他在本本份份地走路,可是你心里會想到:要是他靈機一動,馬上就會捅你一刀。你同他慢慢去打官司吧?!?br/>
  但是,她看見柯隆總在盡心竭力地干著份內(nèi)的活兒,她明白了:這個人不過是一部機器,如果一旦使它脫離了預(yù)定的軌道,就不能不遭到報應(yīng),因為那時它大概會完全停止轉(zhuǎn)動。盡管這樣,她心里對他還是沒有好感。她天生是個勤奮的女人,因此,她對奴婢們的評價的高低,也主要取決于他們的勤奮程度;她喜歡的只是那些所謂干起活兒來又快又好的人。因此,當(dāng)她看見柯隆擺動手臂,莫名其妙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兒,拖著地板刷子在房間里蕩來蕩去,與其說是擦地板,不如說是揚塵土的時候,她便說道:

  “你瞧,糊涂蟲又在竊來蕩去!活象在夢里掛繩子一般!我真想拿刷子接你一頓,拿刷子……”

  然而使母親最傷腦筋的事,莫過于偶爾出現(xiàn)在機隆臉上的微笑。這不是真正的笑,而是類似農(nóng)奴畫師的拙筆制作的肖像畫上的那種笑。

  “嗯,他神志正常,嗯,他在嘲笑什么!”母親嘮叨著,同時好奇地觀察著這種神秘莫測的笑怎樣在“糊涂蟲”的兩片蒼白的薄嘴唇上忽而出現(xiàn),忽而消失。

  能不能把柯隆算作“忠”仆——誰也沒想過這個問題。無疑地,他從來沒有偷過東西,沒有出賣過誰,甚至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粗話,然而這只是一些與他的內(nèi)心活動無關(guān)的消極品質(zhì),因此誰也不曾表彰他在這方面的功績。反正萬萬不可托他辦事,因為要托他辦事,便必須預(yù)先估計到完全無法進料的種種細節(jié)。如果不將細微末節(jié)事先一一交待清楚,那么,一遇到意料不到的情況,他不是束手無策,便是把事情弄得好似一團亂麻,神仙下凡也理不出頭緒來。要他自己拿主意,那是辦不到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想象能力。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奴仆,如此而已。

  因此,經(jīng)常讓他待在仆役室里,不讓他到別處去。母親是個非常器重勤奮而誠實的奴仆的人,她對他的評價是很對的:

  “他固然是個誠實人,可是這又頂什么用!”

  他的外表雖然無疑是個典型的奴仆,但畢竟不能說他是奴仆中的代表人物。中等的個兒,狹窄的肩膀,細長而筋肉強壯的軀干,凹陷的胸窩,當(dāng)他在桌旁服侍主人用餐時,那姿態(tài)叫人看了十分可憐,而當(dāng)他身穿仆役制服,冒著一經(jīng)顛簸便會摔倒在雪地上的危險,侍立在馬車后面的踏板上時,他那兩只很不堅實的腿桿幾乎支持不住他的身子。在莫斯科,當(dāng)訪問開始時,他的窘相表現(xiàn)得尤為顯眼,因此姐姐在尋求夫婿的活動中遭到的失敗,往往把一部分原因歸咎于他。他既不會象京城的仆人那樣伺候主人,也不會有板有眼地通報客人的光臨,他不是丟人地說錯了來客姓名,就是搞亂了街道名稱,此外,他還把他在鄉(xiāng)下的那種叫人無法忍受的不講衛(wèi)生的習(xí)氣一古腦兒帶到了我們在莫斯科的住宅里??偠灾挥杏昧?xí)慣和極不講究生活享受這兩個理由才能解釋:為什么住在大城市里竟然使用如此愚鈍的鄉(xiāng)下仆人,即使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十分簡樸的家庭環(huán)境中。

