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與陳卓然走出公寓,騎車在正午時分的馬路上,感覺到了陽光的熱烈。他們騎出一長段路,方才說話,陳卓然就提到海鷗這個人。
海鷗是陳卓然繼父的病友。陳卓然去醫(yī)院探望繼父,繼父的單人病房里坐著一個人,看他頭上的白發(fā),陳卓然險些叫出“叔叔”,轉(zhuǎn)過臉,卻是個孩子。眼睛亮亮的,是姑娘的眼睛。白皙的皮膚,腮上的紅暈,也像姑娘。有一些雞胸,但并不萎縮,相反,還挺神氣,一種頑童的神氣。他離開時,陳卓然送他,經(jīng)過走廊上的一扇窗,他站住腳,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然后握起來,收回到臉前,攤開掌,嗅了嗅,說:春天來了!再一撒手,放走了。陳卓然看著他,就像在看魔術(shù)師變戲法,不禁笑起來。他卻嚴正道:是春天的氣味,油菜花粉漫天漫地。陳卓然又有些悚然。后來,繼父出院了,陳卓然還專門去看了他一次,兩人就拉了椅子在陽臺上坐。陳卓然不覺又一次發(fā)現(xiàn)這奇怪的小矮人的魔法。
他指著相鄰樓房山墻上的藤蘿,問:這叫什么草?陳卓然回答:爬山虎。小矮人進一步問:它怎么能爬這么高不垂落?陳卓然答不上來了。他告訴他說:在它的須上,有吸盤,植物其實是動物的一種,動物呢,也是植物的一種。那么人呢?陳卓然問:人是植物中的動物,還是動物中的植物?他當(dāng)然能聽出陳卓然調(diào)侃的意思,并不以為意,而是正色答道:人是菌類,從動植物的尸體攫取養(yǎng)分。陳卓然又感到森然,止住了話題。
陳卓然后來才知道,原來他比自己還年長一歲,本來應(yīng)該上大學(xué)了,但從小體弱,患的是肺部的病,不停地休學(xué),續(xù)學(xué),再休學(xué),再續(xù)學(xué),勉強延續(xù)到高中畢業(yè),便中止了學(xué)業(yè)。他邀請陳卓然去他家玩,還說提到他在盆里栽的一棵忍冬,開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所以,夏天來了。
海鷗所住的公寓大樓面向大馬路,又是在最高層的七樓,可以說是這一帶的制高點。像他這樣,大部分時間在病榻上度過的人,臨熱鬧街市居住有一番好處,就是有看頭。樓高風(fēng)大,他不能到陽臺坐,就在落地窗后放把圈椅,鋪了毛毯,做他的觀景臺。從這角度望出去,望不到街底,卻可望到對面大片的屋頂,從屋頂上的曬臺,老虎天窗,可以窺見人家和生活。他看得很有興味呢!等朋友來到,他的圈椅掉個頭,就好像鏡頭拉近焦距,將遠遠的小小的人和物一下子拉到近處,面對面了。陳卓然和南昌進到他房間的時候,他正是面向室內(nèi)的狀態(tài),屋里有客人,各坐在椅子和床沿。 見他們進來,主人很高興,說:歡迎,歡迎,也不做介紹,只讓他們隨便坐。陳卓然坐了屋里僅余的一把空椅子,南昌環(huán)顧一下,見床沿坐的是兩個女生,便不想與她們?nèi)D,在角落里一張小沙發(fā)坐下,一坐幾乎就坐到了地上。那沙發(fā)早已松了彈簧,所以人都不去坐。沒有人注意南昌的窘相,都在熱烈地說話,南昌一時沒聽進去,只聽到許多個聲音在房間這里那里響。他看看周圍,看出家具擺設(shè)都很講究,卻也都陳舊了。窗簾是有流蘇的,平絨磨禿了,露出織線的經(jīng)緯,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還藏著灰塵,略一動它,便揚起來,在日光里飛舞。南昌家也是灰暗的,是簡陋的灰暗,這里呢,卻有一種華麗,一種褪色的、敗損的華麗,似乎更加觸目驚心。
南昌發(fā)現(xiàn),在座的幾位男生,都有著白皙的膚色。他們身上的白襯衫也格外的白,軍褲洗得格外清潔——他們都穿軍褲,寬大的褲口扁扁地蓋在鞋面上。不用說,這是一種身份的標志,但是,還有另一種意思,那就是,當(dāng)下的時髦。當(dāng)然,這兩樣完全可能合而為一,如今,這城市的摩登,就是由他們來擔(dān)綱的了。他們都說普通話,這也標明了身份。這種普通話,是這城市的干部子弟的語言,一聽就聽出了來歷。南昌漸漸分辨出主人的聲音,它音量不大,甚至有些輕,但卻是那種具有穿透力的音質(zhì),發(fā)聲松弛,可送到各個角落,使人們不由止了聲,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念屈原《離騷》的一句“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然后解釋古時的計量單位,一“畹”等于三十畝,而“九”和“百”,在中國語中又都是概數(shù),意思是無限多,所以——你們想像,遍地蘭蕙,何其壯觀!南昌在語文課上也學(xué)過《離騷》,那些字詞在他讀來都很拗口,意境也是抽象的,可此時,他卻像看見了似的。
從這天起,南昌就成了小老大——后來,他知道,朋友們都這么叫他,這諢名于他挺合的,他的大名,海鷗,倒是無人提起——的座上客,認識了小老大客廳里往來的人。陳卓然自己呢,就像把南昌托付給了小老大,不再出現(xiàn),他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從南昌的生活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