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波拉德打來電話,想同霍爾曼一起去找萊拉·馬琴科。馬琴科太太住在離中國城不遠(yuǎn)的??肯高地,所以波拉德可以到聯(lián)合火車站接他,然后兩個人一起出發(fā)。
波拉德說:"就這么定了,霍爾曼。這個女人憎恨警察,所以我告訴她我們是記者。""可我對記者的事情一無所知。""你要知道什么呢?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她憎恨警察,那就是我們假扮記者的原因。我告訴她,我們正在撰寫一份警察是如何在調(diào)查她兒子的過程中對她施虐的報告。那就是她愿意跟我們談的原因。""哦,好吧。""我為什么做這事兒時帶著你?你沒有理由跟我一起去。""不,不,我想去。"霍爾曼不愿她免費為自己工作,他更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把這些事都丟給了她一個人去做。
霍爾曼迅速沖了個澡,然后就這么等著,直到他聽見佩里到門口去給人行道??面灑水,然后才又回到儲物室。昨天夜里他反復(fù)權(quán)衡,輾轉(zhuǎn)反側(cè),后悔自己不該從皮切斯手里買槍?,F(xiàn)在,皮切斯知道他有槍了,如果那家伙一旦遇到什么麻煩,那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抖落出他們的交易,出賣霍爾曼?;魻柭浅G宄で兴箷龅铰闊?,因為像他那種人總是會麻煩不斷。唯一的問題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霍爾曼想去查看一下他藏槍的地方在白天光線充足的情況下會怎么樣。水閥和突出的水管擋在上面,還有一層很久沒有清掃過的浮塵和蜘蛛網(wǎng),所以看起來不管是佩里還是旁人都不大可能去那里翻東西?;魻柭鼞抑男姆帕讼聛?。如果皮切斯出賣自己,他完全可以一推了之,警察找不到槍也奈何他不得。霍爾曼又把拖把和笤帚放到遠(yuǎn)離閥門的位置,然后才去見波拉德。
霍爾曼一直很喜歡聯(lián)合火車站,盡管那里與監(jiān)獄只有一條街區(qū)之隔。他喜歡那里舊式的西班牙風(fēng)格的建筑,因為那些裝飾上的灰泥、瓦片和門拱,能夠讓他回想起這座城市殘留下來的舊時西部的痕跡。霍爾曼在童年時代,曾對電視上的西部影片迷戀不已,這也是他記憶中僅存的與他父親有關(guān)的事情。老父親曾帶他去過繁華的奧佛拉大街幾次,主要是因為走在那里的墨西哥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老西部牛仔一樣的服飾。他們先買完油條,然后穿過大街到聯(lián)合火車站去看那里的火車。這些景致仿佛已渾然一體,奧佛拉大街、牛仔、聯(lián)合火車站看起來就像個舊時的西班牙使館,那里正是洛杉磯這座現(xiàn)代城市的誕生地。他的母親也曾帶他去過一次,但僅僅一次而已。她帶著他走進(jìn)有著高高的天花板的客運大??(候車),他們坐在一條長長的木椅上,那里有很多人都在等著。她給他買了一瓶可樂和一瓶Tootsie汽水。霍爾曼當(dāng)時大概有五六歲的樣子。這樣過了幾分鐘后她告訴他在那里等著,她要去公共衛(wèi)生間里方便一下,然后她就走了。5個小時后,他的父親從車站的服務(wù)員那里找到了他,因為她再也沒有回來。兩年后她死了,老父親最后告訴他,他媽媽一直試圖拋棄他。她搭上了一列火車,但剛到歐克拿她就后悔了。按照他父親的說法是"她腸子都悔青了"。不管怎么說,霍爾曼現(xiàn)在仍然喜歡聯(lián)合火車站。因為這能讓他想起舊時的西部,當(dāng)年每當(dāng)他和父親在電視里看到那些片子,都總是感覺那么美。
霍爾曼在人行道的盡頭把車靠邊停下,然后步行穿過去,在主??口等候波拉德。幾分鐘后,他坐上波拉德的汽車,兩人一起前往??肯高地。去那里只有幾分鐘的??程。
安德烈·馬琴科的母親住在居民中心和百老匯中間的一片低收入住宅區(qū),距離中國城不遠(yuǎn)。這里的房屋都小門小戶,大部分都裝修得十分簡陋,因為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沒有錢。而在這些小房子里,也大都是兩三代人擠住在一起,有時甚至還不止一個家庭,總之在這些狹小的房屋里幾乎每一寸空間都要充分地利用上。霍爾曼就是在這樣的房子里長大的,只不過是在這座城市的另一端,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街道上也是一樣的充滿著蕭索之氣?;叵肫甬?dāng)年霍爾曼遍街偷盜時,他從不會把手伸向那種地方,因為他最清楚生活在這里的人幾乎都窮得一文不名。