  在鄉(xiāng)下,平日里他穿著寬大、破舊的藍布上衣,灰土布褲子,光腳穿著便鞋。這是我們家里男仆們通常的裝束。但是每逢節(jié)日,他穿上全套藍色呢子衣服和一雙小牛皮長統(tǒng)靴,洋洋自得地穿堂入室,四處走動,經(jīng)過穿衣鏡時總要照照自己的身影,而且比平日更加頻繁地往女仆室跑。顯然,他的內(nèi)心里孕育著愛好華麗服裝的幼芽,然而,這幼芽如同他心靈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其它品質(zhì)一樣,不知為什么沒有成熟起來,因此,如果有個丫環(huán)對他說:“喂:你今天打扮得多么漂亮??!”那么,他也象往常一樣,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簡單地回答一句:

  “當(dāng)然……過節(jié)嘛!”

  他每個星期日準(zhǔn)時上教堂做彌撒。教堂打第一次鐘的時候,他從家里出來,獨自一人爬上山崗,他不走大路,踏著草坡斜穿過去,免得路上的塵上弄臟了他的皮靴。走進教堂里,他先在圣幛的中門前向四方鞠躬行禮,然后在左邊唱詩班的臺子上找個位子站著。他把手搭在欄桿上,好叫大家看見他的禮服的袖子,并且擺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彌撒結(jié)束。

  “糊涂蟲,做彌撒時你怎么一個十字也不劃!”母親從教堂出來時,對他喝道。

  “好象是……”

  “‘好象是’!你們瞧,想出了多好聽的理由!‘好象是’,下禮拜我不準(zhǔn)你上教堂!坐在家里欣賞你自己去吧……花花公子!”

  但是,無論怎樣開導(dǎo)全不管用,到了下個節(jié)日,他依然故我,老把戲重演一遍。鑒于這類事實,母親不止一次疑心柯隆心懷叵測,然而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她擯棄了自己的猜疑,并且相信用這樣一個結(jié)論來解釋他的行為更為妥當(dāng):他是個“天生的糊涂蟲”。這個諢名對他恰切極了防充分地概括了他的精神狀態(tài),說明了他的一切行動的由來。

  經(jīng)常有一些“糊涂蟲”在眼前晃來晃去,當(dāng)然是一種上天的懲罰。但是,因為周圍的人都這樣過日子,都處在同樣的糊涂蟲的包圍之中,所以只好聽之任之。你說他也罷,不說他也罷,勸他也罷,罰他也罷,反正沒有用處,糊涂蟲本人不能理解這些,總是我行我素。幸好他滴酒不沾,這一點總算謝天謝地。

  “我聽說,外國發(fā)明了一種機器,”母親常常用羨慕的口吻說,“它又能抬掇飯桌,又能端菜端飯,主人一上桌就吃!要是這種機器運到了莫斯科,我想,再貴我也要買它一架。一買來,馬上打發(fā)這些糊涂蟲,眼不見為凈?!?br/>
  但是洋機器沒有運來,土生土長的糊涂蟲卻愈來愈叫威嚴(yán)的太太看不順眼。他每天在廚房案板上積下一層新的油垢,每天往打磨餐刀用的碎磚塊上吐口水,往“主人”用的茶碗里哈氣。

  母親碰到他干著這種事時,厲聲罵道:“你這條沒靈性的公狗;我還要受你多久的閑氣??!”

  “這您看著辦吧,太太?!?br/>
  柯隆是個單身漢,但是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怎樣,屬于他私人的秘密,正如對他的一切內(nèi)心活動一樣,誰也不想知道它。他的心靈深處是否蘊藏著什么感情,抑或是一片空白——這又關(guān)誰的什么事呢?然而大家畢竟知道兩件事實:第一件,在紅果莊莊園史上有相當(dāng)多關(guān)于丫環(huán)偷情的后果的記載,卻從沒有聽說過與柯隆有什么瓜葛;第二件,我上面說過,在節(jié)日里他喜歡穿上呢子衣裳,到女仆室里去走走,可見他對人類中最美麗的半邊天并非完全沒有渴慕之情。

