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溫特小姐見面(1)

第十三個故事 作者:(英)戴安娜·賽特菲爾德


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純屬偶然,反正我到藏書室時,比要求的時間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鐘。還有比藏書室更適合消磨時間的地方嗎?對我而言,要了解一個人,還有比通過觀察他挑選的書和他對待書的方式更好的辦法嗎?

我對整個房間的第一印象是,它和這幢房子里的其他房間迥然不同。其他房間里都彌漫著壓抑的氣息;這兒,在藏書室里,你可以呼吸。和其他布滿織物的房間不同,藏書室是一個木頭房間。腳下是木頭地板,高高的窗戶上掛著木制百葉窗,沿墻擺著一排排堅固的橡木書架。

這是一個很高敞的房間,長度比寬度大許多。房間的一面有五扇從天花板幾乎一直延伸到地面的大窗;窗檻底下安置著幾把椅子。對著它們,有五面形狀差不多的鏡子,它們的位置可以照出戶外的景色,但今晚,鏡子映出的是雕花的百葉窗板。貼墻而放的書架延伸出來的部分形成了一個個隔間;每一處凹進去的空間里都擺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有一盞照出黃色光線的臺燈。除了房間盡頭的爐火,這些臺燈就是屋內(nèi)惟一的照明了,它們在一排排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書籍邊緣撒下了一團柔和溫暖的光暈。

我慢慢地走向房間的中央,邊走邊看自己左右兩邊的凹進處。粗略掃過一眼后,我便禁不住點起頭來。這是一間維護良好的名副其實的藏書室。分門別類,按字母順序排列,干凈整潔,若要我親自動手,我也會這樣做。所有我喜歡的書都在那兒,既有較普通的、被徹底翻閱過的版本,也有許多稀罕、值錢的版本。不但有《簡·愛》《呼嘯山莊》《白衣女子》,還有《奧特朗托城堡》《奧德利夫人的秘密》《幽靈新娘》。我激動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本極其珍貴的《化身博士》,這個版本非常罕見,我父親甚至不相信它還有存世。

我一邊朝屋子盡頭的壁爐走去,一邊瀏覽溫特小姐的書架,她豐富的藏書讓我大感驚奇。在右邊的最后一個凹進處,隔著一段距離便能看見一個書架:有別于其他舊書那些色彩柔美、以棕色為主調(diào)的書脊,這個架子上的書籍是近幾十年的,呈現(xiàn)出銀藍色、灰綠色和粉米色。它們是這間屋子里惟一的現(xiàn)代書籍。溫特小姐自己的作品。最早寫的書擺在架子的頂端,最近寫的小說擺在底部,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的版本,甚至還有不同語言的譯本。我沒有看見我在自家書店中讀過的、印錯標題的那本《十三個故事》,但是不同裝幀的《關于改變和絕望的故事》倒有十幾本。

我選了一本溫特小姐最新寫的書。第一頁寫的是,在某個像是位于意大利的無名小鎮(zhèn)中,一名年長的修女來到后街小巷的一幢小房子前;她被帶到一個房間里,一個像是英國人或美國人的自負青年有些驚訝地與她打招呼。(我翻到下一頁。此書開頭幾段就把我吸引住了,我每次翻開她的任何一本書都會如此,不經(jīng)意間就會開始認真地閱讀。)一開始,這個青年并沒有感受到讀者已經(jīng)明白的東西,即:他的來訪者懷著一項莊嚴的任務而來,將以他完全預想不到的方式徹底改變他的生活。她開始解釋來意,耐心地忍受著青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態(tài)度……(我又翻過一頁;我已經(jīng)忘掉了自己身處藏書室,忘掉了溫特小姐,也忘掉了我自己。)

