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我是說我當時肯定不明白。
我現(xiàn)在也不明白那位醫(yī)生為什么會說出這樣一番與他的五官科專業(yè)似乎并不相干的話來。僅僅見了一次面,他就像一位相面師,預言了我的將來。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回過頭去審視一下發(fā)生的事情,我感到不寒而栗。我確實被醫(yī)生不幸言中。我的眼前常會浮現(xiàn)醫(yī)生額前的那面反光鏡,常會浮現(xiàn)深藏反光鏡后面的那雙神秘的眼睛。反光鏡是借助燈光窺視病人器官的,那雙眼睛又是借助什么深入我的心靈?
桔子和另外一個女同學一邊看節(jié)目,一邊交頭接耳議論著什么。操場上站滿了人,桔子和女同學無論做什么別人都不會注意,除了我。
進校第一天,桔子高高的額頭,深凹的大眼睛以及那甜甜的微笑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我在走廊上,在校園里,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梢杂鲆娝?。每次看到桔子,我的心就會莫名其妙地亂跳,仿如一池靜水上空劃過一片流云,投下了久久不去的影子。我的眼眸緊緊追蹤她跳躍的身影,但又很怕被人發(fā)現(xiàn)。有一次桔子甩了一下頭,嚇得我趕緊低下腦袋,久久不敢抬起頭。桔子的周圍總有很多女同學和她在一起,她們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話,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喜鵲。那天,桔子和幾個女同學課間休息時拿著毽子三毛球下樓梯,我那會兒剛好也走出教室,目光無意間撞上了桔子甜甜的笑靨,桔子朝我扮了個鬼臉,我的臉刷一下變得通紅。桔子旁邊的幾個女同學見狀你推我搡,起哄著擠作一團。一直等她們走下樓梯很遠,我似乎還覺得她們在取笑自己,耳根一陣陣發(fā)燙。老師走過見我怔怔地木立著,臉頰緋紅,還以為誰欺負我了呢。
前面舞臺上演出的是器樂大合奏。
這個學校的民樂隊在附近一帶小有名氣,看那些同學多帶勁,拉二胡的拉二胡,彈琵琶的彈琵琶,把水泥砌成的舞臺占得滿滿的。最威風的是中間那個舉著兩根細棒敲打揚琴的高年級女同學,她梳著兩條長辮,揮舞雙臂,整個樂隊仿佛都隨著她的手勢搖過來擺過去,猶如滾來滾去的稻浪一般。要是哪一天我也能像她那樣站在舞臺中央,桔子和全校的同學都來看我演出該多好啊。那時桔子和女同學議論的中心話題就是我了。
會有那么一天嗎?我暗暗想道,像是憧憬,像是懷疑,又像是帶點祈禱的意味。不過我真要上了臺,我可不會像敲揚琴的女同學那樣,我寧可坐在后排彈彈三弦什么的。如果坐在后排,桔子是不是能看到自己呢?假如她看不到自己,我上了舞臺又有什么意思呢?這樣想想倒還是站在舞臺中央的好,舞動雙臂敲打揚琴,怎么也能讓桔子看到自己。
當我正在為自己設計舞臺上的位置,當我猶豫不決左右為難之際,坐在桔子身旁的女同學看到了我,她推推桔子,朝我這兒努努嘴,桔子深凹的大眼睛穿過人群,慢慢搜尋過來。幸虧我發(fā)現(xiàn)得早,縮緊腦袋,身子微微后退一些,旁邊那個男同學的身體便擋住了桔子的視線,這樣我便成功地將自己隱藏起來了。
演出一結束,我就悄悄地溜出了操場。我跑得飛快,書包劇烈晃動。我一邊跑一邊還不時回頭看看身后有沒有人追來。快到家時,才放慢腳步,這時我已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要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