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足球往事 作者:(烏拉圭)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足 球

足球的歷史是一段從美麗走向職責(zé)的傷感歷程。當(dāng)這項運動變?yōu)橐豁棶a(chǎn)業(yè),綻放在玩耍樂趣之上的足球美麗之花便被連根拔起。在這個處于“世紀(jì)末”的世界,職業(yè)足球?qū)⑺蟹怯男袨槌鉃闊o用。玩樂的瘋狂感覺能夠?qū)⑻咔虻拇笕怂查g變成正在玩耍氣球的小孩,如同一只正在玩弄毛線球的小貓;這種瘋狂也能夠使他變成一位圍繞著足球歡快跳躍的芭蕾舞者,那足球也仿佛變得像氣球和毛線球一般輕盈,他盡情嬉戲而渾然不覺自己是在踢球,沒有動機,沒有裁判,忘卻了時間。但是這種瘋狂玩樂的感覺卻無法幫你賺取任何金錢。

玩耍變成了由少量主角表演、眾多旁觀者觀賞的演出,隨后這場演出變成了世界上最有利可圖的生意,這筆生意并非為玩耍而設(shè),而是妨礙了玩耍。職業(yè)運動的技術(shù)控制管理給足球注入了閃電般的速度和粗野的力量,卻否定了踢球的樂趣,謀殺了球員的奇思妙想,泯滅了他們的冒險精神。

幸運的是,在足球場上你仍可以看到,即使很久才有那么一次:一些無禮的淘氣鬼打破常規(guī),在裁判和看臺上的擁擠人群面前,冒帶球之大不韙過掉對方的整個球隊,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享受被禁閉的自由而進行的一場冒險,并從中獲得身體上的愉悅。

球 迷

每周一次,球迷都從家中逃離,涌向球場。

球場里橫幅揮舞,旌旗飄飄,人聲鼎沸,空中回響著炮聲和鼓聲,彩屑漫天好似雨花從天而降。城市中萬人空巷,工作停頓,球場這座神廟就是一切的存在。在這個神圣的地方,世界上唯一沒有反對者的宗教將展示出他的神靈們。雖然球迷可以通過電視更舒適地注視這個神跡,但是他寧愿到現(xiàn)場去完成他的朝圣之旅,在那里來觀看他鮮活飽滿的天使同當(dāng)日的惡魔之間的戰(zhàn)斗。

在這里球迷揮舞著他的圍巾,咽著唾沫,咬著帽檐,輕聲祈禱,小聲咒罵,提心吊膽,然后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像跳蚤般躍起去擁抱旁邊的陌生人,以此來慶祝進球。當(dāng)這異教的彌撒持續(xù)進行,球迷也變得數(shù)量眾多。他與成千上萬的其他信徒一起分享“自己信奉的球隊最棒”的信念,認(rèn)為所有的裁判都是卑鄙小人,所有對手都是騙子無賴。

球迷們很少說:“我的球隊今天比賽。”而是說:“我們今天比賽?!彼浪乔蜿牭牡?2人,當(dāng)比賽昏昏欲睡,他要煽動激情的旋風(fēng)推動比賽,正如其他11名球員所知,踢球時若是沒有球迷就像跳舞沒有音樂一樣枯燥乏味。

當(dāng)比賽結(jié)束,球迷依然歡慶著他的勝利,不愿離場:“我們今天打進了一個多么漂亮的球?!薄拔覀儼阉麄兇虻寐浠魉??!被蛘?,他也會為自己的失敗吶喊:“他們今天又一次騙走了勝利。”“裁判你這個小偷?!彪S后太陽漸漸西下,球迷也逐漸散去,陰影開始籠罩正在變得空曠的球場。在水泥的階梯看臺上,有幾處篝火燃燒,不一會火光便消失無跡,再無聲息,球場終于只剩孤寂,而球迷也同樣回歸孤獨:在球場外,“我們”重又變成了“我”。球迷散盡,人群稀落消釋,球賽過后的周日變得如同狂歡節(jié)后的圣灰星期三一般愁云慘淡。

足 球 狂

足球狂是一個應(yīng)該待在瘋?cè)嗽旱那蛎?。他的狂熱使他拒絕一切證據(jù),這狂熱最終顛覆了他頭腦中任何曾經(jīng)閃過的念想,思想沉船的遺骸在水中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還要受到他盛怒之下毫不留情的鞭撻。

