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鐘。父親和愛爾莎回來了。我看著他下了車。我試圖弄清楚安娜是否可能愛他。他急沖沖地朝我走來，腦袋微微向后仰。他微笑著。我想，安娜很可能會愛他，誰都很可能愛他。

“安娜沒到在那兒，”他沖我喊道?！拔蚁胨偛恢劣趶能囬T中掉下來吧I”

“她正在她的房間里，”我說，“她開汽車來的?！?/p>

“不會吧？可真神了！你還不趕快上去獻花?！?/p>

“你給我買花了？”安娜的聲音傳來?！疤兄x啦?！?/p>

她走下樓梯，輕松地微笑著向他迎去，身上的長裙看不出一絲經(jīng)歷過漫長旅途的痕跡。我憂郁地想道：她只是聽到汽車聲后才下樓來的，她本可以下來得再早一點，跟我說上幾句話，哪怕只是談?wù)勎覜]能及格的那次考試也好?。∠氲竭@兒，我的心情才好受一些。

父親趕緊上前幾步，吻了一下她的手。

“我捧著這束鮮花，嘴上帶著傻乎乎的微笑，在月臺上足足等了一刻鐘。老天保佑，你總算來了：認識愛爾莎?麥肯堡嗎？”

我趕緊將目光移開。

“我們大概是見過面的，”安娜和顏悅色地說，“……我的房間真漂亮，謝謝你邀請了我，雷蒙，你真是太客氣了，我實在累極了。”

父親晃了晃身子。在他看來，一切稱心，萬事如意。他滿口美麗的辭藻，一個接一個地開著酒瓶?？墒?，我的腦海中卻接二連三地浮現(xiàn)出希里爾激動的臉，安娜的臉，兩張充滿著激情的臉，我暗暗地自問，假期會不會就如我父親宣稱的那般簡單。

接風晚宴的氣氛十分歡快。父親和安娜談?wù)撝麄児餐氖烊?，這些人為數(shù)雖少，卻不乏鮮明的色彩。我一直很開心。后來，安娜說到我父親的合伙人是個小腦瓜的畸形人。那是個嗜酒如命的人，不過心地善良，我父親和我，我們與他一起吃過幾次令人難忘的晚餐。

我憤然抗議：

“隆巴爾可逗呢，安娜。我見過他，覺得他有趣極了。”

“不過你得承認，他仍然有缺陷，甚至連他的幽默……”

“也許他不具備一種流行的聰明外表，但是……”

她打斷了我，臉上露出寬容的神態(tài)：

“你稱作聰明外表的東西只是年齡?！?/p>

她用詞的簡潔和明確激起了我的興奮。有幾句話向我散發(fā)出一種聰穎機敏的靈氣，一下子征服了我的心，盡管我還未完全領(lǐng)會其本質(zhì)。剛才那句話使我猛然產(chǎn)生了一種渴望，要去拿一個小本子，一支鉛筆。我告訴了安娜。父親哈哈大笑起來：

“至少，你倒不記仇啊?！?/p>

我不能夠記仇，因為安娜不是心懷惡意的人。我只是感到她待人接物實在太漫不經(jīng)心了，她對一個人的評判完全沒有那種包含著惡意的精細和尖刻。因而，它們令人更難以忍受。

第一個晚上，安娜似乎并未注意到，愛爾莎大大咧咧地徑直鉆進了我父親的臥室，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安娜送給我她的成套服裝中的一件粗羊毛衫，但不讓我謝她。感激之辭令她生膩，再說，我的感激話從不出自內(nèi)心的熱情，我就省得折磨自己了。

“我覺得這位愛爾莎很可愛，”她說，此時我還沒走開。

她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沒有一絲笑容，她企圖在我心中尋找一種必須摧毀的想法。想必我已忘記了她剛才的反應(yīng)。

