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1996年9月，耗盡巨人集團精血的巨人大廈完成地下工程，開始浮出地面。也就在這時，巨人集團的財務危機全面爆發(fā)了。

在當時，很多知情的人已經看到了巨人集團的危機?？墒钦l也沒有想到，危機會爆發(fā)得那么突然和猛烈。

從10月開始，位于珠海市香洲工業(yè)區(qū)第九廠房的巨人集團總部越來越熱鬧起來，一些買了巨人大廈樓花的債權人開始依照當初的合同來向巨人集團要房子，可是他們看到的卻是一片剛剛露出地表的工程，而且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巨人集團可能已經失去了繼續(xù)建設大廈的能力。這一嚇人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像臺風一樣地卷刮到并不太大的珠海市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用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買了大廈樓花、原本夢想著賺上一票的中小債主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撥接一撥的人群擁進了巨人集團。

1997年1月，在一些人的記憶中似乎是一個災難性的早春。上旬，如日中天的標王秦池的兌酒事件被曝光，引來傳媒一片嘩然；而到了中旬，南方便又爆出了巨人風波。1月12日，數(shù)十位債權人和一群聞訊趕來的媒體記者來到巨人集團總部，恰逢深居簡出的史玉柱剛剛驅車從外面進來。于是發(fā)生了一場面對面的“短兵相接”。其間，一位律師對債權人和記者口氣凌厲地嚷嚷道：“如果你們不想解決而是來鬧事，你們就鬧去。作為企業(yè)行為，任何事情向社會曝光都沒問題。如果你們要曝光，可以先曝光，然后再談，我們不怕曝光?！?/p>

由于缺乏危機處理能力，巨人集團僅僅委派了律師與債權人和記者周旋，巨人與媒體的關系迅速惡化。于是，種種原本在地下流傳的江湖流言迅速地在媒體上被一一放大曝光：

巨人集團的資產已經被法院查封，總裁史玉柱稱已沒有資產可被查封了；

巨人集團總部員工已3個月未發(fā)工資，員工到有關部門靜坐并申請游行；

巨人集團一位副總裁及7位分公司經理攜巨款潛逃；

史玉柱沉痛承認在保健品開發(fā)上交了上億元的學費……

那份樓花廣告中的保險公司100％擔保承諾，也被披露是一個騙局。保險公司與巨人集團簽署的保險協(xié)議其實在樓花廣告推出之前已經宣告失效，大聲宣告要“請人民作證”的巨人集團無法為自己作證。

這些聳人聽聞的新聞真假參半、泥石俱下，一時間讓史玉柱百口莫辯。就在這時，又發(fā)生了巨人被迫在杭州向娃哈哈道歉的事件。于是，巨人在公眾和媒體心目中的形象轟然倒塌，從此萬劫不復。

令人玩味的是，在巨人風波的爆發(fā)中，國內有些傳媒表現(xiàn)出了一種異常的投入和不冷靜，扮演了一個很曖昧的唯恐天下不亂的角色。用巨人集團一位高級職員的話說，就是“以落井下石的火力一夜間徹底摧毀了被它們吹捧了幾年的企業(yè)”。史玉柱在危機中曾幾度企圖恢復生產銷售秩序，可是幾度被傳媒的跟蹤報道打亂。每出現(xiàn)一次報道，就會造成一批骨干的離去，增加一批討債者的上門，以致惡性循環(huán)，難以挽救。史玉柱日后曾十分不解地感慨道：“巨人一直是一個‘新聞企業(yè)’，我本人也是個‘新聞人物’，想不當都不行。以前新聞總說巨人好，這也好那也好，現(xiàn)在說巨人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原計劃1997年好好做市場，但各地報紙一轉載巨人風波，說巨人差不多倒閉了，產品沒人敢買了，這下子問題大了?！本奕孙L波平息后，國內傳媒自身也曾對此有過檢討，當數(shù)年后“愛多事件”爆發(fā)時，便有人吁請大家冷靜，以免重蹈巨人報道的覆轍。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里，史玉柱一直躲在巨人集團總部四層的總裁辦公室里。史玉柱將辦公室、書房、臥室、會議室、秘書室集于一體，構成了一個封閉的300平方米的“史氏空間”。當危機全面爆發(fā)的時候，史玉柱就躲在這個“孤島”上，拉下所有帷幕，拒絕與任何外界接觸，整日在不見一絲陽光的大房子里孤寂地枯坐。

