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沒有問題???”
妻子用一種憂戚的目光審視著工會主席,仿佛要從他的臉上看出可以讓她放心的東西來。
“我能有什么問題?”工會主席將一塊雞肉夾進(jìn)妻子的碗里,“吃吧吃吧,我要有什么問題,解放那年也都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p>
“不管怎么說,你這樣對待軍代表,我總有些擔(dān)心?!?/p>
“好了好了,有時間我找他談一次還不行嗎?我對軍代表沒意見,主要是看不慣廠長,他在廠里到處放風(fēng),說我要和他競爭下一任廠長。好了,你快吃吧,菜都要涼了。我去看看我們的寶貝兒子?!?/p>
工會主席離開桌子,走到搖籃旁。出生才兩個月的嬰兒躺著也不安寧,手腳高舉,亂踢亂抓,一個大腦袋左右搖晃,像撥浪鼓似的。工會主席被兒子的稚態(tài)逗得心花怒放,他俯下身子,將胡子拉碴的臉頂在兒子柔軟的小肚子上,嬰兒極為靈慧,他好像明白父親這一動作里的全部含義,舞動手腳,迎合著父親的撫愛,嘴里呀呀地發(fā)出興奮的喊叫聲。
“你當(dāng)心弄疼他?!逼拮愚D(zhuǎn)過臉,微笑著靜靜觀望這一對默契的父子。他們周身都浸泡于幸福和喜悅之中,他們是那樣的忘情,忘情于這個世界,忘情于她。她覺得自己被一種充滿誘惑力的巨大幸福擱置在一旁。
這個場景里的妻子就是我的母親,工會主席即是我的父親。無疑,那個躺在搖籃里的嬰兒是我。當(dāng)強(qiáng)壯的父親手撐一葉扁舟,在雨幕籠罩的江邊接濟(jì)母親及她的子女時我還沒有來到人世。那些往事都是由母親轉(zhuǎn)述給我的。
“是的,當(dāng)時我是有些妒忌,”母親的眼中仿佛還浮現(xiàn)父子親昵的情景,“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的妒忌是那樣短暫。一星期后,厄運(yùn)向我們這個組合不到一年半的家庭悄悄走來,軍代表簽署了一份逮捕令,然后,警車帶走了你的父親,很奇怪,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妒忌。我隱隱約約覺得,我的妒忌像是一種詛咒,我甚至想,我就是一個克夫的女人。”
我的母親用平淡的口吻輕輕說出的這些話使我震撼。老人撫了撫霜白的鬢發(fā),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轉(zhuǎn)向窗外,她的眼神定定的,似乎望得很遠(yuǎn),又似乎什么都沒看到。
“你不應(yīng)該這樣想,母親,那時候政治形勢復(fù)雜,政府在懲治壞人的時候,很可能也錯抓錯殺了一些好人?!?/p>
“不,我說的與政治沒有關(guān)系。我說的是命。探監(jiān)的時候我問過你父親,我問他為什么沒去找軍代表。他說他去找過,找了三天,平時軍代表一般都在廠里很好找,而那三天偏偏沒了蹤影。一九七八年,一個女人找上門來,為她丈夫的過失向我道歉。她丈夫臨死前曾與她談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這才澄清了當(dāng)年彌漫你父親和我心頭的一團(tuán)疑云。警車帶走你父親的前四天,軍代表的妻子——也就是二十年后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小產(chǎn)了。這才排除了軍代表那幾天故意回避你父親的猜測。那么是誰讓軍代表在那幾天里喪失了他的兒子(抑或女兒),從而使他帶著一種陰郁心情簽下那份逮捕令的呢?還有,法院最后判定的刑期也不過兩三年,倘若你父親熬過去了,挺到現(xiàn)在,也許事情都弄清楚了,可他偏偏熬不過,原先那樣結(jié)實(shí)的身體,在獄中竟然是大病一場接一場,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父親的時候,真的,我以為是看到了一個鬼魂。他生的是什么病,連獄醫(yī)都說不清。他們曾給他會診過,但什么也沒查出來,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你說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