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外國音樂而說到中國,扯到“周朝”,走題了。要不這回談談流行音樂?不過這話題得請教我的女兒。
凡偕子女移民此地的家長們聚會,都會談起孩子們對美國流行歌星和影視名角如何朗朗上口,如數(shù)家珍,那口氣,聽來不知是抱怨呢,還是夸耀。我對于流行云云,在興致和常識上,當然不能與少年兒郎比,要說,只一項謬見:流行音樂似乎非關“音樂”,也不在“流行”,端看聽到某一曲流行歌,您幾歲?
美國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說起“貓王”,六十年代嬉皮士說起“披頭四”(一說“披頭士”),眼神就不對了:這撥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油條了。你現(xiàn)在同高中生講貓王或列儂,他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茫然不知所對。在列儂故居“塔科它”公寓左近,我曾兩次瞥見他的遺孀小野和另一男子攜手同行,戴著墨鏡,看過去是個小老太婆了。
又是暑期來臨。林肯中心一年一度的“莫扎特音樂節(jié)”開場了。照例鬧三個月,不下百場。這節(jié)目,紐約人辦了三十七八年,近于列儂的壽數(shù),他死在一九八○年,去今不算太遠,莫扎特,則死了有兩百多年了。再過兩百年,但愿列儂的歌還有人聽,目下,他已經(jīng)被他的晚輩們淹沒了。今年我還去唱片行覓過他的唱片,用北京話說,是“愣沒找著”。
這事不該這么比……列儂生前私產(chǎn)上億,莫扎特呢,電影里是他寫完《安魂曲》,癱在床上,一位黑衣人拎個拳頭大小的錢袋朝他病榻扔過去,他一把接住,攏在胸口,很感激的樣子。那片名叫《阿瑪?shù)聻跛埂?,取莫扎特中間的名字,國中大概早已放映過了吧。
時下歌王誰屬?我不知道。在美國,咱黑人兄弟姐妹們一是罪犯多,二是體育明星多,再就是流行歌手多。最近連獲七項流行樂獎的黑人女歌手惠特妮,唱得一定不壞吧,聽說中國的少年男女都迷她。我的惡習,是在乎“樣子”。論“樣子”,竊以為她長得不如黑人前輩戴安娜·羅絲和蒂娜·特納。這兩位,大將風度,十幾年前,羅斯在中央公園為幾十萬人義演,那時“艾滋病”剛冒頭,不時髦,所以我不記得是為什么名目,反正還沒開腔,傾盆大雨。戴安娜渾身濕透,活像古代北非的女巫,大叫道:“明天我照樣來,你們怎樣?!”
底下萬眾歡騰,齊聲“Yes”。第二天見報,大演員達斯汀·霍夫曼掮著孩子,也在人叢中。
惠特妮,就像個紐約隨處可見、略有姿色的未婚小媽媽,她唱得是了不起的,一九九一年美國海灣戰(zhàn)爭奏捷,美軍班師凱旋,惠特妮被委以勞軍重任,空降巡洋艦為子弟兵引吭高歌,好不風光。當年美帝國主義出兵朝鮮,瑪麗蓮·夢露也曾空降美軍陣前勞軍,大照片上,只見她挺胸翹臀當眾拂理鬢發(fā),把個黑壓壓一大片美國兵給看傻了。但是以辭令和激情來煽動場面,嘯聚群眾,夢露哪里比得黑人同志。馬丁·路德·金是不用說了,紐約地鐵里無日無之的乞丐或宗教說教者,也個個雄辯滔滔,聲如洪鐘。
至于邁克爾·杰克遜和麥當娜輩,不算功成身退吧,也早已不必和新秀們搶鏡頭了。記得八九年前曼哈頓中城麥迪遜廣場表演中心--以侯寶林帶隊的中國曲藝相聲代表團八十年代也曾在此登臺獻藝--舉辦邁克爾演唱會,這位日后整容整得體無完膚的黑孩子正當大紫,上演當天,交通阻塞,狀若暴動,節(jié)假、國慶才出動的騎警大批到場,馬蹄紛亂中尖叫之聲迭起。近來,他去亞洲獻唱,這一去,美國就鬧他的狎玩男童案,嚇得他不敢回國,挨到終于回來,還被迫在海關由法醫(yī)關警動手檢查屁眼之類“性征”。今年上半年,總算邁克爾宣布和“貓王”千金結婚,兩人的私產(chǎn)相加,好像是列儂的雙倍不止。
邁克爾跳舞,我愛看,不曉得他通身的關節(jié)是怎么長的。
列儂故居上數(shù)十余條街的高級公寓頂層,一度曾為麥當娜相中,欲以百二十五萬現(xiàn)金一次付清(這數(shù)目,給今之國中大腕聽來,大約不算什么),不料麥當娜卻為公寓管理當局拒絕了,怕這著名的“壞女孩”入住,將引來不良朋黨,擾了樓中的正人君子,這壞女孩脾氣倒還好,轉(zhuǎn)身就找別的公寓去。當年前總統(tǒng)尼克松想買上東城最金貴的公園大道高級公寓也給打了回票,也跟麥當娜一樣,一聲不響。
