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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紅鞋子(二)

離開中國制造的一年:一個美國家庭的生活歷險 作者:(美)薩拉·邦焦爾尼;閭佳


  花了兩個星期,我才給維斯找到了新的運動鞋。它樣式新穎,太空風格,鞋帶用的是皮革和尼龍搭扣,而不是普通的繩子,而且,產(chǎn)自意大利。連運費一起是68美元,相當于阿富汗家庭的平均月收入。所以,問題來了。

  我對消費僵尸癥咒語很敏感。一出有關非洲的壓抑電視節(jié)目,或是報紙上一條有關饑餓兒童的新聞,會讓我連續(xù)幾個星期對自己大手大腳買東西懊悔不已。有一回,我看了《國家地理》出的阿富汗地圖。跟尋常地圖一樣,這幅地圖也有曲線和圓點,此外還有小的文字框,概述了阿富汗人民及其鄰國的一些細節(jié)信息。頭一回看這地圖的時候,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把文字框里的信息讀了又讀。它們對當?shù)厝嗣竦目嚯y生活做了簡潔的說明,從此以后成了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夢魘,一碰到最不合時宜的場合就冒出頭來。

  比方說,我可以告訴你,阿富汗人平均在地球上只能活46個春秋,可北方鄰國塔吉克斯坦人的平均壽命則是64歲上下;只有3/10的阿富汗人識字,而塔吉克斯坦卻是個書呆子國度,98%的人口識字。但真正叫我受刺激的是有關貧困的數(shù)字,塔吉克斯坦人每年的平均收入是1100美元,而在阿富汗,普通人的收入是每年800美元。于是我養(yǎng)成了一個怪習慣,每當看到郵購目錄或商店櫥窗里有什么有趣的東西,我立刻用它的價格跟阿富汗人的平均收入做對比。60塊一條的牛仔褲?差不多相當于阿富汗人一個月的薪水了。150塊的被子?兩個月薪水。我中午點的三明治?我最好還是別想這個了。這個習慣對鍛煉算術能力很有幫助,但在商場,它讓我無所適從。我發(fā)現(xiàn),我對喂養(yǎng)體內那頭貪婪的物質主義怪獸沒了胃口。

  自然而然地,我怪罪起了老媽。

  “因為她總是提到窮人,”一天晚上,我喝著飲料對朋友解釋。“所以我特別容易受地圖上小文字框的影響。我居然沒辦法去買床被子,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有病、太固執(zhí)了。我們真的很需要一床被子。臥室糟糕透了。”

  朋友用一種醫(yī)生般的超然眼光,越過酒杯上緣仔細打量我。她的眼睛暴露了她在想什么:我瘋了,那表現(xiàn)絕非健康人所為。

  “你還好吧?”她問。

  “是暫時狀況,”我告訴她,“我能熬過來的。”

  我總是能熬過來的。我擺脫了那些沉悶的數(shù)字,過回了反復無常又好沖動的日子。我或許要用兩個月時間才買下一床100美元(相當于阿富汗人平均年收入的1/12)的被子,但不管怎么說,我終于變回了正常的美國消費者。

  所以,這天下午,我坐在桌子旁,凝望著那雙拯救維斯寶貴腳丫的意大利運動鞋的照片,再次想起了阿富汗人,也就不足為奇了。過去兩周里的煩心經(jīng)歷,我可不想再拖下去。我訪問了無數(shù)的網(wǎng)站,發(fā)郵件給陌生人(大部分都沒理我),給蒙大拿到賓夕法尼亞的鞋店打電話。我發(fā)現(xiàn),一些著名的美國鞋廠早就不再生產(chǎn)真正的美國鞋了,至少,從鞋子的產(chǎn)地來看—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中國,它們不再是“美國造”了。有些下午,我因為在電腦前坐得太久,屁股都麻了。甚至還有一次,我給緬因州一家制鞋公司的總部打電話,問他們鞋子是哪兒產(chǎn)的,對方態(tài)度極為火爆。

  “為什么你要想知道這事兒?”營銷部的一位女士嗆聲問道,“而且,你為什么要問我?”

