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dāng)她向它走過去的時候，那只白色老虎就一躍而起，在茂密的樹叢中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她說，那個時候，她總是喃喃自語：白色老虎，我想和你說話，因為我也想有白色的皮膚，月光一樣的皮膚。

小戴安娜想，我怎么樣才會有白色的皮膚呢？這個問題連我都無法回答。我想假如在雨季她 呆在叢林里三個月，她的皮膚就一定會是白色的了。

那個時候，她跟著父親在叢林里巡行完畢，就會回到市鎮(zhèn)里?？稍谑墟?zhèn)上度過了一些十分熱鬧的夜晚之后，再回到叢林中，小戴安娜就覺得，叢林是那樣的可怕了。它沒有盡頭，到處都是暗藏的危險，所有動物的眼睛，都在叢林里閃光。好在有她父親，他總是在她的左右，從來都沒有離開她超過三米遠。

她還告訴我，除了白色老虎，她還見過獅子，不過，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死了，被她父親和他的狩獵隊打死了，黃色的皮毛沒有了一點威風(fēng)，她伸出小手，撫摸著那只死去的獅子，可以感到它身上的溫度在漸漸地降低，而且它那殘存的目光也是悲哀的，這悲哀的目光永遠地凝固了。

我猜想她和這樣一個龐大的野獸的尸體相遇，她的內(nèi)心，一定感到了緊張和戰(zhàn)栗。這是對世界初次體認的戰(zhàn)栗，它帶給她的印象是不可磨滅的。我對一切我感覺到的神秘的東西都感到敬畏。我害怕很多東西，包括死去的獅子。

我知道他們有一段時間在聯(lián)合省的省會呆過，在那里，小戴安娜見到了更多的印度人——我的那些同胞們。在她看來，我的同胞們生活在特別讓人難以忍受的環(huán)境中：城市亂糟糟的，像是一個大集市，大多數(shù)人家沒有好的住房，房子是泥土夯實的，有的就住在草棚子里，沒有太多的柏油馬路，只要是一下雨，到處都是泥濘，無論是攤販還是耍眼鏡蛇的人，他們的目光都是無助、衰弱和悲哀的，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也不理會有什么樣的災(zāi)禍會降臨在他們身上，所有的生命都在雨季的綿綿細雨中發(fā)霉。

戴安娜夫人告訴我，她童年印象最深的畫面是，在一條夏季往往要暴發(fā)洪水的河流邊上，每天都有人的尸體在那里被焚燒。尸體就放在木柴堆的上面，熊熊的烈火把一個個死人的尸體化作了青煙，裊裊上升，消失在布滿了雨云的天空中，而骨灰就隨著河流漂散。她從很遠的地方觀看這個死者升天的儀式，覺得很害怕。當(dāng)時她和她的父親有過一段對話：她父親說：“印度佛教徒認為，他們的靈魂是可以不斷地轉(zhuǎn)世的，那些人死了之后，以后又會復(fù)活的?！?/p>

小戴安娜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死了還會復(fù)活？那么，他們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和我們一樣的人嗎？”

“不，”她父親果斷地回答她，“和他們的過去一模一樣的人。他們不會變成白人。”

“那我們會變成他們嗎？”

“也不會，我們還是變成我們，如果我們也轉(zhuǎn)世的話。”父親的回答十分干脆，“我們永遠也不會變成他們的。我們是白人?！?/p>

我猜想很久之后，等到戴安娜已經(jīng)長到二十歲了，她就明白了我的祖國印度的真正面貌，和她自己的祖國英國的復(fù)雜關(guān)系。

我是個夏爾巴人，從來不關(guān)心政治?？墒牵乙仓溃《鹊乃鞋F(xiàn)存的面貌，甚至都可以歸功于或者歸罪于英國在１７５７年之后的殖民統(tǒng)治。在１９１８年戴安娜剛剛出生在印度的土地上的時候，她的父親就已經(jīng)是英國伸出的海外殖民枝條上的一片忠實的葉子，作為林務(wù)官，守護著英國在印度的利益，叢林中的似乎看不見的利益。猶如那只一般人看不見的白色老虎。她父親注定和印度這個南亞次大陸上的國度，我的祖國糾纏一生。那么她呢？我想她似乎并不愿意呆在印度了。

我知道戴安娜五歲的時候被她的父母送回了英格蘭，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必須要回到英國，去接受正統(tǒng)的英式教育。在叢林中生活，小戴安娜已經(jīng)有了很多變化，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說印度語和孟加拉語，有很多印度小孩都是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