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代的噪音 序一(2)

時代的噪音 作者:張鐵志


  好幾年前我曾經(jīng)批評過一些大陸樂壇的地下樂隊貌似反叛,其實都什么也顛覆不了。沒錯,他們會在舞臺上摔吉他,醉了酒狂言亂語用粗話喝罵觀眾,他們甚至抽大麻吸毒品,被公安提回過派出所好幾次,并且沒有把自己賣給懂得炒作市場的大公司。但是,這就夠了嗎?他們批評過這個社會的任何不公嗎?他們憤怒,但這股憤怒并不來自廣闊的同情,也不指向任何公共議題。比起只用一把木吉他,聲線甜美,但唱出來的歌足以結(jié)束一場戰(zhàn)爭的傳奇民謠歌手,這伙制造噪音的狂暴年輕人的態(tài)度背后到底有著什么?我很懷疑它只是一種沒有理由的反叛。
  
  而那個“什么”在我看來,自然應該是政治的。
  
  如今看來,我當時的批評失之于偏頗,而且太過嚴肅。畢竟正如張鐵志在其舊作《聲音與憤怒》的自序中所說的,早在我們這群樂迷被政治化之前;早在我們開始懂得一點皮毛的社會分析,并且形成一套關于正義與自由的粗淺直覺之前,我們就在搖滾樂里學到了一種反叛的姿態(tài)。一開始,它或者是種沒來由的憤怒與造反,對很多事情感到不滿,但又說不出不滿的根源與理由。我們只是表態(tài),只是反對,直到后來才為它補進許多扎實的依據(jù)。假如,這依據(jù)恰巧是政治的,比如說,是對種族歧視的否定、是對工人階級困苦生活的同情,是對國家機器冷酷殘暴的反思、是對全球環(huán)境與貧窮問題的糾纏,那么你也許就會變成鐵志這部新著所羅列出來的這些名字的其中一人了:喬·希爾、伍迪·格斯里、皮特·西格、鮑勃·迪倫、瓊·貝茨……換句話說,你會變成那種深具社會良知的抗議樂人,以政治上的不民主和經(jīng)濟上的不公平等宏觀原則去合理化你的怒火。
  
  我非常敬佩和喜歡鐵志介紹的這一群了不起的音樂人。但是,正如我剛剛所說的,假如以為所有音樂人都該效法他們,走上這條介入社會的道路,才叫做有內(nèi)容有實質(zhì)的反叛的話,這也未免太過狹隘了。誠然,這群人不只藐視惡俗的流行音樂,而且敢于挑戰(zhàn)居于主流的權力,但這實在不是發(fā)展搖滾樂反叛態(tài)度的唯一道路。因為在我看來,搖滾樂的反叛態(tài)度其實和現(xiàn)代藝術中的前衛(wèi)精神有著莫大的關系,那種精神首先是套自覺的意識,它自覺到藝術的獨立性質(zhì),意識到藝術場域與其他社會場域的斷裂之必要。于是它尊重一切自發(fā)的傾向和本真的價值,抗拒經(jīng)濟和政治領域的招降與吸納,反對一切形成體制的藝術語言與慣習。在這個意義上講,“沒有理由的反叛”,其實也是很有道理的,不知道要憤怒什么的態(tài)度其實也是很有內(nèi)容的。盡管你從來沒有寫過任何一首抗議歌曲,但這并不表示你對主流歌星的嘲笑沒有意義。“老板”在大公司的羽翼下低吟勞工階層的失落,顯然是很動人的態(tài)度,但你獨自發(fā)行一張對社會沒有任何看法卻在音樂上十分出格的唱片,同樣也是種不容忽視的態(tài)度。當人家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吉他上奏出美妙的和弦,你竟然當眾放火將它付之一炬,這也不能不算是藝術表演上的顛覆(除非燒吉他已成套路,你只是鸚鵡學舌)。因此,我又回到了開始當樂迷的階段,能夠欣賞一班青年為了出格而出格的姿態(tài),不再認為和嫌棄他們淺薄。
  
  同時我也更能明白當代流行音樂里的諸多矛盾。例如鐵志筆下的波諾(Bono),他的U2是全世界最受歡迎、商業(yè)上最成功的樂隊之一,因此遭到很多堅守獨立姿態(tài)的人的批評,批評他們在音樂上太過圓滑,說他們玩的只不過是“Stadium Rock”(在非主流音樂愛好者的字典里頭,Stadium Rock幾乎是句罵人的臟話);但另一方面,波諾在環(huán)球貧困問題上的付出、U2對人權議題的投入,卻又是許多幾近于自戀的獨立音樂人所遠遠不及的。相較之下,誰的態(tài)度更為可???
  
  或者,這是一個無解的矛盾。只要搖滾繼續(xù)存在,這類爭議就會永遠出現(xiàn)。是為了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了政治而藝術?什么時候我們該指責音樂人不夠關心政治?什么時候我們應當提醒音樂不能只為政治服務?這不只是搖滾樂的內(nèi)在緊張,也是整個藝術領域里前衛(wèi)精神的矛盾。
  
  所以我們只能勉強地依隨時機來判斷音樂在局勢中的作用。假如鐵志這本教大家音樂不應忘記勞苦大眾的書,是出在三十年前的大陸,其價值恐怕還比不上鄧麗君的一首娓娓之音,因為那個年頭的音樂不是不夠政治,而是太政治了。但今天,它卻是個來得正好的警醒,并不是說當代中國已經(jīng)沒有人再為工農(nóng)唱歌,而是說它要不是太過小眾太過獨立所以不為人知,就是太過脫離民情掩蓋現(xiàn)實,因而成了另一種“為政治服務”的藝術。至少,在看完這本書之后,我想到美國人至今還在反戰(zhàn)游行中唱著《我們一定會勝利》(We shall overcome),而香港人則會在示威集會里頭合唱金佩瑋作詞的《人民之歌》,可大陸呢?近來有那么多次眾人矚目的罷工事件,但是我不曾在報章的報道與影像的記錄里看見工人們唱歌的場面。莫非他們沒有歌可唱?莫非沒有人為他們寫歌?無論如何,一場沒有音樂的罷工難道不是一件很叫人遺憾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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