一向不善交際的史玉柱似乎沒有什么知心朋友，即便是在輝煌的鼎盛期，他也不太善于與外界交往。每當要作一項重大決策，他都喜歡把自己關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苦思冥想。久而久之，大辦公區(qū)的地毯已凹凸不平，顯得坑坑洼洼。

史玉柱把自己在“孤島”上關了數(shù)十日。就在這些日子里，新聞媒體對巨人事件進行了高密集的轟炸，巨人形象被破壞殆盡?？墒牵酚裰鶇s始終沒有跟媒體、社會進行過哪怕一次認真、知心的對話。他異常平靜地對僅有的幾位對他和巨人還抱一絲希望的部下說，我們不必主動去找任何一位記者，我們的名聲已經這樣糟了，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還能怎樣？就這樣，史玉柱輕易地放棄了最后一次獲取同情和救援的機會。

其實，當時巨人集團所面臨的危機并沒有到絕殺的地步。

盡管巨人的保健品推廣大戰(zhàn)宣告失敗，可是在市場上并沒有完全喪失品牌信譽。而巨人大廈已經完成了地下工程，只需要1000萬元資金就可再啟動起來。按當時的房地產建筑進度，5天可以蓋起一層，一層一層往上蓋，兵臨城下的債權人自可安心不少，諸多突發(fā)矛盾也可以化解。

史玉柱清醒地知道，缺少的僅僅是1000萬元而已?？墒?，他就是沒有能力籌措到這筆錢。1000萬元對不久前的巨人集團算不了什么，就在半年前史玉柱到山東開會，青島1個市場1個月交給總部的款項就達到了1000萬元。史玉柱仰天悲鳴：“什么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就是。巨人集團發(fā)展到現(xiàn)在，資產規(guī)模滾到5個億，區(qū)區(qū)1000萬元的小數(shù)目根本不算什么，可眼下這一關就是過不去?！?/p>

正如人們日后所注意到的，由于缺乏必要的財務危機意識和預警機制，巨人集團債務結構始終處在一種不合理的狀態(tài)。史玉柱一向以零負債為榮，以不求銀行自傲。在巨人營銷最輝煌的時期，每月市場回款可達3000萬元到5000萬元，最高曾突破7000萬元，以如此高額的營業(yè)額和流動額，他完全可以陸續(xù)申請流動資金貸款并逐漸轉化為在建項目的分段抵押貸款，用這筆錢來蓋巨人大廈?？墒鞘酚裰鶇s始終拒絕走這步棋，而是一味指望用保健品的利潤積累來蓋大廈，這無疑是造成巨人突發(fā)財務危機的致命處。

以冷眼待人，人自以冷眼待之。在危機爆發(fā)的那段時間，巨人集團平時很少與之打交道的銀行此刻自然袖手旁觀；一直鼓勵巨人“大膽試驗，失敗也不要緊”的地方政府也始終束手無策，拿不出任何有建設意義的方案；一些江浙地區(qū)的民營企業(yè)主聞風趕到珠海，終因一些細節(jié)問題沒有與巨人達成意向。

當時的巨人集團除了巨人大廈外沒有別的固定資產，公司在全國各地的市場營銷還在運轉，估計各銷售商欠巨人集團的錢有3億元左右，史玉柱自己估算屬于良性債權的至少有1?郾2億元?？墒怯捎诓痪煤蠹瘓F的整體崩盤，就是這1?郾2億元絕大多數(shù)最后也沒能收回來，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史玉柱那種缺乏溝通的個性在關鍵時刻最終葬送了巨人集團。在巨人晚期曾出任常務副總裁的王建曾評價史玉柱說，他最大的缺點是清高，最大的弱項是與人交往，最大的局限是零負債理論。（摘自《誰為晚餐埋單》，作者王建、王育）

在財務危機被曝光3個月后，史玉柱終于向媒體提出了一個“巨人重組計劃”，內容包括兩個部分：一是以8000萬元的價格出讓巨人大廈80％的股權；二是合作組建腦黃金、巨不肥等產品的營銷公司，重新啟動市場?？墒钦劻?0多家，終于一無所成。在這一過程中，龐大的“巨人軍團”分崩瓦解，而史玉柱也從公眾的視野中消逝了。

“雄心勃勃的神秘客”

巨人解體后，史玉柱一夜之間身無分文，他惶惶然離開珠海這塊傷心地，大江南北四處游蕩，有一年還去了青藏高原，并突發(fā)奇想，去爬珠穆朗瑪峰。結果爬到6000米處，他和三個同伴在冰川中迷了路，他的氧氣也吸完了。眼看天要暗下來，非?？植?，史玉柱對同伴說，你們走吧，我走不動了。好在同伴不愿丟下他，在50米遠的地方找到一條路，總算死里逃生。這次珠峰探險，顯然在史玉柱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山后，他輾轉來到南京，并最終安定下來，決心重新開始。