波拉德說:"好吧,現(xiàn)在聽著。她呆會兒肯定會向我們大吐苦水,痛罵那些警察是如何謀殺了她兒子的,所以我們只管聽她說好了。讓我來主導(dǎo)和她的談話。""你是老板。"波拉德轉(zhuǎn)身從后座上拿出一個文件夾,她把它放到霍爾曼的腿上。
"拿著這個。我們已經(jīng)到了,右邊就是。盡量裝得像個記者的樣子。"萊拉·馬琴科個子不高,是個矮胖子,長著一張寬寬的斯拉夫人的臉,小眼睛,薄嘴唇。當(dāng)她聽見敲門聲出來開門時,身上穿著一件厚重的黑色裙子,腳上套著絨毛拖鞋。一見面,霍爾曼就看出她對自己身份的疑惑。
"你就是那個報社的人?"波拉德?lián)屜日f道:"是的,沒錯。你和我在電話里通過話。"霍爾曼隨聲附和:"我們是記者。"波拉德表情有點生硬,她清了清嗓子,但馬琴科太太還是推開房門,讓他們進(jìn)去了。
馬琴科太太的客廳比霍爾曼的公寓還要小一些,房間里那些污漬斑斑的家具顯然也都是從露天市場和舊貨商店里買的。她的房子里還沒有裝空調(diào)。3臺桌式電風(fēng)扇立在房間的四周,從不同的方向不停地吹風(fēng),以驅(qū)散室內(nèi)的燥熱之氣。第四臺電扇則靜悄悄地呆在角落里,它表面的保護(hù)罩已經(jīng)壞掉,扇葉懸在那里一動不動。除了這些風(fēng)扇以外,這里的一切都讓霍爾曼回想起自己的老房子,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這個狹小而封閉的空間感覺就像個蜂窩。他想快點離開了。
馬琴科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像一堆毫無生氣的贅肉。波拉德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霍爾曼坐到了她的旁邊。
波拉德說:"好吧,馬琴科太太,就象我在電話里跟您說的,我們打算策劃一組報道,是披露警方如何不公正對待犯罪嫌疑人家屬的。"波拉德不需要再說更多了。馬琴科太太立即變得面色通紅,開始咆哮著發(fā)起她的牢騷。
"他們真是骯臟粗魯。他們來到這里,把我這么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這兒搞得亂七八糟。他們打破了我臥室里的一盞臺燈。他們砸爛了我的電扇。"她朝著那臺一動不動的風(fēng)扇指了指。
"他們進(jìn)來以后就在屋子里到處亂翻,我一個人在這里,真擔(dān)心可能會被他們強暴。我不相信他們說的那些事情,我直到現(xiàn)在也絕不相信。安德烈沒有犯過他們說的那些罪狀,或許那最后一次是真的,但其他的都與他無關(guān)。他們誣蔑他,所以才會把所有罪責(zé)都?xì)w咎到他的身上。是他們謀害了他。電視上的那個人,說他們開槍射殺安德烈時,他正準(zhǔn)備放棄抵抗。他們這是防衛(wèi)過度,他說,他們動用了太多的武力,所以他們講述了那些糟糕的謊言來掩人耳目。我要到市里去起訴他們。我要讓他們賠償。"老太太的眼睛像她的臉色一樣變得通紅,霍爾曼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瞅著那個壞掉的風(fēng)扇。這總比看著她痛苦更讓人好受些。"馬克斯?""什么?""那個文件夾呢?請讓我看下那個文件夾好嗎?"波拉德伸出手,等著他把文件夾遞過去?;魻柭f了過去。波拉德從中拿出一頁紙,把它遞給了馬琴科太太。
"我想給您看看這些照片。您認(rèn)識這其中的哪個人嗎?""他們是誰?""警官。這些警官中有誰來見過你嗎?"波拉德從報紙上將里奇和福勒以及另幾個人的照片裁了下來,用膠布把它們粘到這張紙上?;魻柭南脒@可真是個好主意,他估計自己大概想不出這樣的辦法來。
馬琴科太太仔細(xì)辨認(rèn)著照片,然后點了點福勒的照片。
"或許有他。他沒穿警服,穿的是一身便裝。"霍爾曼看了一眼波拉德,但她沒有作出回應(yīng)。霍爾曼知道現(xiàn)在正是"講述時刻"。福勒之所以穿上便裝,是因為他試圖把自己裝扮成一名偵探。他隱藏了自己是一名制服警察的事實,恰恰說明他是另有所圖。
