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冬蟲夏草嗎?
小老大問大家,大家多半不知道。小老大自問自答道:有一種蟲子,在地底下越冬,吃的是一種菌類的籽。這一種菌類的籽也是活物,它們在蟲子的肚腹里發(fā)芽、生長,把蟲子掏空。到了春天,便從蟲子的頂上長出一株草來,這就是冬蟲夏草。小老大沉吟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我就是這種蟲子,我肚腹里的菌籽,名字叫結核菌。南昌問:那么,你頂上會長出什么草來?小老大笑了,眼睛一亮:思想,我的草就是我的思想。就在這一霎,他們兩人忽就溝通,互相有了了解。這一個月里,南昌幾乎隔天就到小老大這里來。他倒不是喜歡這里,相反,他覺得小老大的客廳里散發(fā)出一股腐朽的氣息,令他很不舒服。他往這里來,只是因為除此他沒什么地方可去,他怕一個人待著。
小老大和南昌過去接觸的人不同,南昌的生活圈子,比如說陳卓然吧,他展示的是這個社會的正面,所以是明朗、積極、向上的氣質(zhì)。而小老大卻是在社會的偏隅的角落,那里的光線是幽暗的。但是,他們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思想。他們都是有思想的人,雖然思想和思想不同。陳卓然的思想是從革命——書本和實踐中,開出花來;小老大的,就像他自己說的,是從吞噬體內(nèi)營養(yǎng)的菌種——結核菌,長出的草。其實,小老大的思想,暗合著目前南昌的心境,只是他并不自知。他只是覺著,在小老大這里,既和外面世界隔著,又有一些熱鬧,不會心生寂然。這一段的戶內(nèi)生活,讓他變得有些怕人。騎車在街上,看見有游行的隊伍,或者集會的人群,他遠遠就繞開走了。這種場面,在這里或是那里,觸及了他的創(chuàng)痛。他從政治舞臺中心退到邊緣,就在這時,和小老大的思想邂逅。
在小老大這邊,即使沒有其他客人,至少也有小老大。小老大也不把南昌當客人,照舊面朝陽臺坐著,南昌就端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他們沒有固定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的,甚至干脆沉默著。照說是冷場了,可兩人都不覺得窘,這就是小老大適合南昌的地方。小老大完全不了解身邊這個年輕人的來歷,這時節(jié),他家客廳里充滿了倏忽來,又倏忽去的少年人。小老大的客廳——事實上,這里也是他的臥室,還是他和外婆的飯廳――是一個社交場所,充斥著清談的風氣。年輕人的頭腦里,其實都有著無限的虛無,靠什么來填充?還是靠虛無填充。他們以虛空來抵制生活的實質(zhì)性,因為生活的實質(zhì)性是有壓力的。小老大注意到這個青年顯然缺乏一種本能,就是壓力來臨時閃身讓開,相反,他迎面而上。這也可以視為勇氣,但終究是危險的。
一日,南昌細看著小老大窗臺下一株龜背,然后問道:為什么每一片葉子只能從前一片葉子的根部發(fā)出來?小老大說:這就是代和代的關系,無法僭越的繼承關系??墒?,南昌說:這樣順一邊延伸過去,都失去平衡了。小老大解釋:到某一個階段,枝葉自己會著下根,形成獨立的一株,事情先是傾斜,傾斜,最終還是平衡,這就是大自然。南昌又問:這是不是宿命論呢?小老大看他一眼,覺得觸動了青年的某一處內(nèi)心,略停了停,他說:你知道龜背的葉片為什么破出這些漏孔?南昌搖頭說不知道,小老大告訴說:龜背是一種熱帶雨林的植物,那里的氣候多是風雨驟來,像龜背這樣闊大的葉子很容易受傷,于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優(yōu)勝劣汰,形成了葉片上的漏孔,穿風過雨,消解沖擊力,保護了自己。南昌看著小老大,認真聽他說話。他的單瞼長梢的眼睛,有著黑漆漆的眸子,神情十分專注??墒菂s差一點悟性,小老大心想。
這天,小兔子收到隔離審查的母親送出來的一張字條,字條頭一句是:好久不見,小兔子長高了吧?小兔子讀到這里就哭了。慟哭一場,下午攜女朋友去了南翔古漪園。人們在小老大客廳里調(diào)侃這事,南昌先不做聲,后是說出兩個字:輕浮。這口吻無疑和整個氣氛不相諧,掃了大家的興。南昌對至親、政治,還有男女間的關系,認識和理解都是教條的,正因為教條,才會過于嚴肅。于是,無論是小兔子的哭,攜女朋友出游,還是眾人的笑談,都使他心生反感。人們悻悻地散去,留下南昌一個人。南昌從來都是一個不和諧音,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要來這里停了一會兒,南昌以為小老大會責備他,可是沒有,小老大說:小兔子就是龜背進化以后的葉子。這一回,南昌聽懂了一點,他沉默一下說:這片葉子變得殘破不全。小老大不禁在心里贊一聲,他體會到這青年的思想的銳度??墒牵@么尖銳,除了傷自己,對誰有益處呢?靜了一會兒,小老大說起了小兔子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