  不管怎樣說吧,既然在青年時代,家奴之間的通婚還相當(dāng)自由的時候,他都從沒有表示過娶親成家的愿望,那么,當(dāng)他至少已有五十歲的時候,便更不會提出這一類的奢望了。可是偏偏發(fā)生了這種誰也沒料到的事。

  一天早上,他穿上節(jié)日的衣裳(雖然那天不是節(jié)日),也不通報一聲便闖進母親房里,背著雙手,站在她的寫字臺前。

  “放明白一點!你跑到什么地方來了?有什么事?”母親驚訝地說。

  “我想結(jié)婚,”他開門見山地說。

  “結(jié)婚?嚼舌根的,你嚼的什么舌根?”

  “大家知道的,別人……結(jié)婚,我也……求您讓我討個女人?!?br/>
  “怪不得你穿上呢子衣裳,打扮得這么漂亮……怎么忽然想要討女人啦?”

  “我想討,太太。”

  “你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樣的求婚人!你想娶誰呢?”

  “馬特廖娜,興許,合適?!?br/>
  “哼,‘興許’……想得倒不錯,糊涂蟲,凈說夢話!你問過她沒有?”

  “沒有,太太。反正她不會違抗主人的命令?!?br/>
  “休想!我可不能用武力把這個丫頭配給你!”

  “反正無所謂,太太。馬特廖娜不行,卡秋什卡也成!”

  柯隆不加思索地改變他的主意。那不可言狀的傻氣頓時激起了母親的怒火。她跳起來呵斥他道:

  “滾出去!喂,丫頭們!來人呀,是誰竟敢放他進我房里來?”

  柯隆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他那呆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是完成了諸如擦洗刀叉、打掃房間一類例行差事一般。既然做完了份內(nèi)的事,就算交了差了。

  然而母親卻沉思起來??侣‰m然常常因為自己的糊涂惹她冒火,但同時他卻十分馴順,從來沒有向她央求過什么。一個人從早到晚為主人賣命,沒有說過一句不滿意的話,沒有叫過—聲苦,可是當(dāng)他提出第一個請求時便加以拒絕,良心上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因此,她不僅沒有嘲笑柯隆,象平常在類似情況下所做的那樣,而且對誰也沒有提起這樁事,總之,她決定審慎行事。我相信,如果柯隆再提一次,她一定會答應(yīng)他。

  但是,過了一周又一周,始終不見柯隆重提此事。娶妻的念頭,顯然是一種縈繞在他腦子里的混亂思想的產(chǎn)物。這混亂思想短期內(nèi)便平息下來,以致他自己再也記不起他是否有過娶妻的打算,或者只是做夢時想過。他一如既往地奔忙于男仆室與餐室之間,甚至沒有一絲一毫不滿的表示。這種不合情理的平靜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她決定再同他談?wù)劇?br/>
  “柯隆,你大概已經(jīng)不想討老婆了?”有一天母親這樣問他。

  “這您看著辦吧?!?br/>
  “好生想想吧!你都靠五十邊啦,想老婆不是太晚了嗎?”

  “當(dāng)然……”

  “你想討老婆,可是人家問你,哪個丫頭合適,你自己也答不出。”

  “干嗎不合適——都合適?!?br/>
  “誰合適?你說!”

  “哪一個也不敢違抗主人的命令。您賞臉指定誰,誰就合適。”

  “要是我誰也不指定呢?”

  “這您看著辦吧?!?br/>
  “這才象話。再過三個月,我們要到莫斯科去過冬,我準(zhǔn)備把你帶在身邊。要是你討了老婆,就得讓你留下來,可是住在莫斯科,沒有你,就象沒有了左右手,會把我自己累死。你想想看,天理良心,是不是這樣?”