波拉德說:"其他人呢?還有別人也和剛才那個人一起或者在其他時間來過這里嗎?""沒有了。還有另外一個人跟他一起來的,但你的照片上沒有那個人。"現(xiàn)在波拉德看了一眼霍爾曼,霍爾曼聳了聳肩。他心里琢磨著這個該死的"第五人"到底是誰,還是這個老太太自己搞錯了。
霍爾曼說:"你確定那個人不在這張照片中嗎?你干嗎不再仔細(xì)看看呢?"馬琴科太太生氣地撇了撇嘴。
"我不需要再看了。那是另外一個人,但不在這些人當(dāng)中。"波拉德清了清嗓子,然后插了一句。這讓霍爾曼感到輕松。
"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我可沒時間搭理那幫渾蛋。我不知道。""他們大約是什么時候來的,你還記得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沒多久。兩個星期吧,我想。你干嗎總是問他們?他們并不是打碎我臺燈的那個人。那是另外一個家伙干的。"波拉德收起那些照片。
"你只管把他們做過的最卑劣的事都講出來,但我們要關(guān)注這起事件中的每個人。"霍爾曼真是對波拉德編造謊言的本領(lǐng)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種技巧他從前就在警察身上見識過。他們常常比罪犯們更善于撒謊。波拉德說:"他們想干什么?""他們想知道艾利的情況。""艾利是誰?""安德烈的女朋友。"霍爾曼突然眼前一亮,看得出來波拉德也同樣驚訝不已。此前大大小小的報紙上都把馬琴科和帕森斯描繪成一對性格孤僻獨來獨往的人,暗指這兩人可能存在著同性戀的關(guān)系。波拉德低頭盯著文件夾看了一會兒,然后才繼續(xù)她的提問。
"安德烈有女朋友?"老太太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腳尖往前翹了翹。
"我不是在編造故事!我兒子安德烈不像那些討厭的家伙說的那樣是個娘娘腔的男人。許多年輕人都有分?jǐn)傎M用的同居伙伴。許多!""我相信,馬琴科太太,尤其是像他那么英俊的小伙子。那么那些警察都想了解她什么呢?""只是提些問題,他們問安德烈經(jīng)常跟她見面嗎,她住哪兒之類的事情,但是我是不會去幫助這些謀殺了我兒子的人的。我裝出一副我不認(rèn)識她的樣子。""所以,你并沒有對他們講她的事情?""我說我不認(rèn)識什么叫艾利的姑娘。我是不會幫這些殺人犯的。""我們想為了這篇報道去跟她談?wù)?,馬琴科太太。您能給我她的電話號碼嗎?""我不知道她的號碼。""好吧。我們可以去查查。她姓什么?""我不是在撒謊。他每次在這看電視的時候都會給她打電話。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每次他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都笑個不停。"馬琴科太太情緒又一次激動起來,霍爾曼看出她現(xiàn)在有多么的絕望,她需要他們?nèi)ハ嘈抛约?。自打她兒子死后她就一直困在這個小屋里,沒有人傾聽她的述說,而且已經(jīng)足足有3個月沒有人聽她講話了,她太孤獨了?;魻柭男那橐惨虼俗兊迷愀馔疙?,他甚至想跳起來馬上跑掉,但是他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他面帶微笑,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
"我們相信你,夫人。我們只是想跟那個女孩談?wù)?。你上一次跟她講話是什么時候的事?""在他們殺害安德烈以前。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安德烈每次來這兒,我們都會一起看電視。有時他會給她打電話,他把電話放在我的耳邊,就在這里,'媽媽,跟我的女朋友說兩句吧。'"波拉德咕噥著嘴唇,琢磨著她的話,然后看了一眼放在馬琴科太太的沙發(fā)扶手上的電話。
"或許如果您給我們看一下您過去的電話賬單,我們就能找出哪個電話是屬于艾利的了。那樣我們就能知道是否福勒偵探也曾像對你那樣粗魯?shù)貙Υ恕?quot;馬琴科太太立刻歡欣起來。
"那會幫助我起訴他們嗎?""是的,夫人,我想會的。"馬琴科太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蹣跚著走進(jìn)了房間。
霍爾曼往波拉德身邊湊了湊,低聲問道。
