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當(dāng)你閱讀一位以前從未讀過的作家寫的書時,你總是希望能讀到一些特別的東西,溫特小姐的書帶給我的震顫就跟我當(dāng)初讀到朗蒂埃兄弟的日記一樣。不僅如此。我一直喜歡看書;我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看了許多書,閱讀始終是帶給我最多快樂的事情。不過,就對我個人的影響力而言,我無法假裝自己在成年階段的閱讀能與我兒時所讀的書相提并論。我依然相信故事。我依然會在閱讀一本好書時忘記自己。但是感覺與兒時不一樣了。必須承認(rèn),對我而言,書是最重要的東西;我無法忘懷的是,在過去,書盡管比較平庸,但更加不可或缺。在我的孩提時代,書就是一切。所以,我心里始終存著一份懷舊的渴望,想要找回逝去的閱讀快感。這不是一份指望得到滿足的渴望。這一次,在那些天里,當(dāng)我沒日沒夜地閱讀時,當(dāng)我睡在撒滿書的床罩下時,當(dāng)我睡得很沉、沒有做夢,一覺醒來又開始看書時——那種逝去的閱讀快感再度回到了我的身邊。溫特小姐使我重新獲得了閱讀新手所享有的那種快感,她的故事讓我著迷。
有時,父親會爬上樓梯敲我的門。他盯著我看。大量的集中閱讀一定讓我的樣子變得很茫然?!澳悴粫洺燥垼前??”說著,他會遞給我一袋食物或一品脫牛奶。
我愿意永遠(yuǎn)和那些書一起待在公寓里。不過,如果我要去約克郡會見溫特小姐的話,那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做。我從閱讀時間中抽出一天,去了圖書館。在報刊閱覽室,我查閱了溫特小姐近期的小說出版幾天之內(nèi)所有的全國性報紙的圖書版。每一本新書問世后,她都會召集許多新聞記者去一家位于哈羅門市的賓館,在那里逐一會見他們,并分別告訴他們她所謂的人生故事。這樣的故事一定有幾十個,甚至可能有幾百個。我沒費(fèi)多少力氣便找到了差不多二十個。
《期間與同時》出版后,她自稱是一位牧師和一名女教師的私生女;一年后,當(dāng)她在同一份報紙上為《縈繞》做宣傳時,她又說自己是一個巴黎妓女的野孩子。《木偶戲》后,她又在多家報紙上化身為由一家瑞士的女修道院撫養(yǎng)長大的孤兒,來自倫敦東區(qū)貧民窟的孩子,出生在一個擁有十個吵鬧男孩的家庭里的壓抑的獨(dú)生女。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她在印度意外與身為傳教士的蘇格蘭父母分開了,然后在孟買街頭靠講故事謀生。她在故事里描寫了聞起來猶如最新鮮的香菜的松樹,像泰姬陵一樣美麗的山脈,比在街角叫賣的印度小食帕可拉更美味的蘇格蘭雜碎布丁,還有風(fēng)笛。噢,風(fēng)笛的聲音!風(fēng)笛的聲音動聽極了,讓人難以言表。多年后,她得以回到蘇格蘭——一個她在很小的時候便離開的國家——回來后,卻倍感失望。松樹聞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香菜。雪是冰冷的。蘇格蘭雜碎布丁吃起來味道平平。而風(fēng)笛呢……
扭曲且感傷,悲慘且嚴(yán)酷,滑稽且虛偽,這些故事每一個都是一部微型的杰作。對其他類型的作家而言,這些故事或許代表了他們成就的頂峰;但對維達(dá)·溫特而言,它們只是一次性的宣傳道具。我想,沒有人會誤以為它們是真相。
我出發(fā)的前一天是周日,整個下午我都待在父母家中。那里沒有任何改變;大灰狼吹一口氣就能將它變?yōu)橐欢阉槭?/p>
我們喝茶時,母親嘲弄地微笑了一下,開心地說了幾句話。她談到了鄰居家的花園,城里的高速公路,一種瞬間便能讓她心情轉(zhuǎn)好的新香水。輕松、空洞的聊天使我們免于陷入沉默,沉默里住著她的魔鬼。這是一場很好的表演:天衣無縫地掩蓋了真相,實(shí)際上她幾乎無法忍受離開家,最無關(guān)痛癢的一點(diǎn)小事就會讓她偏頭痛,她不能讀書,因?yàn)樗ε伦约旱那榫w受到影響。
等到母親去弄新茶喝時,我和父親才談到了溫特小姐。
“那不是她真實(shí)的名字,”我告訴他說,“如果那是她的真名,那么就能輕易追溯她的過去。每一個試圖這樣做的人都因?yàn)槿狈π畔⒍艞壛恕I踔翛]有人知道她最簡單的相關(guān)事實(shí)?!?/p>
“多么奇怪啊?!?/p>
“她好像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在成為作家之前,她仿佛根本不存在。好像她在寫出第一本書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了她自己?!?/p>
“我們知道她選擇了什么筆名。這肯定會透露出一些信息。”父親表示。
“維達(dá)。源自拉丁語vita,意思是生命。不過,我也不禁想到法語?!?/p>
Vide在法語里是空虛的意思。一片空白。一無所有。但是在我父母家里,我們不會用這樣的詞語,所以我讓他自己去推斷。
“確實(shí)如此。”他點(diǎn)點(diǎn)頭,“那溫特又透露出什么呢?”
溫特。我朝窗外望去,尋找靈感。在我妹妹的鬼魂后面,光禿禿的黑色樹枝伸向漸暗的天空,花壇里空空如也,只有黑色的泥土。窗玻璃無法阻隔外面的寒意;盡管生著火,但房間里還是彌漫著一種陰冷的絕望感?!皽靥亍保╓inter)Winter 在英語中是“冬天”的意思。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它只讓我想起一件事:死亡。
我們陷入了沉默。為了讓之前的談話不那么沉重,我必須說點(diǎn)什么,于是我說:“這是一個尖銳的名字。V和W打頭。維達(dá)·溫特。非常尖銳?!?/p>
母親回來了。把杯子放在茶碟上,倒上茶,她繼續(xù)說下去,聲音收放自如,她嚴(yán)格管轄的生活計劃猶如一塊七英畝的田地。
我轉(zhuǎn)移了視線。擺在壁爐架上的東西大概是房間里惟一可被視作裝飾品的物件。一張照片。母親常說要把它放到抽屜里,不然積塵。但是父親喜歡看見它,由于他極少反對母親的意見,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母親就依了他。照片上是一對年輕的新郎和新娘。父親看起來還是那個樣子:安靜、帥氣,黑色的眼眸透著思想;歲月沒有改變他。照片上的女人幾乎讓人認(rèn)不出。自然的笑容,笑意盈盈的眼睛,她注視父親時,目光里充滿了溫暖。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很開心。
悲劇改變一切。
我出生后,結(jié)婚照上的女人就不復(fù)存在了。
我望著外面死氣沉沉的花園。在逐漸昏暗的光線中,我的影子在窗玻璃上徘徊,盯著窗內(nèi)死氣沉沉的房間。我想知道母親是如何看待我們的?我們努力說服自己相信,這就是生活,我們是在實(shí)實(shí)在在地過日子,母親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努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