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紅鞋子(一)

離開中國制造的一年:一個美國家庭的生活歷險 作者:(美)薩拉·邦焦爾尼;閭佳


  這天一開始,我就問了一個蠢問題。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這時是星期一早晨7點,兒子維斯全神貫注地張著嘴在看《大紅狗》,我則蹲在沙發(fā)前,費力地想把他的腳塞進球鞋。由于一連串可預料的事件(比如追著女兒跑了好幾個房間,才給她穿上緊身衣和小裙子),我們快遲到了。對她的鞋子,我毫不關(guān)心,因為我知道,一上去學校的車,她就會把它們扯下來。在沖出房門之前,讓維斯的腳穿上鞋子,是我最后一道障礙。

  我的問題很蠢,因為我完全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毫無神秘色彩。維斯的腳長得太大,穿不下鞋啦。

  我總算把他的腳塞進了鞋子,之后,我用拇指捏了捏鞋尖。上次檢查的時候,好像就是幾個星期之前,他的腳趾頭離鞋尖還有足足半寸,甚至昨天我給他穿鞋還很順當??蛇@個早晨,哪怕他還坐著,大腳趾到鞋尖也最多還有不到半厘米。午飯的時候我合計了一下,吃下一份快餐再加3個小時的發(fā)育,他的腳趾就會緊緊抵在球鞋頂上,接著腳就會擠變形啦。

  心底涌起一連串的擔心。想不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我還以為,中國憑借對美國童鞋的壟斷找我秋后算賬的日子,還有幾個月呢。我嘆了口氣,使勁把維斯的另一只腳往鞋里塞。我別無選擇。他的整個鞋柜里就只有這一雙白色的中國網(wǎng)球鞋。

  給他系鞋帶的時候,我又問了一個蠢問題。

  “你這腳丫子到底是趁啥時候長的?。?rdquo;

  維斯沉浸在電視幽藍的輝光中,沒有回答。凱文端著杯咖啡從廚房里遛了出來,蹲在沙發(fā)旁的兩個孩子之間。

  “維斯的鞋小得沒法穿了。”我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安。

  “買新的唄。”他轉(zhuǎn)過頭看起了電視。

  我本指望凱文也能著個急,但念想落了空。不過這倒也不足為奇,從不驚慌是凱文的好品質(zhì)。狗沖著他汪汪大叫,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站著。有一回,3個無賴在一處廢棄的購物中心將他圍住,想偷他的表。他卻告訴對方,這表不值錢(當然這也是老實話),成功地勸阻了他們。還有一次,我們在落基山脈遠足,一只大角羊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它躍過樹叢,徑直沖向我們,在幾尺之外停了下來,用黃色的眼睛打量著凱文。凱文從地上拾起一根粗棍子,擺了個功夫姿勢:雙手持棍,膝蓋微彎。好在身后的小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群山地騎手,把大角羊嚇了一跳,匆匆逃回樹林。

  我并不是說自己是個特別勇敢的人—凱文準備對付大角羊的時候,我正徒勞地往樹上爬—而且我承認勇氣是一種值得贊美的品質(zhì),可我堅持認為,有些時候驚慌是一種合情合理的反應。正如此時此刻,在我家的客廳,我們發(fā)現(xiàn)維斯的鞋子小得穿不下了—除非他變成一棵專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人肉樁子,從此動也不動,偶爾叫人給他端杯熱巧克力喝喝。我說驚慌有理,是因為,眼下解決維斯生長過速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買雙新運動鞋,而我又恰好知道,當今時代的兒童運動鞋,基本上,全是中國來的。這一點,鎮(zhèn)定的凱文并不知情。

  我做了個草率的決定。

  “我要去給維斯找雙新運動鞋,”我說,“新的,非中國產(chǎn)運動鞋。而且,我今天就去找。”

  ゥゥゥ

  下午過得窩囊透頂。中午我下了班,一頭沖向我們買過很多童鞋(全是中國產(chǎn))的大商場。

  我逛了一家童鞋連鎖店,兩家死一般寂靜的百貨商店的鞋帽部,一家折扣鞋店,那兒九元一雙的鞋子都快堆上天花板了。我看了至少50雙男童鞋,統(tǒng)統(tǒng)中國造,包括怪物史萊克風格的鞋,腳底上有閃光燈的鞋—要是維斯能穿上這樣的鞋子,肯定會樂開花。在這么多地方,我只看到一雙例外的鞋,一雙印度尼西亞產(chǎn)的網(wǎng)球鞋,可惜店里又沒有適合維斯穿的尺碼。等意識到自己走到哪兒看的都是同樣的中國鞋,我放棄了。

