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麗江詩人馬之云，到一座佛寺中去游玩，看見如來佛在那里睡得正香甜酣沉，不禁深有所感，人間哪得如此安穩(wěn)眠？于是回家做了一副對聯(lián)送給和尚懸掛，文曰：

我亦癡人說夢話，

君真瞌睡遇枕頭。

我看了哈哈大笑：癡人說夢，說得好。瞌睡遇見枕頭，睡得熟，更無廢話可以嘮叨。

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指的是佛法三十二相中的涅槃相。但是再想下去，人生一世，依三八制的作息時間表，我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消耗在枕頭之上。這樣一來，枕頭真是我們?nèi)祟惖淖詈门笥眩M能不加以鋪陳講究？不僅如此也，枕頭之上，還可以大做其好夢，非常之羅曼蒂克，有時還能夠悟道，唐代傳奇《枕中記》就是好例：

話說唐開元十九年間，一位盧生在邯鄲逆旅中遇到神仙呂翁。盧生困倦將睡的時候還在埋怨自己的命運不佳，呂翁就從囊中拿出一個瓷枕，交給他去做夢。這一夢，富貴榮華、出將入相，千百種變化一直到壽終正寢都全具備。夢兒醒了，這才發(fā)現(xiàn)店主東在炊黃梁還未熟呢！

這就是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狞S粱一夢，日本藝術(shù)家宮田雅之曾為之作一插圖，左邊是道貌岸然的呂翁，右邊就是自嘆命蹇的盧生，他正在枕著瓷枕大做其好夢。

到了明朝，湯顯祖把這故事編成戲曲，改名為《邯鄲記》。那上面說得明明白白，格外有趣。文曰：

贈君一枕高眠覺，這便是你萬事如期得意朝。（店主人）你自去煮黃梁待他睡個飽。

〔丑應(yīng)介同下）（生作睡不穩(wěn)看枕介〕

〔懶畫眉〕（這枕呵）不是藤穿刺繡錦編牙，又沒甚玉砌香雕體勢佳，（呀）原來是磁州燒出瑩無瑕，卻怎生兩頭漏出通明罅？（抹眼介）莫不是睡起蒙瞪眼挫花？

而且也繡了像，如第三折的《入夢》，就清清楚楚地看見呂翁正在把瓷枕遞交給盧生。第二十七折《生寤》中，盧生舒臂欲起，主人猶煮黃粱未熟。

關(guān)鍵就在這個磁州窯枕之上。如今磁州窯名滿天下，邯鄲亦在附近，就地取材，作者可云慧心妙用。因為在傳奇上原說是青瓷，到了明朝，磁州窯的名聲如日中天，把官窯以外的瓷器聲名大半都湮沒掉，原說是青瓷的枕頭也變成磁州窯枕了。

如今只拈出瓷枕一項為例，來略作衍說?，F(xiàn)在世界各大博物館所藏的磁州窯枕不知有多少？嬰兒竹馬枕便是其中之一，畫一個揚短鞭騎竹馬的雙髻嬰兒，正興高采烈地奔馳。我曾以這一撮竹枝來和文同《墨竹》軸來相比證，因為時代相接近，叢叢短節(jié)的畫法也相同，北宋畫工的本領(lǐng)真不弱！

還有另一幅嬰兒竹馬圖，不但像這幅的竹枝上有馬頭，竹梢之下還有圓輪作尾巴來拖，不意北宋人的竹馬玩具，亦如此出色當(dāng)行，遠比現(xiàn)下市面上的為高，千載之下，猶有喜情會心。

林海音氏曾說過一個海濱的故事：一個小女孩走累了要媽媽抱，媽媽累極智生，從地上撿起一根短竹棒給她，說我送你一匹馬騎著回家去吧。小孩子大喜，得意洋洋騎馬回家，那情況和嬰兒竹馬枕上畫的真是十分相似。這故事有馀味，許多人只看到了小孩很容易受騙和母親的權(quán)巧方便，沒有進深一步去體會，正如盧生在瓷枕上做夢，人間功名富貴，不也同樣是我們的胯下竹馬嗎？

另一對嬰戲圖亦是磁州窯精品，上面一幅釣魚，下面一圖則是撲蝶，都栩栩如生，證明那時匠人手藝之高，決非現(xiàn)下工匠可比，還有一批嬰兒游戲枕，亦非常活潑可愛。

另一個嬰兒瓷枕更是別出心裁，它的造型挖空心思。一個嬰兒淘氣的躲在荷葉之下，人的頭頸就放在荷葉之上穩(wěn)穩(wěn)安眠。巧到了極點，美到了極點。現(xiàn)藏在舊金山金門公園中，是布倫達治氏的舊藏。

