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抵達

第十三個故事 作者:(英)戴安娜·賽特菲爾德


我在一個普通的冬日離家,火車在霧濛濛的白色天空下行駛了很長的一段距離。然后,我換乘另一輛火車,天上的云團開始積聚。一路往北,云團的體積越變越大,越積越厚,天色也越來越黑。我預期自己隨時都可能聽到第一撥雨點敲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響。然而,雨并沒有下起來。

在哈羅門市,溫特小姐的司機,一位黑頭發(fā)、絡腮胡子的男子,不是很愿意說話。我很高興,因為他的少言寡語正好能讓我自由地觀察離開城鎮(zhèn)后撲面而來的陌生景色。我從未去過北方。因為研究的關(guān)系,我去過倫敦,也有一兩次穿越海峽去巴黎的圖書館和檔案館。約克郡是一個我只在小說里讀到的地方,而且還是上一個世紀的小說。一旦遠離城鎮(zhèn),我們就看不到什么當代社會的痕跡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在駛向鄉(xiāng)村的同時,也在奔向過去。教堂、酒吧和石頭砌起的小屋讓那些村莊顯得古雅;然后,隨著我們漸行漸遠,村莊越變越小,村莊與村莊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孤立的農(nóng)舍成了光禿禿的冬田上惟一的點綴。最后,我們甚至都看不到農(nóng)舍了,天色變得很黑。汽車前燈照出一片毫無特色的模糊景致:沒有柵欄,沒有圍墻,沒有樹籬,沒有建筑物。只有一條無盡的長路,路的兩邊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這是荒野嗎?”我問。

“是的?!彼緳C說,我靠近車窗觀察,卻只看見一片水汪汪的天空籠罩著陸地、道路和汽車。在遠處,連我們汽車前燈發(fā)出的光芒都消失不見了。

在一個沒有標志的路口,我們駛離公路,沿著一條石頭路顛簸前進了好幾英里。我們先后兩次停車,第一次是司機下車去打開一道門,車通過后,他又下車把那道門關(guān)好,然后我們繼續(xù)趕路,又左搖右晃地前行了一英里。

溫特小姐的別墅位于兩座起伏和緩的小山之間,黑暗中兩座山仿佛融為一體,我們沿著車道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才看到一個小山谷和一棟房子。此時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片深淺不一的紫色、靛藍色和黑色,蜷縮在天際下的房子狹長而低矮,還非常黑。司機替我打開車門,我下車看見他已經(jīng)卸下了我的箱子,準備開車走了,我被獨自留在沒有燈光的門廊前。木制的百葉窗板封住了窗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兒有人居住。這個自我封閉的地方似乎無意接待訪客。

我按動門鈴。在潮濕的空氣中,門鈴發(fā)出的叮當聲異常微弱。等待時,我仰望天空。寒氣透過鞋底鉆進鞋子里,我再度按動門鈴。依然沒有人來開門。

正當我想第三次按門鈴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門突然無聲無息地開了。

站在門口的女人職業(yè)地微笑著,因讓我久等而致歉。她乍一看似乎很普通。整齊的短發(fā)和她的皮膚一樣稍顯蒼白,眼睛既不是藍色的也不是灰色或綠色的。但是,她看起來普通并不是因為身上缺乏色彩,而是因為缺乏表情。我猜想,倘若她的眼神里能包含一點溫暖的情緒,它們會閃爍著生氣;在我看來,當我們互相打量,她是在努力保持不動聲色。

“晚上好?!蔽艺f,“我是瑪格麗特·李?!?/p>

“傳記作者。我們一直在等你?!?/p>

是什么東西讓人們得以看穿彼此的偽裝?那一刻,我頓時明白,她很焦慮。也許情緒有氣味、有味道,能不知不覺間通過空氣的震顫傳遞。不管怎樣,我反正能確定,她感到恐慌,倒不是因為我有什么特別,而僅僅是因為我來了,我是一個陌生人。

她領(lǐng)我進去,關(guān)上了我身后的門。鑰匙在鎖里悄無聲息地轉(zhuǎn)動,仔細上過油的門閂靜靜地滑回原位。

我穿著外套站在門廳,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地方極其古怪。溫特小姐的家徹底寂靜。

那個女人告訴我,她名叫朱迪思,是這里的管家。她詢問了我的旅程,提及用餐時間,以及使用熱水的最佳時段。她的嘴巴一張一合;話音剛落,她的嘴唇就緊閉起來,一切又歸于寂靜。在她向我逐一展示餐廳、會客室和琴房時,這種寂靜吞噬了我們的腳步聲,消除了開門關(guān)門的動靜。

這種寂靜的背后并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地方:這是柔軟陳設(shè)的效果。配備太多絲絨墊子的沙發(fā);裝有軟墊的腳凳、躺椅和扶手椅;裝飾墻壁的掛毯也被用作豪華家具的罩子。每一寸地板都鋪著地毯,每一塊地毯上又覆蓋著小地氈。錦緞的窗簾也是墻上的隔音板。就像吸墨水紙會吸收墨水一樣,所有這些羊毛和絲絨織物也會吸收聲音,兩者的區(qū)別之一是:吸墨水紙只會吸收多余的墨水,而這幢房子里的織物似乎吞沒了我們話語中的精髓。

我跟在管家的后面。左拐右拐,上上下下,我被徹底弄暈了。我很快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楚這幢外表普通的房子內(nèi)部為何如此錯綜復雜。我猜,這幢房子在過去的歲月里一定是歷經(jīng)改造,東修西補;我們大概是身處某個從房子外面看不見的側(cè)廳或延伸部分?!澳銜暹@里的情況的?!笨吹轿业谋砬?,管家無聲地說,我?guī)缀跏强孔x唇語才明白她的意思。最后,我們拐過半截樓梯,停下腳步。她打開一道通往一間起居室的門。起居室里還有另外三道門?!霸∈?,”她打開其中一道門說?!芭P室,”她打開另一道門?!斑@是書房?!焙推渌块g一樣,這幾個房間里也滿是靠墊、帳幕和簾子。

“你想在餐廳吃飯,還是在這里吃?”她指著窗邊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問。

我不知道在餐廳吃飯是否意味著和女主人一起吃,也不能確定自己在這幢房子里的身份。(我是客人,還是雇員?)我有些遲疑,不知道怎么做才更有禮貌,是該接受,還是該拒絕。管家猜到了我猶豫的原因,仿佛是不得不克服沉默寡言的習慣,她補充道:“溫特小姐一直是一個人吃飯的。”

“如果你也是這樣,我就在這里吃吧。”

“我會直接把湯和三明治給你送過來,好嗎?你下火車后一定是餓了。你在這兒就可以泡茶和煮咖啡?!彼蜷_臥室角落里的一個壁櫥,里面有一把水壺和其他一些準備飲品所需的器具,甚至還有一個小冰箱?!斑@可以讓你不必跑上跑下去廚房?!彼由弦痪?,并給我一個羞愧的微笑,我想她是在為不讓我去她的廚房而道歉。

她離開,留我自己打開行李。

我在臥室里,用一分鐘便從行李中取出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一些書和洗漱用品。我把茶和咖啡推到一邊,用一包我從家里帶來的可可粉取代了它們的位置。然后,在管家?guī)е斜P回來之前,我恰好有足夠時間來測試那張高高的古董床——它的上面擺滿了墊子,無論床墊下有多少顆豌豆,我都不可能察覺。

“溫特小姐請你八點去書房見她?!?/p>

她盡量讓它聽起來像是一個邀請,但我清楚,這是一個命令,毫無疑問,她也指望我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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