  剎那間,柯隆的嘴唇上掠過一抹淡淡的微笑,母親的“沒有你,就象沒有了左右手”這句話顯然使他得到了滿足。但是不大一會兒,他的臉又繃得象一張蜘蛛網(wǎng),從他嘴里吐出那句慣常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回答:

  “當(dāng)然……”

  “好了,下去吧!丟掉這個怪念頭,別再胡思亂想?!?br/>
  柯隆娶親的意向到此結(jié)束。但是在我們上莫斯科的行裝還沒打點好的時候,女仆室里出了一件大事,使大家對“糊涂蟲”另眼相看??ㄇ锸部ê鋈挥性辛耍P查結(jié)果,原來卡秋什卡的犯罪行為的同謀者竟是……柯??!

  母親簡直氣得呼天喊地。

  柯隆從二十歲起在我們家當(dāng)差(母親嫁到我家時,他就是家奴),天天干著同樣的奴仆工作,無論是內(nèi)心世界,還是外表儀容,都沒有改變。甚至他的黑發(fā)也沒有一根變白,一綹濃發(fā)卷兒,象年輕小伙子那樣,貼在頭上,鬢發(fā)朝眼角方向杭。這經(jīng)久不變的年輕人似的外貌使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非常隨便。歲月如流,幾十年過去了,可是柯隆仍然是原來那個柯隆,人們還是象往日他二十歲的時候一樣,滿不在乎地管他叫柯尼卡或者柯尼雅什卡①。誰也沒有想到,他象別人一樣,也在一天天衰老,也許,他已經(jīng)不能勝任奴仆的奔忙了……

 ?、倬悼侣〉男∶?。

  這其間,周圍的一切都衰老了、腐朽了。老仆人一天天少下去;有的被送到了墳場,有的躺在炕上等候死神的降臨。村長費陀特死了,車夫阿連皮死了,女管家阿庫麗娜得到主人的恩準(zhǔn),回到后沼鎮(zhèn)后也死了;不久以前還在主人驅(qū)使下東奔西跑的小丫頭們也成了殘花敗絮的老姑娘……

  父親活到了很大的年紀(jì),也終于去世了。他死后不久,家奴中傳開了下一個該輪到誰的流言……

  母親開始變得憂郁起來。她也快六十了,她感到權(quán)柄已從她日益衰弱無力的手中滑掉。有時,她料到人們在欺騙她,并且意識到自己再也無力對付那些心懷貳志的奴隸們的詭計。而最使她惶惶不安的,自然是外面的一種傳說:農(nóng)奴制已經(jīng)取得了它能取得的一切,必然的結(jié)局一天天逼近……

  “大概是人們無事生非,胡說八道吧!以前他們也瞎扯過一陣,現(xiàn)在仍然是瞎扯淡!”她寬慰著自己,可是就在這同時,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卻提示她,這一次的瞎扯淡倒很象是真有其事。

  她無法平息這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漫無目的地在空洞的房間里徘徊著,眺望著教堂:在教堂的濃影下,散布著一片鄉(xiāng)村墓地,往事一一涌上心頭。丈夫長眠在地下,孩子們天各一方,老奴仆死亡殆盡,新奴仆她看不順眼……是否到了她該為別人騰出一片干凈土地的時候呢?……

  突然,柯隆向她迎面走來,報告她開飯了。他仍然象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精神矍鑠,仍然有板有眼地干著仆役份內(nèi)的差事……

  “他大概也有七十了吧,”母親腦子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是你瞧他還是那個老樣兒!”

  然而死神并沒有放過他。不過,他死得非常偶然。一天,他下樓時滑了一跤,折斷了腿骨。接骨醫(yī)生是個蹩腳郎中,手術(shù)又做得馬虎,結(jié)果生了骨瘍。柯隆躺倒了。

  這創(chuàng)傷必定疼痛難當(dāng),因為人們只是在這時才察覺柯隆也有感覺能力,知道疼痛。

  一天,仆人稟告母親,柯隆不行了。母親急忙跑到他的小房里,他伸著胳膊躺在當(dāng)床鋪用的地氈上,母親俯身下去問道:

  “怎么樣,柯???難受嗎?”

  “當(dāng)然……要死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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