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母親決裂,使南昌在戰(zhàn)友們中間的處境變得微妙。人們早已對南昌的父親生疑,有著一些傳說。照理,南昌的激進行為應(yīng)該讓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們反倒對他有了戒意。
這一段日子非?;野担麄兊乃玖畈炕窘怏w,卻有無數(shù)個司令部取而代之。戰(zhàn)友們都四散了,南昌一個人堅守在空蕩蕩的司令部里,說實在的,也是沒地方可去。要說,學(xué)校是比前一陣熱鬧了,因為派仗越演越烈,有幾次還升級到了武斗。為安全起見,南昌將門上的司令部字樣撕下來,將兩間打通的教室間的隔門重新關(guān)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較小的一間。他很少出門,甚至人們都不怎么知道這里還住著一個人和一個司令部。
晚上,他怕械斗的人群襲擊他的窗戶,總是早早地熄了燈,身體靠在窗邊的墻上,側(cè)臉看窗外的情景。從他所在的四樓的高處望下去,操場上熙攘著的人真有些像蟻群呢!南昌將自己的生活壓縮到最低限度。他兩天去一次食堂,買來一堆淡饅頭。淡饅頭,還有開水,甚至連醬菜也沒有,就是他全部的給養(yǎng)。開始,他不理發(fā),從不知是誰留下的一面小鏡子里,看見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長而亂的頭發(fā),尤其是唇上長出的硬起來的胡子,心里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滿足,他喜歡這個形象。
這一天晚上,整幢樓的燈都亮著,操場上的燈也亮著,顯然是將要有行動來臨??墒菂s奇怪的寂靜,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南昌從窗戶往底下看,空無一人的操場忽然讓他有些膽寒,他感覺到這一幢樓里其實只有他一個人。夜里,他被敲門聲喚醒,他沒動,任由敲去,以為同往常一樣,敲不開門人自然會離去??砷T外的人卻很固執(zhí),也很耐心,叩幾下,停一會兒,再叩幾下。他跳下床,赤腳奔到門前。先還謹(jǐn)慎,只將門打開一條縫,卻又急躁起來,嘩地拉開了。門口站著大姐。
月光從他身后的窗戶投進來,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體擋住,于是,只余下一道輪廓。他看不見大姐的表情,卻看得見大姐嘴動,很奇怪的,他聽不見大姐的聲音,似乎是從大姐的嘴動,看出幾個字:媽媽死了!就像是緊接著的,他已經(jīng)騎在了自行車上,車后坐著大姐。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小小的,簡直像一只螞蟻,騎著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車,載著又一只螞蟻。與其相比,街道、房屋、樹,就都顯得巨大了。這種俯瞰在猝然間結(jié)束,他的自行車一直騎上人行道,然后在一道臺階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車一起摔在地上,原來到家了。他和大姐,還有那架車在地上糾纏了一時,方才掙脫開爬起,一陣寒戰(zhàn)從腳底涌上。
兄弟姐妹都到齊了,是大姐一個一個找回來的。母親在父親被隔離審查,也就是召集他們開會之后不久,也被隔離了。今天早上,母親單位里來通知,母親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殺”。所以,尸體立即送去焚化,只交來一張骨灰領(lǐng)取單,還有一包母親的衣物。距離上次開會僅他一個多月,情形卻已大異,主持會議的不是母親,而是大姐。方桌被推到兩扇門之間的墻下,凳子椅子全倚墻靠著,讓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張母親的照片。桌上擺開四個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餅干,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條,又在正中燃了三支衛(wèi)生香。最后,大姐將父親藤椅上的棉墊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二姐也跟著跪下磕三個頭,應(yīng)該輪到南昌了。南昌沒有動,大姐伸手拉他,并沒有觸到他,卻被他粗暴地?fù)蹰_了。大姐有些變臉,兩個弟弟互遞一個眼色,齊齊跪下磕了頭,帶著息事寧人的意思。底下幾個也依次磕過。事情本來可以結(jié)束了,可大姐卻不罷休。她又過來拉南昌。這一回,南昌的胳膊閃開了,卻被大姐當(dāng)胸抓住衣襟。他沒料到大姐那么有腕力,牢牢地鉗住他的前襟,將領(lǐng)口收緊,扼住了他的脖頸。大姐咬著牙,使得腮骨部分突出,她的手不肯松一點兒。于是,兩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余的弟妹一起擁住南昌,企圖將他們拆開,可哪里拆得開!他們這一伙人,在狹小的門廳里來回碰撞,卻沒有人出一點聲,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南昌到底沒有磕頭??墒?,這一日,他沒有回學(xué)校;下一日,也沒有回。事實上,他就在家里住下了。
沒有人來找南昌,南昌也閉門不出。他躺在父親的狹窄的行軍床上,看著房間另一角里父親的書柜。父親的書并不多,書柜是狹窄的一具,多是馬恩列斯、毛澤東的著作,還有幾本俄語書,再加上一本哲學(xué)辭典。他遠遠注視著父親的書,沒有去動一動。有幾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靠近了書櫥,陡地,又離開了。他好像駭怕走近并且了解父親,還有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