足球狂裹著隊旗出現(xiàn)在球場,臉上涂著癡迷的球隊球衫的顏色,他精神亢奮,隨身攜帶著可以發(fā)出刺耳聲音的、帶有挑釁意味的小玩意,一路上高聲喧嘩、鼓噪不安。他從不單獨行動,在喧鬧的人群中,他就像條危險的蜈蚣,這個平日膽小懦弱、擔(dān)驚受怕的家伙,此時卻會威脅恐嚇別人,令人恐懼。星期天無所不能的力量驅(qū)走了他一周唯唯諾諾的生活:在床上他沒有任何欲望,工作中他沒有任何責(zé)任感,或者干脆就沒有工作?,F(xiàn)在可以無拘無束地過一整天,足球狂有太多的東西想要宣泄。

仿佛癲癇發(fā)作,他盯著球場卻看不進比賽。他的競技場是看臺,那是他的戰(zhàn)場。僅僅是對方球迷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不可饒恕的挑釁。正義并非生來就崇尚暴力,但是邪惡讓它別無選擇。敵人永遠(yuǎn)是錯的,應(yīng)當(dāng)受到一頓痛打。足球狂注意力高度集中,因為敵人無處不在,甚至在安靜的旁觀者中,任何時刻如果有人認(rèn)為對手踢得很公平,那么就會被他一頓飽揍。

裁 判

在西班牙語里他叫仲裁者,并且總是獨斷專行,他是一位全知全能的暴君,毫無阻礙地進行著自己的專制統(tǒng)治;他是一位自命不凡的行刑者,用夸張的戲劇動作行使著他的絕對權(quán)力。他唇間的一聲口哨,就能刮起一陣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風(fēng)暴,要么承認(rèn)進球,要么進球無效。他舉起手中的紅黃牌,那是厄運的顏色:黃色用以懲戒罪人,命其懺悔;紅色則將其放逐流亡。

巡邊員在場地兩邊觀戰(zhàn),只可協(xié)助而不可裁決。只有裁判才能踏入比賽場地,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山呼海嘯的人群面前時,他絕對有理由在胸前畫十字禱告上帝。他的工作就是讓自己遭人憎恨,足球世界中唯一普遍的觀點是:每個人都恨裁判。他得到的永遠(yuǎn)是噓聲而不是掌聲。

沒有人比他跑得更多,整場比賽他必須一刻不停地奔跑,這位球賽的不速之客像馬一般飛馳,弓著腰在每位球員的耳邊喘著粗氣。他的痛苦得到的回報,卻是人們劈頭蓋臉的怒吼。從始至終他揮汗如雨,強迫自己追逐那只在每位球員腳間來回跳躍的白色皮球。當(dāng)然,他本也是熱愛踢球的,但是被賦予如此特權(quán)后他便熱愛不起來了。當(dāng)他不巧碰到皮球時,整個球場便響起一片的咒罵聲。即使如此,只要可以處在這足球輕盈逸動的綠色的神圣之所,他愿意忍受羞辱、噓聲、詛咒和石子。

有時,不過這很少發(fā)生,他的判罰碰巧和球迷們的傾向一致,就算這樣也并不意味著他會安然無恙。失敗的一方會將失利歸咎于他;贏球的歡呼慶祝,對他不管不顧。作為每一個過錯的替罪羊、每一次不幸的肇事者,如果他本不存在,那么球迷們也會發(fā)明一個裁判出來。他們對他恨得越深,也就越離他不開。

一個多世紀(jì)以來裁判都是一襲黑衣,像是為某人哀悼。為誰?為他自己吧。如今他身著亮麗色彩的衣服,得以掩飾自己的悲傷之感。

專 家 們

比賽之前,記者們會提出他們的擾人的問題:“你準(zhǔn)備好贏球了嗎?”

然后他們得到了一個驚人的回答:“我們將竭盡所能去奪取勝利?!?/p>

隨后,廣播播音員起立發(fā)言,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則繼續(xù)保持公司形象,他們知道廣播無法同電視競爭,另一方面,廣播評論員是比較無所畏懼的一類人。這些懸念大師的運動比球員的跑動還多,也比足球的滑動更多,他們以令人頭暈?zāi)垦5乃俣让枋龅谋荣?,與你正在觀看的并不一致。在他們口若懸河的語句中,你看到的一腳劃破天際的射門居然變成了擦著橫梁飛出;守門員打著哈欠,蜘蛛都可以在門柱之間悠閑地織網(wǎng)變成了進球馬上就要到來。

當(dāng)這個巨型雕像里的活力四射的一天結(jié)束,輪到評論家們開始講話了,他們已經(jīng)數(shù)次打斷播音員告訴球員該怎么做,但是球員們不聽,因為他們實在太忙了,忙著犯錯。這些“WM”陣型的理論家反對著“MW”陣型的理論家,兩者其實相同,不過是互相顛倒,他們操著一種混雜了科學(xué)學(xué)問、戰(zhàn)爭宣言和詩情畫意的語言。他們說起話來總是使用復(fù)數(shù)形式,因為他們?nèi)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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