接著,某樣東西干擾了我的閱讀,將我從書中拉了出來。我感覺脖子后面刺刺的。

有人在監(jiān)視我。

我知道被人從背后窺視并不是一種不尋常的經(jīng)歷;但是這樣的事情卻是頭一遭發(fā)生在我身上。和許多喜歡獨處的人一樣,我能敏銳地感知別人的存在,我更習慣于做屋子里的隱身間諜,而不是被人監(jiān)視?,F(xiàn)在,有人在監(jiān)視我,而且已經(jīng)注視了我一會兒。這種確鑿無誤的感覺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久?我回憶過去的幾分鐘,試圖在記憶中追溯書后面的人。這種感覺是從修女對青年開口說話時開始的嗎?是從她被領進房子時開始的嗎?或是更早以前就開始了?我一動不動,仿佛毫無察覺地埋頭盯著書頁,一邊努力回想。

想起來了。

我在拿起書前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

我需要時間讓自己平靜,于是翻過一頁,假裝繼續(xù)讀書。

“你不可能愚弄得了我。”

專橫、雄辯、盛氣凌人。

我只能轉(zhuǎn)身面對她。

維達·溫特的外表特征鮮明。她是一位古代的女王,一名女巫,一個女神。她像帝王一般僵直地坐在一堆深紫色和紅色墊子中。層層疊疊的藍綠色和綠色的衣料披在她的身上,打著褶垂在肩頭,但它們并沒有柔化她硬朗的輪廓。她那亮銅色的頭發(fā)被精心打理成大大小小的發(fā)卷。她那布滿皺紋、猶如一幅復雜地圖的臉龐被搽得粉白,嘴唇上涂著一抹醒目的猩紅。她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蒼白、骨節(jié)突出的手上戴滿了鑲著紅寶石和翡翠的戒指;只有她的指甲未經(jīng)裝飾,同我的指甲一樣,修剪得短而方正,顯得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最令我緊張的東西是她的墨鏡。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是記得海報上她那雙冷酷的綠色眼眸,黑色的墨鏡似乎讓她的眼睛變成了探照燈:我覺得她正透過鏡片看穿我的皮膚、深入我的靈魂里。

我戴上面紗,也將自己的外表隱藏起來,令人無法看透。

有一瞬,我認為她有些吃驚,面紗讓我變得不透明,使她無法看透我,但是她很快恢復了鎮(zhèn)靜,比我快得多。

“很好。”她尖刻地說,與其說她是在朝我笑,還不如說她是在對她自己笑?!罢f正經(jīng)事。你的信讓我明白你對我委托的事還持有保留意見?!?/p>

“嗯,是的,那是——”

話音又起,似乎并不管我話還沒說完?!拔铱梢蕴岣吣忝吭碌膱蟪旰妥詈蟮某陝凇!?/p>

我舔舔嘴唇,搜尋著合適的措辭。不等我說話,溫特小姐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我扁平的棕色劉海、直筒裙和藏青色的羊毛衫。她對我抱以一抹憐憫的淺笑,堵住了我想說的話。“但是追求金錢顯然不是你的本性。真奇怪啊?!彼Z氣冷冷地,“我寫過不在乎金錢的人,但從沒想過真的會遇見一個這樣的人?!彼蚝笱隹恐鴫|子。“因此我斷定你的顧慮是關于‘正直’。缺乏對金錢的健康追求的人生是不平衡的,此類人會無法擺脫有關個人誠信的困擾?!?/p>

她揮揮手,驅(qū)走了我想要說出口的話?!澳愫ε陆邮軅髦鞯奈袑懸槐緜饔?,因為你怕有損于自己的獨立性。你懷疑我想要控制最后成書的內(nèi)容。你知道我拒絕過很多傳記作家,我也驚訝于自己現(xiàn)在改變主意?!彼滞高^黑色的墨鏡注視著我,“最重要的是,你怕我有意欺騙你。”

我張嘴想辯解,卻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她說的沒錯。

“你瞧,你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吧?你對指責我意欲對你說謊感到尷尬嗎?人們不喜歡互相指責對方說謊??丛诶咸斓姆稚?,坐下。”

我坐下來?!拔覜]有指責你什么——”我溫和地開口說道,但是她立即打斷了我。

“不要這么禮貌。假如說有哪件事是我無法忍受的,那就是禮貌。”

她的額頭一抽搐,一道眉毛越過了墨鏡的上緣??茨且坏厘賱诺暮谏《纫稽c都不像是自然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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