  我沮喪地走向汽車,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我的鞋子踩在商場過道錚亮的地板上,可我老感覺著雙腿不搭調(diào)。我緊張又焦慮,我擔心的不光是維斯的腳,還有一些更嚴重的問題(鞋子也算一件)。我覺得把整個國家的制鞋業(yè)都交給中國肯定不妥,雖說我壓根兒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顯然,我身邊那些購物人毫不在意。我一邊著急地往出口趕,一邊謹慎地琢磨著他們。他們看起來就跟大草原上的奶牛一般怡然自得。大多數(shù)人提著沉甸甸的塑料袋子,裝滿了這樣那樣的商品—毫無疑問,大都是中國造的。他們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中國占領了全美的鞋子市場,或者其他任何部分,甚至占領全世界也沒什么打緊。

  回家的路上,我路過一家高檔商店,很多年以前我曾在那兒給維斯買過一雙鞋。經(jīng)營那地方的女士,剛一看到我們,就露出一副詫異表情,懷疑我們根本買不起她店里貴得過分的德國和法國鞋子。結(jié)果,我花65美元買了雙嬰兒鞋,跟那婦女賭氣,示意她看走了眼—當然,她沒有看走眼。很久以后,我打算看看鞋里的標簽,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印度尼西亞產(chǎn)的,只不過是掛了個德國牌子。這件事過后,我只去折扣店給孩子買鞋,這么一來,他們腳上就只能穿中國鞋了。

  回想起在這家名牌鞋店的經(jīng)歷,為這個慘淡的下午帶來了一個亮點。經(jīng)過店址的時候,我透過車窗朝外一看,發(fā)現(xiàn)店里黑漆漆的,沒生意,閃亮的招牌早沒了影。我媽會告訴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不好。她自己從不曾沉溺于這般的喜悅,但有時候,我卻克制不住。我幻想那婦女就坐在我身后,于是我幸災樂禍地對她說,活該你家店倒了。

  ゥゥゥ

  過了幾天,吃完晚飯,圍繞中國玩具,維斯小小造了次反。我走進客廳,看見維斯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叉著胳膊噘著嘴??礃幼?,他很想跟人吵上一架。大概他的腳丫子疼起來了?要不更糟—難道他的腳趾頭已經(jīng)給擠彎了?

  “你必須跟你媽說說。”我聽見凱文對維斯說。我不喜歡那語氣。我靠在沙發(fā)背上,用指頭耙弄著維斯的頭發(fā)。

  “怎么啦?”我問。

  他搖頭掙脫我的手指,掉過腦袋瞪著我。

  “我想要開始買中國東西了,”他說,“我想要一個‘鱷魚醫(yī)生’,可老爸說它是中國來的,不能給我買。”

  鱷魚醫(yī)生是個塑料玩具,每回按下它的一顆牙齒,它的大嘴就會突然閉上,要點是在它的牙齒咬著你之前把指頭抽出來。這玩意兒挺叫人上癮的,上個星期,我在一個朋友家玩了無數(shù)回。我把鱷魚里里外外都檢查了個遍,希望它不是中國造。可惜,事與愿違。

  我從視線的余光發(fā)覺凱文在看我。我覺得他眼神兒里帶著挑戰(zhàn)意味,他迫切希望看到我怎么應付這事兒,最好是看到我應付不了。我轉(zhuǎn)過頭看著維斯的眼睛,晚飯過后,他的眼睛變得又大又圓。

  “今年我們可以買德國東西,美國東西,日本東西,全世界各地的東西,但不能買中國東西。”我告訴他,“而鱷魚醫(yī)生是中國產(chǎn)的,我們今年不能買。我們可以明年再買鱷魚醫(yī)生—如果你乖的話。”

  “那明年什么時候來?”他問。

  “很久以后。”我說。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我們等著,”我告訴他,“我們還可以玩家里現(xiàn)在有的玩具。圣誕節(jié)才剛過去6個星期。瞧,你的玩具區(qū)都裝滿了。”

  我指了指客廳地板上散布的積木塊、玩具車、尖頭塑料動物。維斯也扭頭過去看了看,接著一臉茫然、仿佛啥也沒看到似的又掉頭對著我。他不喜歡我的答案,但我成功地讓他啞口無言了。

  還算容易,我想,太容易了。但轉(zhuǎn)眼之間我明白了原因:對維斯來說,現(xiàn)在為時尚早,他還沒來得及把支持中國的造反平臺搭建好。我趕緊換了話題。

  “你明天想去動物園嗎?”我問。他微笑著點點頭。凱文繼續(xù)盯著我。我如履薄冰,但玩具戰(zhàn)爭總算暫時化解了。

  ゥゥゥ

  星期六,我們?nèi)チ藙游飯@,接著星期天又去了馬戲團。

  “看哪,媽媽,”維斯說著,朝一排閃光棍子、帽子和花哨T恤指了指。他眼睛里閃爍著渴求的光芒。“一把劍!”