此后麥當娜香閨何處,未見報道,但在某期《時尚》雜志刊出了一輯她的寓所的室內(nèi)照片,一色歐陸貴族陳設兼后現(xiàn)代設計理念,那幾條希臘廊柱看似真跡--臺前做出百般叛逆相,家居日子則歸順傳統(tǒng),誠心風雅,這一套,是此間億萬身價流行文化明星的生活模式之一種。國內(nèi)現(xiàn)在也有流行音樂的青春偶像了,不知家里怎么弄法。在雜志上,還見到伯恩斯坦和梅塔先生的家居陳設的專輯,反倒艷俗,有暴富之感。
搖滾樂究竟算不算流行音樂,我至今不確知。由歐洲滾石樂隊和一部分實驗音樂的情形看,仿佛是以藝術青年與文化人為對象,如大衛(wèi)·鮑伊這類在搖滾樂、影視、文化名流間兩棲三棲的人物,才具教養(yǎng),絕非等閑之輩。下城區(qū)許多藝術家群集的酒吧、夜總會和小音樂廳,每年有許多美國各地和歐亞各國的小型搖滾樂隊輪番上陣,唱者聽者加起來,有時不到百人,似屬小眾文化,但那走馬換將的陣勢,又像極了中國各省地方戲班子走碼頭闖江湖的意思。
爵士樂,則早已屬于古雅一路,三十年代以降,即廣為白人知識階層和文化精英所沉溺把玩,一班教授博士者流,家中常見半壁爵士樂唱片收藏,在互贈的禮物中這類唱片也屬精品。哈佛、耶魯?shù)让K诮謪^(qū),有專售古董爵士樂唱片的小鋪子。影壇怪杰伍迪·艾倫,前年為與其養(yǎng)女私通的丑聞焦頭爛額,不過訴訟甫畢,仍按時鉆進他身為會員的老牌爵士樂俱樂部,神情凝重吹他的薩克斯風。說是“神情凝重”,自然并不是給我親眼瞧見,只因我喜歡伍迪,讀到這一節(jié)報道,眼前就是他那副聰明透頂?shù)目嗄槨?/p>
這流行音樂的欣賞,說來也離不開場合。酒吧角落,一杯在手,爵士樂真非常地都市、男性,非常地今夜、此時。至于可容上千人的迪斯科舞廳,但見那沸水般滿池子涌動翻滾的身體,石破天驚的搖滾樂即渾如教堂轟鳴回旋的管風琴,聲效彰著,只是流行樂的意圖適與宗教音樂相反,是仿佛存心要在當下摘除所有舞者的靈魂--這也只當是人有靈魂這一說。
比較歷久而常青的流行歌星有沒有呢?要說有,大概是芭芭拉·史翠珊,是肯尼·羅杰斯,是丹佛、陶莉這些鄉(xiāng)村歌手?他(她)們,比較地“美國”,比較地“民間”,“美國民間”在紐約是感受不到的,“美國”,在紐約之外。
但也看場合,也看唱給誰聽,誰在聽。
從飛機上看下去,美國大地,尤其是中西部,簡直像是月亮地表,黑沉沉曠野里,鄉(xiāng)村酒吧一燈如豆,總是一面臺球桌,總是角落里放一架自動放送并翻轉(zhuǎn)唱片的老機器,馬靴、醉漢、啤酒、鄉(xiāng)村音樂:“人民”在哪國都差不多。踱到后院撒泡尿,草蟲的淺唱也是世界性的。
要么在車中疾馳荒原,烈日當空,一條筆直伸到天邊的高速公路,車中人扭開收音機,要的就是這份懶洋洋興沖沖的音樂絮叨,這時,音樂是可以救命的,連續(xù)幾小時在同一視景中開車,睡著了,車翻人亡。我就曾在西藏搭便車時,瞪著司機閉眼向前開,那時中國的卡車里,哪有什么音響裝置。
而當中產(chǎn)階級衣香鬢影冠蓋云集,在賭城,在選美會上,在奧斯卡頒獎典禮時,芭芭拉或肯尼一流人物華服閃爍,翩然出臺,只要那么一聲“哈啰!”全場即由“不勝屏營待命之致”而頃刻騷動,受寵若驚。
于是開唱?!胺浅:寐?,非常了不起”么?
肯尼的《破曉時分》,動人的,舒伯特大概也會識賞。然而他的另一首保留曲目,卻總是無端引我厭惡,首句是:“Lady……”,如嘆氣一般,肯尼每次必以喑啞的喉音吐出,隨即稍停:萬無一失,每次,他都知道這一聲必能顛倒臺下美國中產(chǎn)階級眾生--一片喧嘩,掌聲,這時肯尼環(huán)顧臺下,對著那些脖子上筋筋吊吊的濃妝富婆,他微笑了。
流行,流行。流行的意思非指無遠弗屆,而在其有限。一群人自有一群人的哭笑、來歷、痛癢、嗜癖。所謂不同種族、階級、文化云云,即便語涉純粹純潔如音樂者,也多少道出這些字眼的幾分真意思。要聽流行音樂嗎?我聽崔??!
崔健,想必刻下也已經(jīng)紅過紫過,被淡忘了吧。前輩作曲家如黃自、聶耳、李劫夫、鄭律成之后,我以為他稱得上是四九年后新中國的歌曲天才。不是電子樂器、搖滾音響,或中國嗩吶選擇了他,是他,遭遇了這些勞什子,忽然給一群人的心靈與偏私,找到了放聲歌吼的權力。我愿以不惑之年混在慘綠青春的大陸崔健歌迷中,為他捧場。在中國,以搖滾樂流行歌曲論,他或許是為先驅(qū)吧,對當年橫在蚊帳里百無聊賴的“老三屆”們,他的叫唱恐怕遲到了二十年。
一九九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