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碰到的頭一道障礙,出現(xiàn)在凱文打算給維斯造個木頭賽車的時候。馬丁·路德·金誕辰那天,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貌似正適合來個父子共建項目。
凱文朝門口走的時候,對能否成功心存疑慮。
“我已經(jīng)知道塑料輪子都是中國造了,”他說,“所以我打算改用木頭輪子,再買個木銷子,自己動手鋸斷。”
他的第一站是我家附近的木工店,那是一家粗陋的倉庫,我去過,從地到天都擺的是中國產(chǎn)品。
“好運(yùn)!”我跟在凱文身后說,這事兒沒點運(yùn)氣可不行。
“記住,爸爸,不要中國造。”維斯接茬兒道。他不清楚什么是中國造,但知道這是個不能買的東西。
過了半個多小時,凱文回來了,有點泄氣,但臉上還能掛著笑。他極為詳盡地把外出經(jīng)歷一一道來。如他所料,木工店里的所有東西都不能買,包括售價一美元一根的中國造木銷子。接著他開到本地的五金店,找到一根售價五美元的巴西造木銷子,還在一個空柜子里找到若干釘子,售貨員賭咒發(fā)誓說是美國產(chǎn)。
“可他似乎回答得也太快了一點,”凱文說,“我覺得他是在說謊,他只是想做成生意而已。我覺得他的話一句都信不得。”
話畢,他消失在工作間里。
等他一個小時后再度現(xiàn)身,微笑消失了。他的確給維斯做成了一輛車,此事不容否認(rèn),但要讓我說點恭維話,那簡直是太為難了。維斯看了一眼,大聲說,爸爸給他做了輛“鉛筆車”。我覺得它更像根木頭棍兒。維斯似乎不太熱心,可等他們爺倆一起坐在廚房的地板上,把小車涂成了藍(lán)色,它卻顯得有了幾分復(fù)古的魅力。凱文用螺絲刀把木頭輪子上好,趴在地上把小車往前一推。它滑行了幾尺遠(yuǎn),接著歪到一邊停下了。維斯什么也沒說—他用不著。甚至等蘇菲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把小車拾起來,他都沒吭聲抗議。
“啊。”蘇菲說。
有時候,你很難取悅一個21世紀(jì)的小男孩,尤其是你連一套中國造的輪子都沒有。
第二天,一邊的輪子裂成了兩半。我瞅了個沒人看見的空子,把小車撿起來,塞在了廚房頂上專裝雜物的抽屜里。據(jù)我所知,它至今仍好好地待在那兒。
沒有中國的日子,倒也有些好處。有個多雨的下午,我們在塔吉特,凱文飛快看了一眼收銀臺旁邊的放屁墊子的標(biāo)簽,然后極不情愿地把它放了回去。他又在其他幾個柜臺前逛了幾圈,也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市場上大部分的玩具,我們都不必掏腰包了。再沒有什么尖頭塑料恐龍,寸把高的玩具建筑工人,或者色彩鮮艷的戲水玩具。我們得靠現(xiàn)有的東西應(yīng)付過去。
然而,抵制中國貨還是有不少危險—包括社交風(fēng)險。
一天晚上,我小姑子驚恐萬狀地打來電話,她說,她剛發(fā)現(xiàn)自己留在我家門口、慶祝維斯小手術(shù)成功的禮品盒里有兩輛中國造的小摩托。
“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她說,“太對不住了。我沒看它們是哪兒產(chǎn)的。我完全忘了。要不要我去把它們退掉換個別的?”
隔了不久,鄰居拿著一盒糖果過來拜訪。
“新澤西產(chǎn)的,”她邊說邊把盒子遞給我,“我看了標(biāo)簽。”
我大吃一驚。我一直覺得我是挺能克制自滿情緒的人,可顯然我估計錯了。我一心忙著琢磨自己干的事,也就是不買中國貨;可我卻完全忽視了周圍人在干嘛—他們在忙著買中國貨。在制定新年游戲規(guī)則之前,我壓根沒想起禮物這檔子事,這可是我家中國產(chǎn)品的一條重要來源啊。
有那么一刻,我用了點勁才站穩(wěn)。
“你沒必要留意標(biāo)簽啊,”我告訴小姑子,“我們不買中國貨,并不意味著你也不能買啊。這就跟我吃素,不等于大家都得吃素一樣啊。這是我們的計劃,跟你無關(guān)。我們可沒打算告訴大家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但難道你不想把中國東西隔在屋外嗎?”她問,“讓我把摩托車拿回來吧。我再去找點別的東西。”
我張口結(jié)舌。
“你不必刻意這么做。”我說。
“真的?你肯定?”她問了至少五次。“我可以把它們拿回來,你知道的,一點兒不費(fèi)事兒。我當(dāng)時肯定是腦袋進(jìn)水了。”
我再次寬慰了她一番,但掛斷電話時,她還在不住地道歉。
對鄰居我也說了同樣的話,但她根本不買賬。
“我們可不想擔(dān)上破壞你實驗的罪名。”她這么說。
我常常在無意之間得罪人。幾天前,我在一家小咖啡館吃午餐,到柜臺前等著付錢。店主指著一柜四月狂歡節(jié)的主題首飾叫我看。我相中了耳環(huán)和手鏈,就近拿起一副耳環(huán)細(xì)細(xì)端詳了一番。之后用手把它翻了個面,瞅了一眼背后的標(biāo)簽。
“是不是挺可愛的?”店主問我。
我點點頭,接著做了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我多嘴了—唉,我早就知道不該這么做。
“真遺憾,我不能買。”我把耳環(huán)放回架子,有幾分抱歉地說。“我今年不能買中國貨,這是我的新年愿望。明年我再來關(guān)照你吧。”
店主瞇縫著眼睛。
“嘿,要是像你這樣的人不肯幫忙,那些中國三歲小孩兒怎么過活咧?”