巨人集團的覆滅，曾經在中國青年知識精英的心中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以致3年后，史玉柱還收到一些不知名的大學生給他寫來的信，詢問他的現(xiàn)狀，渴望看到他重新站起來。一位浙江大學的學弟在給他的信中寫道，你必須站起來，你知道嗎，你的倒下傷害了我們這代人的感情。

而一些當年剛出校門便投奔巨人、追隨史玉柱南征北戰(zhàn)的青年學子們，對這位悲情人物卻有另一番的直視。

2000年5月，互聯(lián)網(wǎng)上突然出現(xiàn)一篇新聞專訪，題為《南京街頭雄心勃勃的神秘客》，訪問的對象竟是“失蹤”了將近3年的史玉柱。他像出土文物一樣地被挖掘了出來。此后，他又兩度走進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室接受訪問，闊談人生。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史玉柱這樣描述他的生活狀況：“我現(xiàn)在的辦公室就是一個手提箱，我就拎著我的辦公室四處去跑吧?！薄艾F(xiàn)在我到書店只買兩種書，一是基因的書，再就是毛主席的書。一個政黨也好，一個國家也好，一個企業(yè)也好，深層次上的問題是一樣的?！?/p>

一位叫江紅的青年在電視機前默默地看完了電視臺主持人與史玉柱進行的冗長的訪談，這位當年史玉柱的老部下忍不住給雜志寫了一篇短短的感想文章。他（她）說：

“今天在電視上見到了久違的史玉柱，他氣色大好，看上去比當我們老板時還大氣了一些，一個男人成熟的風度正在呈現(xiàn)，這也許跟他攀登了珠穆朗瑪峰有關吧。他被當成一個失敗的英雄仍被一些人用另一種心態(tài)崇拜著，我在感到可笑的同時，對人類博大而盲目的同情心和英雄崇拜的情結俯首無語。作為當年巨人指揮部的成員，被史玉柱發(fā)動的三大戰(zhàn)役的硝煙熏過，近距離看過史總從狂妄到焦炙到崩潰的交替表情，我不可能再像中國廣大的民眾那樣對此有多少神秘感和多余的敬意。見到中央電視臺的‘對話’主持人仍然對史玉柱以‘天才’相稱，不禁感到悲哀。毀掉史玉柱的正是他的‘營銷天才’……”（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0年9月30日，總第120期，作者江紅）

景仰與質疑，同情與厭惡，仍然不可調和地糾纏在這位曾經的偶像身上。就在中央電視臺和江浙一些傳媒上露了一兩次面以后，史玉柱又“失蹤”了。

與此同時，在2000年前后的中國保健品市場上，出現(xiàn)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熱銷產品--“腦白金”。“腦白金”不是一個商標，它是一種產品的通稱，在中國市場主要由一家神秘的公司在出售這種商品。可是，它的出產地在哪里？它的商標是什么？它背后的企業(yè)家是誰？這些在尋常企業(yè)必定會大聲宣揚的“要素”，在這家企業(yè)竟幾乎都成了秘密。它只是投放大量的引證廣告、名人推介廣告，以直接推動“腦白金”的銷售，這在中國乃至世界營銷史上均是一個十分怪異和罕見的個例。種種跡象表明，它與史玉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有關內容參見本章所附【案例研究】《破解腦白金之謎》）這對史玉柱而言是一個進步還是一種新的危機，至今還很難遽下定論，或許正如老部下江紅所言：“史玉柱過去是鋒芒畢露的聰明，現(xiàn)在是內斂多了?！?/p>

然而在這份“內斂”的背后，我們似乎看到又一出悲劇正在上演。

【巨人大事記】

1984年，史玉柱畢業(yè)于浙江大學數(shù)學系，到深圳大學攻讀軟科學碩士后，分配至安徽省統(tǒng)計局。隨即下海創(chuàng)業(yè)。

1989年，推出桌面中文電腦軟件Ｍ－6401，4個月后營業(yè)收入即超過100萬元。隨后推出Ｍ－6402漢卡。

1991年，巨人公司成立，推出桌面中文電腦軟件Ｍ－6403。

1992年，巨人總部從深圳遷往珠海。同年，巨人的漢卡銷量一躍而居全國同類產品之首。史玉柱被評為“廣東省十大優(yōu)秀科技企業(yè)家”。中央領導人紛紛視察巨人。