“對，對，這是個迷人的，嗯，年輕姑娘……很討人喜歡?！?/p>

我磕磕巴巴地說著。她笑了起來，我回房去睡覺，神經(jīng)有些緊張。我一面想著希里爾，一面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希里爾可能正在戛納和姑娘們跳舞呢。

我覺得我忘了，不得已忘了最主要的東西：大海的懷抱，它那永無休止的波濤，明媚的陽光。同樣，我再也記不起來外省一所寄宿學校校園中四棵椴樹和它們芬芳的清香；還有三年前我離開寄宿學校時父親站在火車站月臺上的微笑，這尷尬的微笑，因為我梳著辮子，穿著一條黑乎乎的骯臟的連衣裙。還有在回家的汽車上，他突然迸發(fā)出來的、暴風驟雨般的勝利的快樂，因為我的眼睛、我的嘴巴長得都像他，因為我將成為他最珍貴、最神奇的玩具。當時我什么都不熟悉；他向我展示巴黎、豪華的世界、舒適的生活。我相信，我那時享受的絕大部分快樂應(yīng)該歸功于金錢：飚車兜風，穿新裙子出風頭，購買唱片、書籍和鮮花。直到今天，對這些唾手可得的快樂，我還從未感到羞恥。我還不能稱它們?yōu)橥偈挚傻茫驗槲抑皇锹犝f它們唾手可得。也許我會更輕易地否認我的悲傷或是我那神秘的發(fā)作，為它們遺憾。不過，喜愛快樂，追求幸福，代表了我性格唯一協(xié)調(diào)的一面。也許我書讀得不多吧？在寄宿學校，除了那些勸善感化的作品，一般的書是不讀的。而在巴黎，我又沒時間讀書：一下了課，朋友們就拉我去看電影，我不熟悉演員的名字，使朋友們大為驚異。要不，我們就在露天咖啡座，我品嘗著混雜于人群之中的快樂，飲酒的快樂，有人拿火辣辣的目光盯著你，拉著你的手，然后把你帶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我們在大街上走著，一直走到家里。他把我拉到一個門廊下，緊緊地擁抱我：我領(lǐng)略了親吻的快感。這些回憶中的姓名我沒有記下來：讓、于貝爾、雅克……對所有的小姑娘來說都是相同的名字。到了晚上，我變老了，我和父親一起出去參加各種各樣的晚會；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晚會，我無所事事，玩得很開心，同時，因為我歲數(shù)小，也使別人很開心。回到家里后，父親把我撂下，往往就去陪送某個女朋友，我聽不見他回家時的聲音。

我不愿讓人相信他炫耀過的自己的風流韻事。他僅僅滿足于不向我隱瞞這些風流韻事，講得確切一點，他滿足于緘口不言，對某個女友常常在我們家吃飯，或完全住宿在我們家的頻繁活動，他一概不作是非曲直的評判……幸好這樣的日子不多！無論如何，對他與“女賓”之間關(guān)系的性質(zhì)，我自然不可能長期蒙在鼓里。而他無疑也一心想保住我的信任，尤其因為他不愿作吃力不討好的想象力訓練。這打得真是一手極佳的算盤，它的唯一不足，就是有時啟發(fā)起我心中對愛情這類東西產(chǎn)生的一種大徹大悟般的厚顏無恥，在我這種年齡和經(jīng)驗的人看來，愛情中消遣的成份多于感人的成份。我經(jīng)常念叨著奧斯卡·王爾德③那句簡潔明了的格言：“罪惡是在現(xiàn)代世界中延續(xù)著的唯一帶有新鮮色彩的記號?！蔽覒阎^對的信念把它當作座右銘，我如此地堅信它，我想，假如我已將它付諸實踐，也不會像現(xiàn)在那么堅信它。我相信，我的一生將可以照著這句話仿描，受這句話啟發(fā)，從這句話中會冒出一張埃皮納爾出品④的猙獰可惡的畫像來：我忘卻了死亡的時間，忘卻了生命的短暫，忘卻了世間美好的感情。我考慮著，要過一種卑鄙無恥的生活，這是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