  “接線員轉給你的。”我告訴她。

  “是中國產(chǎn)的,可我搞不懂你干嘛非得知道這個。”她說,接著唐突地掛了電話。

  罪過,罪過,罪過啊。

  其實我也不是找不著非中國產(chǎn)的童鞋,可它們的式樣總是不合適。我找到了密蘇里制造的黑漆皮行進樂隊鞋,可維斯還太小,不能參加行進樂隊。我找到了得克薩斯產(chǎn)的女童便鞋,可維斯又不是女孩。我還找到了瑞典產(chǎn)的木屐,可要是我給維斯穿這玩意兒,凱文一定會殺了我。我需要的只是一雙平凡的網(wǎng)球鞋,非中國產(chǎn)的,但我逐漸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還跟衣阿華州一家鞋店主郵件往來了一番,在我讀來,他的回復信息就好像是一首對垂死工業(yè)的贊歌。他告訴我,打從20世紀60年代美國就沒地方生產(chǎn)兒童運動鞋了,打從那時起,它們就都搬到了中國。

  “你好像搞得太過火了吧。”凱文幾乎每天都這么對我說,但對維斯腳趾頭的擔憂,迫使我繼續(xù)努力。

  這個下午,我的搜索行動終于可以告一段落,只要給郵購目錄頁腳的客服號碼打個電話就成了。然后,我坐在桌子前,把電話拿起來,又放下。我對著目錄大皺眉頭,試圖整理一下思緒。老媽和《國家地理》不斷在提醒我是多么幸運,這讓我備覺煩惱。

  正在此時,眼角的余光看見點兒東西。是我們街區(qū)一個嚴肅的女士,午后出門遛彎兒。我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出前門,跳下臺階,在大門口叫住了她。她遲疑地靠過來。我問她,如果我花68美元給維斯買雙意大利鞋子,她是否覺得太過分。

  “你不覺得這太奢侈嗎?”我問,“要知道,他才4歲,而且是男孩兒。”

  她不驚不詫,就好像每天都有人問她這個問題似的。

  “這有什么呀。”她有些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她告訴我,她有個朋友,每個月花幾百美元買美膚霜,免得因為抽煙長皺紋。這個美妙的信息立刻讓我陶醉起來,把鞋子的事兒甩到了一邊。

  “我覺得她該戒煙。”我斟酌著詞句,努力做出毫無偏見的樣子。

  “當然,大家都這么想,”女士說道,“可她既不想戒煙,又想要漂亮。”

  我們的對話走向了結束。我試圖從她那兒打聽更多有關這個朋友的細節(jié),可我看出,我對此話題的過分熱衷,讓她有點后悔方才的輕率。不過,我也不在乎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終斷談話—我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我揮手跟她道別,帶著突然而來的圣潔感,“飄”回了前門的臺階。

  進了屋,我拿起電話訂了鞋。在交易當中,我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給維斯訂了至少大一號的鞋,我可不希望在短時間內再來一次鞋子歷險記。這樣想起來,鞋子也不算太貴,因為維斯可以穿很久,我的愧疚之情也減半了。

  ゥゥゥ

  那卡車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輪轂周圍的白漆銹跡斑斑,窗戶上點綴著褪色了的貼紙。我慢慢把車開進街區(qū)藥店油膩膩的停車場,看到了車身后保險杠上的貼紙。上面寫著,“抵制法國”。

  我的頭一個想法是,看來這輛卡車的主人,早在法國拒絕參加對伊戰(zhàn)爭之前就不買勃艮第葡萄酒和布里白乳酪了。我媽肯定不贊同。我東看西看,尋找著司機的身影。在我想象中,那肯定是個紅臉的大肚子男人,說不定他在里面買胃藥呢。當然,這只不過是個猜測,不太厚道的猜測,但我懷疑,他跟法國的最近距離接觸,就是在麥當勞買“法式”炸薯條—哦,我是說,“自由”炸薯條。

  保險杠上的貼紙讓我陷入了沉思。回家之后,我噗通一聲坐在了電腦跟前,在網(wǎng)上搜索起“抵制”加“中國”。結果真是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有些網(wǎng)站措辭尖利,有些考慮周到。

  接著我又輸入了“抵制”加“法國”,這一回我看到的是赤裸裸的暴力。和反法人士比起來,抵制中國的群眾們可就太溫柔了。有家名字下流的網(wǎng)站,站長極度擅長意識流、大寫字母和感嘆號表達方式。他對這三者的濫用無度,肯定會叫我媽反胃。我快速瀏覽了一下此人的褻瀆想法,大部分是發(fā)泄對希拉克先生及其同胞—顯然,希拉克先生的同胞就是全體法國人民—的強烈不滿。我找到幾家售賣“抵制法國”貼紙的網(wǎng)站,還有一家網(wǎng)站,列出了法國公司、可能是法國的公司、或者至少在法國設有辦事處的公司,敦促訪客對其加以抵制。

  搜索工作讓我再度確認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些事。我不是那種站在肥皂箱上聲嘶力竭叫賣的人,也不是那種在保險杠上貼口號的人。我家豐田車背后只貼過一張標簽,是動物園的包月卡,早就過期了。我也不是愛抵制的那種人,至少不會用保險杠、感嘆號和無數(shù)大寫字母號召別人參與。不過,這一切都回避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我到底在干嘛?

