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投機,我就難以給他引薦姑娘了,只好建議他叫人送上一兩個麻袋來;只要有胃口,送三麻袋也不是不可以。結果,兩人不歡而散。
輿論……光這個詞的聲調(diào),就能將一些令人不快的影像召喚到你眼前:溫熱的水、洋蔥頭的味道、好地段上開的店鋪……反正是淡而無味,布爾喬亞。二十多年前,我出國的時候,法國并不存在什么“輿論”,人們發(fā)表這樣那樣的判斷,有的還很尖銳,針鋒相對;我覺得,那些行為,不但是精神的寄托,常常還要把肉體也搭上。你主張這個,棄絕那個,所根據(jù)的,是某種哲學,而非傳統(tǒng);因為,傳統(tǒng)已被侵蝕得面目全非了。那時,人們還沒有浸泡在所謂多數(shù)的胎盤里。那胎盤,現(xiàn)在我可看清楚了,是一個巨大的膠狀體,里面滿是智力的胚胎,那么多,軟軟的,靠胎盤哺養(yǎng)著。當少數(shù)派又怎么啦?跟在不見容于社會的偉大人物旗幟后面行進,可以汲取力量,叫人感覺自豪。孤獨并非恥辱。勇敢與大膽一類的詞語,在我們眼里,顯得那么美好。有句格言,意思是:投入行動,不必懷著希望;堅持下去,不必計較成敗。我們大膽地把這句格言拿過來,為我所用。這當然無法阻止我們有時候顯得可笑,但至少卻使我們避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我指的不僅是我和A這一代;連我們的父輩也一樣:
他們所崇拜的,同樣是一些受到孤立與排斥的人。眾所周知,德雷福斯上尉②平反昭雪,絕非輿論之功。而法國一九四○年出現(xiàn)的局面③,更不可能給輿論大多數(shù)臉上貼金。那時候也搞政治,同樣開展辯論,進行批評,文學也很活躍。任何事情上都有戰(zhàn)斗嘛?,F(xiàn)在不同了,我的眼睛和耳朵經(jīng)過長期流亡,變得天真了;聽到看到的,盡是些乏味的百分比和結算,不外是交易啊,經(jīng)濟啊,職業(yè)啊,文本啊,情緒啊什么的。在最嚴重、最關系國計民生的問題上,例如死刑問題,某一民族的生死存亡問題,人們信賴的不是思想的裁決,甚至也不是雄辯的威望,而是機器拋出來的正弦曲線不斷的浮動。在這個國家里,處理關乎人類命運的事情,現(xiàn)在也要依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統(tǒng)計材料。在這個國家里,生與死,善與惡,榮與辱,都要按照市場份額進行計算。這個民族,在以前一些時代,可以說是偉大的;無論如何,在那些時代,人的思想還不至于把自己所有的權利統(tǒng)統(tǒng)放進商人們帶有自動計數(shù)器的錢箱里?,F(xiàn)在,我再也認不出它來了。
決策本身就包含著戲劇性的判斷因素,而戲劇性恰恰是輿論最為討厭的事情。輿論輕薄地自鳴得意的,原來不過是游戲?,F(xiàn)在,無論什么事情上,人們都在游戲,瘋狂地、無休無止地游戲、玩耍。不僅僅在跑馬場上玩,在股市里玩;還玩預測體育比賽,玩形形色色的彩票,玩羅多彩,引誘頭腦簡單的人天天想著突發(fā)大財。更有甚者,還偽造情感,假裝愛戀,甚至佯作戰(zhàn)爭,把游戲推到了極致。孩子們玩種種電子游戲,搞得視覺模糊,一個個都得了癲癇病。成人們別看吃得肥肥胖胖,仍然是稚氣未脫的大個子奴隸;他們守著電視,把著電腦,統(tǒng)統(tǒng)是游戲。如此這般的滑稽戲,振振有詞地這樣的信仰里找到了哲學上的正名(不知“正名”二字是否用詞恰當):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賭博式游戲,贏家是運氣好的,會投機取巧的,擅長坑蒙拐騙的主兒。該不該坦白承認:我可能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變成非洲人?因為蘇丹港那些公開發(fā)生的殘暴事件,比起這里為了千方百計地熄滅思想而通過巨大、柔軟的機器所進行的交易來,可以說是正經(jīng)多了,正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