  離開演還有5分鐘了,我們應當盡快找著自己的座位。我買了兩張馬戲票,好帶著維斯去看大象小丑耍把戲,吉普車開過大力士的身子。但還來不及走進大棚找著座位,來自中國的各類小玩意兒,就把維斯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狂熱興奮的小朋友們推擠著我們,他們身上大多裝飾著閃閃發(fā)光的紀念品,手里攥著大團大團粉紅色的棉花糖。揚聲喇叭召喚人群進場,盡快找到座位,演出即將開始。

  “給我買一個吧,媽媽?”維斯問我。他一只手拖著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指著售賣紀念品的小攤兒。“你看見了嗎?是把劍呢,真正的劍。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順著維斯的手指,看見一把亮綠色的劍,裝在塑料劍鞘里。旁邊貼著一張手寫的價簽:15美元。

  可別誤會了我,我對男孩耍刀弄劍的心情十分理解,尤其是一個穿著一雙小得不行的鞋子的男孩,渴望一把帶鞘的劍—這心情,我太理解不過了。但我絕對不會掏出15塊錢來買一把容易斷掉的綠色塑料,我甚至根本不需要把那劍從掛鉤上取下來,透過它閃閃的熒光翻檢一番,才能告訴你它是哪兒產(chǎn)的—我可不是19世紀出生的人。那把劍,滿身滿臉都寫著“中國制造”。只不過,抵制中國東西的人是我,不是維斯。維斯從來沒提出要抵制中國,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抵制,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國是什么。

  我必須趕緊想法子。我蹲下身,跟維斯視線平行,開始跟他談判。

  “我不能給你買那把劍,因為今年我不買中國東西,”我說。“可要是你真的很想要,我會給你買,等回了家,你再用壓歲錢還給我。這樣,買它的就是你,不是我。”

  維斯皺起眉。他不敢肯定我給他指的方向劃算不劃算,尤其是,我還告訴他,做了這筆交易,他的存錢罐就空了。

  “你的存錢罐里有16美元,那把劍賣15塊,再加上稅的話,你的存錢罐會一直空到明年過生日,”我告訴他,“至少。”

  我看見維斯在殘忍無情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下蔫兒了氣。接著我又想到他那勉強塞在網(wǎng)球鞋里的可憐腳丫子,好像把這么沉重的決定壓到這么小的孩子肩膀上有失公平,于是我在交易里加了點糖。確切地說,是讓它變得無法抗拒。我告訴維斯,要是他放棄那把中國劍,我會給他買個其他地方產(chǎn)的玩具,只要不是中國產(chǎn)的,什么都行。

  “而且你可以把自己的錢留著。”我說。

  他頓時快活起來。他也不是19世紀的孩子。他又飛快看了一眼那把劍,但我看出,他眼神里的那種渴望消退了,他已經(jīng)在想著別的東西了。我牽著他的手,快步走進大棚,很快,燈光暗下來,音樂響起來。

  ゥゥゥ

  過了一天,吃過晚飯,我在附近的街上逛悠,聽見一個孩子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看見鄰居家12歲的小女孩靠在自家前院的籬笆邊上朝我揮手。

  “我爸爸今天去了沃爾瑪,”等我走近了,她這么對我說。她喘著氣,帶著一絲居心不良的笑意,因為有機會向大人告狀而備覺興奮。“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給艾克買了鞋。”

  為了獲得戲劇效果,她停了一下。

  “中國鞋子。”她壓低聲音,卻又故意讓我聽見。

  女孩的父親從屋里出來跟我打了招呼,剛好聽見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顯得有點窘。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不必向我,或者向任何人道歉,他就說了聲對不起。

  “我覺得不大好,”他說,“可我還是買了。”

  我們的鄰居有3個孩子,還要供房貸。他也是苦孩子出身,現(xiàn)在是美術(shù)教授,專門畫鳥,作品精彩極了。跟凱文一樣,他完全贊同全美的沃爾瑪狂熱會讓美國加速走向毀滅。此前,聽說了我們的抵制中國計劃,他舉起大拇指,并告訴我,今年他發(fā)誓不到沃爾瑪買東西。如今,他自食其言,屈服于“低價格”的邪惡召喚,因為,他到這條街上的體育用品商店看了,70塊一雙的跑鞋,他實在買不起。

  “我不能這么做,至少,不能給一個8歲的小孩子買70美元的鞋子啊!”他對我說,“于是我就開車到沃爾瑪,在那兒買了幾雙鞋,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挺難過。”

  他一副沮喪樣子,就好像是犯了什么可怕的罪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只好傻站著,指望世界突然炸成一個大火球,把我也炸飛上天,或者,至少叫我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說一說,打破緊張氣氛啊。

  “我只是覺得該告訴你一聲。”他說,回頭消沉地朝屋子走去。

  他女兒勝利般凝望著他的背影。我在暮色中又站了一小會兒,驚恐地想到自己竟然當了一回鄰居的懺悔牧師。那天晚上我才想起,我也應該向他懺悔的。我應該在夜色里沖著他高叫,我竟然鐵著心腸,讓我家老大稚嫩的腳丫上穿著完全不合適的小鞋,我有什么資格指責去沃爾瑪買東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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