  ゥゥゥ

  這天,我頭一遭做了一個關于抵制的夢。周末時節(jié),我來到一個離奇的山區(qū)小鎮(zhèn)。有人要結婚,我出門去置辦婚禮上穿的衣服。我走進一家滿是摩登夏裝的亮堂小店。除了我和女售貨員,店里沒別的人。這姑娘年輕得緊,一頭深色的卷發(fā),說話稍有口音,挺有異國情調。她很是熱情,招待我試穿了所有東西。顯然,我正處于購物狀態(tài)。我挑了一大堆裙子和輕紗物件,好些在我這把年紀穿估計根本不合適,胳膊和大腿露得也太多了些。可盡管有理智的提醒,我還是克制不住地想買。等姑娘開始清點我買的東西,柜臺上的衣服已經(jīng)堆成山了。

  到了這時,我才猛然醒覺,我還沒檢查衣服的產(chǎn)地標簽呢。我隨手拿起一件,翻開領口瞅了一眼,看到了我最害怕的字眼:“中國制造”。我又拿起另一件,還是一樣。頓時,一梭子恐怖把我的身體打穿成了篩子?,F(xiàn)在再說不買已經(jīng)太遲了,對那姑娘太不公平啦,她用了大半個小時等我呢。再說,我該對她怎么說?我不能買這些裙子,因為它們是中國制造?我不能這么說,也不會這么說,但我也不能就這樣讓抵制活動半途而廢啊。姑娘朝衣服山靠了過來,一點沒察覺我準備拔腿而逃,不再回來—要是我能叫雙腿動彈起來,我早就跑了。要不,我就得撒一個彌天大謊,告訴她我把信用卡忘在車里了,我很快就回來—雖然我沒敢這么說,也知道這是個何其空洞虛偽的說法啊。

  這時候不知有什么東西把我弄醒了,我終于脫了鉤。我躺在漆黑的夜里,靜聽心臟怦怦響,好不容易才又睡了過去。

  這個夢暗示著我對抵制中國搖擺不定的矛盾心情,但如果把買到非中國物品看做好運,那我們最近可算是運氣相當不錯了。我給女兒找到了立陶宛產(chǎn)的襪子。維斯給學校的朋友們送了美國產(chǎn)的情人節(jié)卡片。為慶祝情人節(jié),我給凱文買了烤肉架,產(chǎn)自伊利諾伊州的巴拉丁;他則送給我一本《中國企業(yè)》(China Inc.),美國印刷,書中充斥著高速崛起的中國的各項驚人數(shù)據(jù)(看到封底上說中國每個月修起一座曼哈頓那么大的城市,我下巴都掉了)。凱文從衣阿華一家“純素鞋店”買到了一雙以色列產(chǎn)的沙地靴。維斯犧牲了在馬戲團看到的中國劍,我給他買了美國產(chǎn)的“饑餓河馬”。另外,他也非常喜歡自己那雙超大的意大利運動鞋。至于蘇菲,我們沒找到非中國產(chǎn)的洋娃娃,但有天晚上,凱文帶回家一輛能在很小地方轉彎的德國產(chǎn)小三輪車。雖說我們并未因此自大起來,可也逐漸發(fā)現(xiàn),中國畢竟還沒能統(tǒng)治咱們的世界啊。于是,我放松了警惕,結果到了月底,碰上一樁不幸事件。

  一天晚上,我上樓給蘇菲洗澡,凱文叫住了我。他站在臺階底下,手里拿著一小盒罐頭,一臉奸笑,就好像是一只剛吞了耗子的貓,樂呵得過分。我頓時感到事情對我不妙。

  “以后買東西可得小心著點兒。”他抬起頭對我說。

  我瞇起眼睛。

  “你想說什么?”我問,有點小怒。

  他把罐頭拋給我。

  “橘子,”他說,“你就沒想過它們是哪兒產(chǎn)的嗎?”

  啊,該死!實驗開始還沒到兩個月,我就拐錯了彎,從橋上掉了下來,跌進了漆黑的河水里。我居然摔倒在給孩子買的中國水果罐頭上!橘子—何其明顯。好幾年來,我每個星期都會買幾盒罐頭,誰能想得到連一盒糖水罐頭也是中國產(chǎn)的呢?誰能想得到,我連買罐頭食品都該保持高度警惕呢?

  我埋怨著自己,同時趕緊沖進浴室把濕淋淋的寶寶拎起來。我決心以后要當心,此外,我還暗暗發(fā)誓:要找個機會,向那“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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