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睿文：《站臺》被很多影評家認為是當代中國電影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能不能談一下它如何誕生？您1998年就開始寫這個劇本了吧？比《小武》還早。

賈樟柯：對。《站臺》是我寫的第一個長篇劇本，在拍《小武》之前已經(jīng)寫好了。拍短片的時候我一直想，如果有機會拍長片，第一個要拍什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站臺》，就是1980年代，就是流行文化。對我和大部分中國人來說，1980年代是我們一直無法忘懷的一個年代。物質上來講，那個變化真是觸目驚心，我記得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比我年紀大一些的一個哥哥對我說：“如果我能買到一輛摩托車，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那個時候只有警察和郵遞員有摩托車，對其他人來說那是個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所以他覺得一生能有輛摩托車就是最大的幸福。他說這話三四年以后，中國開始滿街都是摩托車。我們小時候，只有大的機關，比如公安局的會議室、工會的會議室有電視，每個會議室?guī)装賯€人擠在一起看電視。但只不過一兩年后，每家每戶都可以買電視機。我記得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洗衣機時有多驚訝，學校放映的教育電影《祖國新貌》（介紹中國的新建筑和新產(chǎn)品）中看到介紹洗衣機。兩三年后我母親買了一臺洗衣機。在中國這種物質的成長與變化真的是非常迅速。

另一方面就是精神的變化。以前我們沒有什么書籍可以看，接觸不到外面的文化。后來開始解凍，能讀到國外的小說，到了83、84年的時候解凍得非?？欤词故俏业募亦l(xiāng)汾陽那么封閉的地方，在書攤上也買得到弗洛伊德、尼采的書，雖然大家都看不懂，但是看得非常高興（笑）。那種變化真的是非常快，整個1980年代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理想、非常興奮的階段，大家真的覺得未來一片光明。一些曾有的權利又開始獲得，但在1989年遇到了挫折……89年之后，人們開始有了真正的獨立生活方式。以我為例，我不屬于某個單位，沒有所謂的工作。中國人是習慣于一定要在國家單位里工作，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人。但是89年以后，開始出現(xiàn)很多獨立的知識分子、藝術家，慢慢也有了私營的經(jīng)濟。我們開始下決心要過獨立的生活，脫離國家單位的系統(tǒng)。獨立或地下電影也是，89年以后，張元他們開始拍片，這也是1980年代的文化留給我們的東西?；仡?980年代，我特別激動，于是就想拍一個1980年代的故事，但是怎么樣來講述這個故事？后來我想到用文工團來反映這個時代，因為文工團是中國最基層的文化工作者，通過他們的變遷來看整個國家的變化。

白睿文：您自己參加過文工團嗎？

賈樟柯：不算正式成員，我參加過一些演出。中學的時候，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叫《霹靂舞》80，那個電影我看了不下十回二十回，學電影里的霹靂舞。

白睿文：您現(xiàn)在還跳嗎？

賈樟柯：還會一點（笑）！那時國家開始不支持文工團，我們必須到鄉(xiāng)下去演出來維持經(jīng)營。因為我會跳霹靂舞，暑假就跟著這個團去演出。除了我之外，1980年代初我姐姐也曾在文工團拉小提琴。這兩個經(jīng)驗合起來就變成這部電影。

劇本完成之后，就開始跟香港的制片談這部劇情長片的制作。但我們那時候資金非常少，我覺得《站臺》是需要大點的投資的，因為它有年代的變化，又必須到很多地方拍攝（因為電影描寫的是一個巡回演出團）。我們那時只有二十多萬人民幣，我覺得這么少的經(jīng)費沒辦法完成這個電影，所以就先拍了《小武》?！缎∥洹烦晒χ笳彝顿Y就比較容易了，突然有很多歐洲制片人對我們非常感興趣。后來我們選擇了日本的市山尚三，因為他制作過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侯孝賢是我多年來非常熱愛的導演，跟他以前的制片一起工作，美學上肯定會有很好的溝通。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制片，我們就一起做了《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