也有在枕面上寫畫一點吉祥詩句的，喜上眉梢枕就是好例，不但喜鵲畫得筆精墨妙，下面的竹葉也畫得中規(guī)中矩，四框圖案也黑白分明，處處都令人佩服宋人風(fēng)采不凡。也有在枕面上畫大魚一條，當(dāng)是取吉慶有余的吉祥兆頭。

還有富于幽默感的，也能使人一見不忘，這一只伏熊枕就是好例，肥胖可愛的老熊拴在一根細小的樁子之上，原來這還是別有用心的。《唐書·五行志》上說：「韋后妹嘗為豹頭枕以辟邪，白澤枕以辟魅，伏熊枕以宜男。」睡在這樣的枕頭上就會早生貴子，瓷枕的用處多端，它的花樣也真是五彩繽紛美不勝收了。

下面一個竹雀虎尾枕那就用不著解釋，虎豹同行，兇猛辟邪，自在意中，只是虎尾這繞枕一盤，具足器型，令人擊節(jié)稱賞不已。

上面的各種敘述，大半是圓形的瓷枕，但是也有長方形的，這就是盧生所枕的那一種。還有題有年款的，如熙寧四年款方枕上面還有「家國永安」的字樣，這給我們在心理上一個歷史上的定點。

在傳奇《枕中記》上說「其枕青瓷，而竅其兩端」，這也說明是一種長方形的瓷枕?！父[其兩端」說明枕頭兩頭留有空竅洞眼。這不但是為了盧生好由此洞中鉆進去做夢，而且也是窯工過程中之所必需。因為若不是器腹中空，在高溫下就會爆裂，正好就兩端鑿幾個透明的窟窿。也有巧手匠人把這空洞做成古錢各式的花樣，既以之散熱，又可以使盧生鉆身進去做夢，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而且還不就止于兩得。有人說過，這瓷枕的空竅，就是睡者的金銀保險箱。家有珠寶金玉，投入枕中，萬無一失，清晨再傾出保管，真妙用無窮。

至于「其枕青瓷」一句則比較夾纏，大約這是泛指一切非白瓷系統(tǒng)的青瓷窯品，并不是專指耀州窯的北龍泉。所以到了明朝人寫《邯鄲記》的時候，就把它明白的指定為磁州窯了。因為磁州亦在河北省境內(nèi)，距邯鄲不遠。宋代以后，民間所用，盡是磁州窯的天下，順手牽羊，張冠李戴，青瓷就變成白瓷了。個中跡轍，亦非常之有趣。

磁州窯的名聲，從北宋以后就如日中天，現(xiàn)在各大博物館都視若拱璧，競相收藏。1980年，美國的印第安納波里斯美術(shù)館（Indianapolis Museum of Art）曾慘淡經(jīng)營，舉行了一次磁州窯大展，效果震動了學(xué)術(shù)界。沒有想到，一個地方性的民窯，竟有這許多了不起的藝術(shù)。于是久已湮沒的一頁美麗陶瓷史，發(fā)潛德之幽光，又重新發(fā)揚照耀于全世界。

但是大多數(shù)的外國朋友，他們的欣賞只能及之于表面；換言之，就瓷論瓷，只在陶瓷之范圍以內(nèi)。還不能像我們一樣的由夢見真，去登堂入室來理解一下瓷枕上的美夢。在這里中國人有福了，他可以在陶瓷藝術(shù)之外，和盧生一樣進入端竅，到夢中去體認一番，最后他很容易地就到了《枕中記》上盧生所了悟的那末一章：

盧生久伸而寤，見方偃于邸中。顧呂翁在旁，主人蒸黃粱尚未熟。觸類如故，蹶然而興。

曰：豈其夢寐耶？

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

生憮然良久。謝曰：夫?qū)櫲柚當(dāng)?shù)、得失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人世事經(jīng)緯萬端，撮其要點也不過是盧生所揭的寵辱之?dāng)?shù)、得失之理、生死之情這一些迷人的幻影，說它們是「妖精」也無不可，因為一旦明白了，它們也就煙消云散、了無蹤影。柳宗元曾有《漁父》一詩：「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箍梢栽诖说刭浥c諸君，來共浮三大白也。

黃粱一夢，人人道得，人人悟得，不勞言費。但因中國文學(xué)之富，遂見磁窯枕之美，通夢寐之道，遂了生死之情，可云是多層面的了解和享受。既見到人生之短，又見到藝術(shù)之長，中國是陶瓷母邦，盧生已去，瓷枕長存，從這里著眼，我們既見了美麗，又見到了人生。

祝諸位「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