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大可算是老資格，他一九四四年他出生于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他的母親，上海人，桂林新中國劇社的女演員。小老大的母親，因扮演《桃花扇》的李香君名噪一時，有許多才子和俊杰追求，最后是白崇禧部下的一名副官勝出。過了一年，女演員就懷了他。此時，新中國劇社往廣東湖南方向出發(fā)巡演，她離了團，留下待產(chǎn)。不想，桂林形勢卻吃緊起來，日軍沿湘桂路向廣西逼近，中方調(diào)集九個軍的兵力組織會戰(zhàn)，副官被遣往柳州，行前，與女演員商量，是否暫去老家待產(chǎn)，局勢穩(wěn)定后再回桂林團圓。女演員一口答應(yīng)，但是，她說，她不去老家，那里一大家子，她是不會住得慣的——這時，副官方才知道自己已有家眷的事并沒有瞞住這邊，她早已經(jīng)心知肚明。這也是內(nèi)地人對上海不了解，以為摩登女郎就是千金小姐。事實上呢，上海女人多是俗世中人，又是女演員，幾乎一半是在風(fēng)塵里，沒有什么能騙過她的眼睛。女演員要去重慶，因為她聽說重慶有中華劇藝社，就想尋了去。臨別時分，副官留一句話，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希望能姓父姓——韋。將來，無論他到什么地方，看到姓韋的，同庚的孩子，他都會多看上幾眼。

六月底上路，近九月抵重慶，差不多正是桂柳會戰(zhàn)打響的同時，女演員娩下了小老大。但是，女演員并沒有如愿找到中華劇藝社。也不要緊，此時，重慶活躍著好幾支抗敵演劇隊，女演員跟上其中一支，重又返回舞臺?？箲?zhàn)勝利之后，演劇隊向貴州、云南戰(zhàn)區(qū)慰問慶祝演出。在昆明時，又遇上了新中國劇社。女演員知道劇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轉(zhuǎn)道赴臺灣演出，當(dāng)即決定歸回“新中國”，好將嬰兒放在上海的母親家中。他們哆哆嗦嗦進了上海，路上嬰兒已染了肺炎，高燒不退。肺炎好了，又生結(jié)核，就此種下病根。一個月之后，母親就隨劇社乘“臺甬號”貨輪去了臺灣。等下一年春天，劇社回到上海，海鷗已不大認母親了。

海鷗的外婆原籍在昆山，家境中下，從小死了娘，二十二歲方才嫁給蘇州一家富戶做續(xù)弦，生下海鷗的母親。海鷗母親七歲那年，男人生急癥去世，遺下孤兒寡母。她沒有生下兒子，分家產(chǎn)時吃了大虧，領(lǐng)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帶著女兒來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兩間房間，買些股票和債券，安居下來。到了上海，她們母女幾乎搖身一變，變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燙了發(fā)，足登高跟鞋，跟著時下的流行，無袖旗袍外面罩一領(lǐng)齊腰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裝打扮，頭發(fā)用火鉗卷了，束起來，頂上系一個蝴蝶結(jié)，穿連衣裙，裙擺蓬到膝上，拎著花布書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學(xué)校讀書。這一大一小，憋著一股子心勁，要擠進這“東方巴黎”大都會的潮流里去。時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到女兒上中學(xué)時，已經(jīng)氣定神閑，平日只穿女中里的陰丹士林藍的校服，套一件藏青開司米對襟毛衣，要說是老氣的，可怎么抵擋得住撲面的青春和美麗！她真是長成了一朵花，一朵盛麗的花，素樸的裝束則使之清秀。膚色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臉頰的線條特別姣好。她的母親也略沉著了些，當(dāng)然不如女兒更能領(lǐng)會這城市的精神，就還是張揚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兒穿戴鮮亮。身上總是有花和珠子，還有晶片，指甲上涂了蔻丹，夾著長長的香煙，和女朋友搓麻將。

女兒長到十七歲時，和一伙同學(xué)去考劇團，在抗日話劇《盧溝橋》里跑龍?zhí)?。下一年正式編入救亡演劇隊，去了武漢。三年后，又編入新中國劇社，來到廣西桂林。此時，孤島上海雖是一片歌舞升平，但她卻并不相信能夠長久。女兒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日后肯定聚少離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牽掛。然而，萬萬沒有料到，八年后，女兒忽然來到跟前，雖說是驚鴻一瞥，又倏忽離去，可卻留下一個外孫，這就讓她喜出望外了。

海鷗又弱又病，外婆將他當(dāng)個瓷娃娃般養(yǎng)起來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圍在暖和的羊毛毯里，羊毛毯團在藤圈椅里，藤圈椅就是現(xiàn)在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陽地里。女兒從臺灣回來后，劇社解散，便安居下來。一年之后，新四軍第三野戰(zhàn)軍文工團到上海招人，母親前去應(yīng)試，被錄取了。這一回又給她撞對了，她參加了新四軍，全國解放后，和軍區(qū)政治部的副主任結(jié)了婚。當(dāng)這對新人回家看望母親，看著一身戎裝的女兒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領(lǐng)章上的星和花，母親雖然不懂得究竟代表著什么，但有一點她是明白了，那就是，她們這一家真正地進入了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