我摸不準(zhǔn)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我打算不管了。我做出一個蒙娜麗莎般的微笑,示意我明白了她的要點(我當(dāng)然沒有),接著怪不好意思地付了飯錢,逃到一張桌子背后坐著。代賣中國器具的店主(我估計她那些東西都是中國造的)肯定不欣賞我的計劃,自然也不會喜歡我那副充滿優(yōu)越感的腔調(diào),可我居然沒有想到。我最受不了充滿優(yōu)越感的腔調(diào)。我以為跟斯麥德列太太的接觸已經(jīng)治愈了我自欺欺人的毛病,可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叫人難以忍受的余燼還在我內(nèi)心燃燒。
獨自就著盤子吃飯的時候,我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你知道,驕兵必敗,幻影老媽說。
別再提醒我了,老媽。我栽在這上面幾百回了。
那你準(zhǔn)備怎么改正呢?她想知道。
我會把嘴巴緊緊閉上。我不會購買中國產(chǎn)品,但我會把這件事藏而不露。我要像所有正派人一樣,少拿自己的事王婆賣瓜,絕不再招搖過市,引人注意。我會把上嘴唇和下嘴唇牢牢實實縫起來,直到明年1月1日。
星期五黃昏時節(jié),天正飄雨,我們來到城郊一條高速公路旁的商業(yè)街,那兒有間首飾店。店主是一對越南移民夫婦,他們主營手工首飾,大多是現(xiàn)場制作的,還有翻版Gucci錢包,迷你摩托車—我估計開上街肯定違法。與其說這是家首飾店,倒不如說是家賣金銀、錢包和小摩托的折扣店。我是頭一次來,但當(dāng)時就喜歡上了這地方。
我們到這商場,并不是為了買首飾、錢包,或是非傳統(tǒng)型交通工具的,而是要完成一件乏味的任務(wù):給三只表換電池。我跟店主打了招呼,接著把表遞給他,問能不能換電池。他鉆進(jìn)里屋。
“你需要新表帶嗎?”幾分鐘之后,他回來了,手里拿著我的表,皮表帶裂成了兩半。他指了指店門口的柜臺,我走過去看了看,選了一條替換表帶,冷不防凱文靠過來,清了清喉嚨。
“你看了它們是哪兒產(chǎn)的嗎?”他問。
店主和我茫然地看著他。我做了個鬼臉,把表帶盒翻過來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都涼了:中國制造。我又看了看店主,他帶著和氣又疑惑的眼神,對我微微笑著。我呆住了。過了幾秒鐘,我沖口而出,把抵制計劃坦白告訴了店主。買賣搞不成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他笑起來。
“是啊,你說得沒錯,所有東西都是中國來的。”他說。他告訴我們,越南也充斥著中國貨。
“我回家的時候,舉目所見,”他接著說,“都是中國,中國,中國。”
我們付了電池錢,走進(jìn)雨里,來到濕漉漉的停車場。凱文對他插嘴感到很過意不去。
“我只是覺得你該看看那表帶。”他說。
“開玩笑啊你?你能提醒我,我求之不得呢。”我說,“要是買了回去又開車回來解釋為什么要退貨,豈非更糟糕。”
我們鉆進(jìn)車?yán)铮瑒P文坐上駕駛座。接著我又想到了別的。“你怎么沒問電池是哪兒產(chǎn)的?”我問。
凱文搖搖頭。
“我想過,可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像個混賬似的。”他說。
沒關(guān)系,我想。等我想出個不那么荒謬的說法,再打電話去問電池是哪兒產(chǎn)的。這會費(fèi)點兒勁,但我肯定能想出招兒。再說,說不定我們運(yùn)氣好,電池是波蘭、墨西哥,甚至是美國產(chǎn)的呢。電池比較美國,我對自己說,就好像電視游戲比較中國一樣。別擔(dān)心,等會兒我再想辦法。
等凱文提了速,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側(cè)臉輪廓。帥得像個電影明星,而且致力于抵制中國事業(yè)。你還要奢望什么?再叫他“最薄弱環(huán)節(jié)”似乎有點殘忍,雖說我只是在心里這么說過幾回。
我往后靠著椅背,朝前凝視著雨中閃閃發(fā)亮的街道。我不知道我干嘛要這么擔(dān)心。在動手之前,抵制中國似乎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說實在的也真沒什么??纯礃?biāo)簽,說聲不要,謝謝。每個人都會笑著點點頭。無非是堅持罷了。
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