"這第五個人是誰?""我不知道。""報紙上沒提到過任何關(guān)于他女朋友的事啊。""我不知道。她也不在FBI的證人名單上。"這時馬琴科太太拿著一個紙殼箱回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我在交完款之后,把電話賬單都放在這里了。它們都混到了一起。"霍爾曼又靠回椅背,看著他們整理著那些單據(jù)。馬琴科太太沒打過多少電話,也沒有多少不同的電話號碼-她的房東、她的醫(yī)生、幾個作為朋友的老太太、她在克利夫蘭的弟弟,以及她的兒子。波拉德每找到一個馬琴科太太不認(rèn)識的電話號碼,她都用自己的手機撥打過去,但前3個電話分別是兩個修理工和一家比薩店的。馬琴科太太記得那兩個修理工,但當(dāng)波拉德把電話打到那家比薩店時,她皺了皺眉頭。
"我從來沒有要過比薩。那肯定是安德烈打的。"不過,比薩店的電話已經(jīng)是5個月前打的了。賬單上接下來又是一個馬琴科太太不認(rèn)識的號碼,但隨后她便點了點頭。
"那一定是艾利的。我現(xiàn)在想起那個比薩了,我告訴安德烈它有股讓人惡心的味道。當(dāng)時那個人把它送來,安德烈把電話遞給我,他走過去開的門。"波拉德看了霍爾曼一眼,臉上帶著笑。
"那我們就打過去吧。讓我們看看誰接電話。"波拉德?lián)芡诉@個號碼,霍爾曼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掛斷了電話。
"已經(jīng)停止服務(wù)了。"馬琴科太太問:"是壞了嗎?""或許不是。但我敢肯定我們能用這個號碼找到她。"波拉德在她的筆記本上抄下這個號碼,連帶著撥打時間、日期以及通話時長,然后繼續(xù)查找賬單上剩余的號碼,但發(fā)現(xiàn)這個號碼又出現(xiàn)過一次,時間是第一個電話的三周前。
波拉德瞅了一眼霍爾曼,然后對馬琴科太太笑笑。
"我想我們已打擾您好長時間了,非常感謝您!"馬琴科太太的眼角耷拉下來,一臉的失望。
"你們不想跟我談那個風(fēng)扇和他們是怎么撒謊的了?"波拉德起身,霍爾曼緊隨她站起來。
"我想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足夠多的材料。我們還要看看艾利說些什么,我們還會回來找您的。走吧,霍爾曼。"馬琴科太太跟在他們身后蹣跚著走向門口。
"他們本不必殺了我的兒子。我不相信他們說的那些事。你會把這個寫進(jìn)你的文章中去嗎?""再見,再次感謝您!"波拉德出門后徑直向她的車走去,但霍爾曼躊躇不前。他感覺就這么離開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馬琴科還在絮絮叨叨:"安德烈正在試圖放棄,把這個加到你們的文章里,寫寫他們是怎么謀殺我的兒子的。"波拉德向他招手,叫他快點過去,但身邊是這樣一位滿眼盡是懇求的老太太,一心想著他們是在幫她,而他們就這樣離她而去,什么都沒有留下?;魻柭鼮樽约焊械綉M愧。他看看那個壞掉的風(fēng)扇。
"你不會修嗎?""我怎么會修它呢?安德烈死了。我怎么會修呢,我要起訴他們,得到那筆賠償。"波拉德已經(jīng)在鳴喇叭了?;魻柭戳艘谎鬯?,然后回到馬琴科太太身邊。
"讓我看看吧。"霍爾曼走回屋里,檢查起那個風(fēng)扇。保護(hù)罩估計是被一顆小螺絲固定在電機的背面,但是螺絲壞了。它大概是在警察敲打風(fēng)扇時猛然折斷的。螺絲頭已經(jīng)脫落,剩余的螺絲桿還留在洞眼中。必須把它鉆出來,再找個螺絲把它們固定住。這總比重新買一個新的風(fēng)扇要便宜得多。
"我修不了它,馬琴科太太。我很抱歉!""真是可惡,他們對我兒子做了什么。我要去法院告他們!"喇叭聲還在響著。
霍爾曼走回門口,看見波拉德正在向他揮手,但霍爾曼仍然沒有離開。眼前的這個女人,盡管她的兒子搶劫了13家銀行,害了3條性命,另外還傷了4個人;她的兒子拿著改裝后的半自動步槍,像玩具手槍一樣對別人開火,打扮得像個瘋子,然后又在街頭與警察對射,但是此刻,她只是在盡自己最后的努力保護(hù)著她的兒子。
霍爾曼說:"他是個好兒子嗎?""他來到這里,我們一起看電視。""那么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全部了,夫人。你只需記得這點就行了。"霍爾曼轉(zhuǎn)身離去,和波拉德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