1992年，38層的巨人大廈設計方案出臺。后來這一方案因頭腦發(fā)熱等原因一改再改，從38層到54層，再到64層，后來又躥升至70層。

1993年，巨人推出Ｍ－6405、中文筆記本電腦、中文手寫電腦等多種產品。巨人成為位居四通之后的中國第二大民營高科技企業(yè)。下半年美國的王安電腦公司破產，史玉柱認為巨人需要新的產業(yè)支柱。

1994年初，巨人大廈一期工程動土。史玉柱在一次全體員工大會上直截了當?shù)仄饰隽司奕思瘓F的五大隱患，并明確提出巨人“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構想。同月，巨人推出腦黃金，一炮打響。史玉柱當選為“中國十大改革風云人物”。

1995年5月18日，巨人在全國上百家主要的報紙上以整版廣告的形式，一次性推出電腦、保健品、藥品3大系列的30個新品，投放廣告1個億。不到半年，巨人集團的子公司從38家發(fā)展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228家，人員從200人驟增到2000人。同年，史玉柱被《福布斯》列為大陸富豪第8位。

1995年7月，史玉柱宣布“創(chuàng)業(yè)整頓”。

1996年初，史玉柱開始從全面出擊轉為實施重點戰(zhàn)役，全力推廣減肥食品“巨不肥”。

1996年，巨人大廈資金告急，史玉柱被迫抽調保健品公司的流動資金來填補到巨人大廈的建設中。保健品方面因為巨人大廈“抽血”過量，加上管理不善，迅速盛極而衰。

1997年初，巨人大廈未按期完工，國內購樓花者紛紛上門要求退款，巨人與媒體的關系迅速惡化，媒體地毯式報道巨人財務危機。因巨人故意詆毀娃哈哈產品，在娃哈哈的強烈要求下，巨人被迫在杭州與娃哈哈一起召開聯(lián)合新聞發(fā)布會，公開向娃哈哈道歉。這一道歉風波，成為巨人大滑坡的一次標志性事件。不久巨人大廈停工。巨人名存實亡。

1998年8月，史玉柱短暫出現(xiàn)，與四川希望集團總裁劉永行進行了一次關于多元化的對話。

2000年5月-7月，史玉柱突然出現(xiàn)并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迅即又開始回避媒體。有報道指稱，正旺銷市場的神秘保健品“腦白金”與史玉柱有關。

【后續(xù)故事】

2000年之后，史玉柱的故事繼續(xù)波瀾壯闊。他自稱是一個“著名的失敗者”。在上海及江浙等地，他組建健特生物科技公司，帶領巨人集團的原班人馬重新創(chuàng)業(yè)，“腦白金”保健品暢銷全國。2001年1月，史玉柱通過珠海士安公司收購巨人大廈樓花還債，引發(fā)“還債新聞”；同年年底，他當選“2001年度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2002年初，史玉柱推出維生素產品“黃金搭檔”，并于1年之后，將黃金搭檔生物科技公司75％的股權以12.4億元人民幣的價格出售給段永基領導的四通電子，史玉柱出任四通控股CEO。2002年和2003年期間，上海健特生物科技公司先后成為華夏銀行和民生銀行的股東。

2004年11月，史玉柱成立征途公司，進入網(wǎng)絡游戲產業(yè)。2006年10月，他宣稱《征途》游戲單月贏利達到850萬美元，排名網(wǎng)易之后列行業(yè)第2名。

2007年11月，巨人網(wǎng)絡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融資8.87億美元。2008年7月，巨人網(wǎng)絡斥資約5100萬美元現(xiàn)金收購社交網(wǎng)站51.com的25%的股權。2009年12月，巨人網(wǎng)絡在珠海投資成立南方研發(fā)總部基地，這是自12年前史玉柱敗走珠海后的第一次正式回歸。此外，史玉柱還與五糧液集團合作開發(fā)保健酒，與華誼兄弟合作投資3D電影。

史玉柱的經營風格至今仍飽受爭議，不過在投資戰(zhàn)略上他卻已變得非常的謹慎。他常常提及步步高創(chuàng)辦人段永平告訴他的一句話：“做企業(yè)就如同高臺跳水，動作越少越安全。”2006年，他在接受訪談時說：“跟10年前、8年前相比，環(huán)境不一樣了，現(xiàn)在很多人還沒有明白過來，還認為這個老板能發(fā)現(xiàn)機會、能把握機會是本事。中國現(xiàn)在的機會太多了，你不用去找機會，機會都會找上門來。所有這些失敗的企業(y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沒能抵擋住誘惑，戰(zhàn)線拉得過長，以致最后出了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