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幾天中最令我震驚的,是安娜對待愛爾莎極其和善的態(tài)度。平素她的言談中不乏為數(shù)眾多的蠢語傻話,而這幾天,她竟沒有吐露出一句會使可憐的愛爾莎出洋相的話。我暗中稱頌她的忍耐,她的慷慨,卻沒有意識到這中間混含著極深的心計。父親很快就對這冷酷無情的小小伎倆厭倦了。不過,他還是十分感激她,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向她表示自己的謝意。這種感激恐怕僅僅是一個借口。無疑,他對她說話就像對一位十分受人尊敬的女士,像對他女兒的再生之母,他甚至動用這張王牌,不斷裝模作樣地把我置于安娜的保護之下,使她顯得對我的成長負有一定責(zé)任,仿佛想讓她和我們靠得更近,讓她和我們貼得更緊。然而他向她投去的目光,做出的動作,又像是對一個他不認識但又極想認識——在快樂中認識——的女子。這種姿態(tài),我曾于無意中在希里爾身上撞見過,它使我產(chǎn)生強烈的欲望,既想逃避他,又想挑逗他。在這一點上,我肯定比安娜更易受人影響。她對我父親的姿態(tài)僅僅表現(xiàn)出一種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一種令我心安的平靜的和藹。我終于相信第一天我是弄錯了,我沒有看出,這種毫不含糊的和藹態(tài)度極大地刺激了我父親。尤其是她的沉默……她那如此自然,如此優(yōu)雅的沉默。這和愛爾莎的那種沒完沒了的嘰嘰喳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就像一個是太陽,一個是黑影。可憐的愛爾莎……她什么都沒猜到,仍是那么感情充沛,激動不安,仍在陽光下漸漸地失鮮。
然而,有一天她似乎明白了,她攔截了我父親的一股目光。午飯前,我看見她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一霎那間,他顯得很不愉快,又有些吃驚,隨即微笑著以示贊同。喝咖啡時,愛爾莎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向我們轉(zhuǎn)過身來,顯得無精打采的,我想,她肯定在模仿美國電影明星的慵倦之態(tài)。她以她那受了十年法國風(fēng)雅熏陶的腔調(diào)說:
“你來嗎,雷蒙?”
我父親站起身,臉憋得幾乎通紅通紅,一面念叨著午睡的益處,一面跟著她走。安娜一動都沒動。點燃的香煙仍在指頭間冒著煙。我感到我不得不說上幾句了:
“有人說午睡能養(yǎng)神,但我認為,這樣說是不對的……”
我馬上停住了口,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多么荒謬。
“請隨便,”安娜干巴巴地說。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荒謬。但她立即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句趣味低下的笑話。我注視著她。她的表情安寧而輕松,令我十分感動。也許此時此刻她正極度地羨慕著愛爾莎。為了安慰她,我萌生了一個厚顏無恥的念頭,它就像所有我可能萌生的厚顏無恥的念頭那樣令我開心。它給了我某種自信,某種令人陶醉的同謀感。我止不住大聲說道:
“瞧愛爾莎被太陽曬得這副怪模樣,再怎么午睡他們也舒服不了的,無論對他,還是她,全都沒用?!?/p>
其實我還不如閉嘴為好。
“我討厭這種想法,”安娜說,“在你這小小年紀,那可是比愚蠢還更可怕的事,簡直讓人難以忍受?!?/p>
我突然惱火地說:
“我只是說著玩玩,還請你原諒。實際上,我肯定他們很愉快?!?/p>
她向我轉(zhuǎn)過臉來,一張倦意纏綿的臉。我趕緊請求她原諒。她又閉上眼睛,開始以一種低沉的、耐心的聲調(diào)說道:
“你把愛情看得過于簡單了。它不是一連串彼此獨立的情感……”
我想,我的全部愛情都曾是如此。面對著一張臉龐,一個姿勢,在一個親吻之下,突然產(chǎn)生一種激動……一時間心醉神迷,缺乏緊密配合的協(xié)調(diào),這就是我有過的全部愛情的回憶。
“不是那樣的,”安娜說?!皭矍橹校谐志玫娜崆?,甜蜜的回味,有魂牽夢繞的留戀……有些東西你還理解不了?!?/p>
她作了一個含糊的手勢,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我倒更希望她發(fā)火,希望她能從這種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中擺脫出來,不再屈服于毫無情感的我。我想,她是對的,而我只是像一頭野獸那樣,按著別人的意思生活著,我真可憐,真懦弱。我蔑視自己,這使我極其難以忍受,因為我還不習(xí)慣于蔑視自己,也可以說并沒有將自己判斷為好人或是壞人。我跑上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默默沉思起來。床單在我身子下暖烘烘的,安娜的話仍在我耳邊回響:“不是那樣的,這是一種魂牽夢繞的留戀。”我真的掛念過什么人嗎?
我再也記不得這半個月來發(fā)生的事了。我已經(jīng)說過,我不愿見到任何確切的帶威脅性的東西。當然,對后一段時間的假期,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畢竟在其中注入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主觀能動性。然而,這三個星期,這幸福的三個星期……哪一天我父親不加掩飾地盯著安娜的嘴巴瞧?哪一天他假裝嘲笑大聲地指責(zé)她的冷漠?哪一天他不露微笑地將她的精明與愛爾莎的半瘋半傻進行了比較?我的安寧建筑在一個荒謬的念頭上:他們互相認識已有十五年了,假如他們能夠彼此相愛,也許早就愛上了。我暗自想道,“假如這事會發(fā)生,我父親將當三個月的戀人,而安娜將為此保留一段充滿激情而又帶有侮辱的回憶?!彪y道我還不知道安娜,不是一個可以隨隨便便地拋棄的女人嗎?不過,好在有希里爾在,他就夠我思戀的了。我們倆晚上經(jīng)常一起出去,到圣特羅佩⑥的夜總會去玩,我們在單簧管有氣無力的顫音中跳著舞,我們互相傾訴綿綿的情意,一到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們忘得精光。不過,這些情話在當天晚上聽來卻是那么甜蜜。白天,我們在海灣附近揚帆蕩舟。我父親偶爾也陪著我們玩一玩。他對希里爾贊賞不已,尤其當希里爾讓他贏了一次自由泳比賽之后。他稱希里爾為“我的小希里爾”,希里爾則稱他為“先生”,但我總要問自己他們兩人中到底哪一個是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