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和平的日子。和所有受寵愛的孩子一樣,小兔子性格軟弱,缺乏克服困難的意志,他學習成績一般,中考的分數(shù)只夠錄取區(qū)級重點中學。他的父母親也和所有寵愛孩子的家長一樣,他們并不對他寄托遠大的期望,只要他在身邊,看得見,摸得著。小兔子就讀的中學在城市中心,以中上層市民子弟為眾,家境普遍小康,又臨繁華的商業(yè)街區(qū),不免染上些浮華。那些男生,尤其到了高中,穿了褲縫筆直的毛料褲,锃亮的皮鞋,手腕的衣袖里,露出坦克鏈的手表,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就像舊時洋行里的職員。女生更成熟得早,在照相館摹仿好萊塢明星拍沙龍照。小兔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也沾了不少市民的習氣。所謂市民的習氣,就是一個安居的社會對生活的要求,有享受,但求實際。不過,小兔子是天真的,到底沒有市井的積淀,就不俗,而是挺清新。
小兔子時常帶來各種奇怪的小道新聞,當然是有關政治,卻染著幽暗的桃色。比如某政界要人,當年在上海拼搏人生,與某電影明星發(fā)生的一段隱情;而另有一位女星,時常機密地被召入北京,又被機密地遣回……這些奇談,聽起來是隱私,卻是許多大事件的端底。大革命被描摹成宮廷秘辛,這就是小兔子的格調了。外婆有時候從小兔子身后探過臉,對著他的臉頰,像是看他,又像是嗅他。小兔子微微紅了臉,連那一邊的耳朵也紅著。大家就笑。外婆說:年輕人,不是花,是花的蕊。好像不是對男孩子,而是對一個女孩子說。在外婆這樣年紀的人看來,這些孩子還沒有分性別呢!而外婆那時代的審美觀,凡好看的男孩,都有幾分女性化。小兔子的小道新聞,在海鷗的外婆就不是“新聞”,而是“舊聞”,她還會糾正誤差,派生新的情節(jié),比如,某位政府要人,曾經(jīng)從上海灘大流氓、“大世界”老板家的后門走出,擺脫“七十六號”汪偽特務的盯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層,曾與某女星爭奪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于是,宮廷秘辛在這客廳里走一遭,出去時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還原為近代都會。外婆還喜歡講狄更斯的小說,渲染得最厲害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襤褸的婚紗,面前是布滿蜘蛛網(wǎng)的喜筵,等待永不回頭的負心郎。此情節(jié)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凄厲,洋溢著仇恨的激情。小兔子們看見的是什么?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
小兔子經(jīng)常往小老大客廳里帶新人,其中有一個是外交官的女兒,從小在東歐一個國家長大,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父母調回北京,她和弟弟就被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說不太流利這一點,她并不像是從外國來的,倒像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看上去,她真是有點土,臉頰胖鼓鼓的,發(fā)了一些青春痘。因為語言的障礙,她的聽和說就跟不上,不免就變得遲鈍了。她對現(xiàn)時發(fā)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這,就連一般性的生活常識,她也挺缺乏。比如學生間的流行語,街頭的時髦,某些事物的稱謂,她總是問“這是什么”,或者“為什么”。這時候,她的神態(tài)就像一個極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們總要向她打聽外國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樣茫然無知。事實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種極其隔絕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紀律之中。然而,她卻有一種質樸的性格,就是這質樸的性格,使她雖然少見識,卻并不畏縮。招人笑話的時候,她也不生氣,而是笑,嘴角咧開,露出村姑樣潔白闊大的門牙。有一回,她穿了一條藏青色的背帶裙,來到小老大家里。這裙子顯然來自外國,這倒在其次,要緊的是,在這時候,這城市掃除“四舊”的街頭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肅殺,她卻穿著它,招搖過市,讓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為她的質樸,于是,并不顯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小老大的客廳日益充滿快樂的空氣,這是與時日很不相宜的。有幾次,外婆提醒他們減少聚會,聚會的動靜也稍息,因為鄰居們已經(jīng)在議論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這些人會把誰放在眼里?他們稱那些百姓人家都為“小市民”的。他們非但不收斂,相反還有意張揚出聲氣。一伙人呼嘯著走下樓梯,腳步聲在穹頂激起洶涌的回聲,每一套公寓都緊閉著門,門后都有著耳朵,還有看得穿墻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