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你好,憂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絲·薩岡


直到吃晚飯時,我們才又碰面,兩人都為這突如其來重新恢復(fù)的單獨(dú)會面而不安。我一點(diǎn)都不餓,他也不餓。我們倆都明白,必需讓安娜回到我們身邊來。從我內(nèi)心說,我不能夠長久地記著她臨行時那張大驚失色的臉,也不能光是想著她的沮喪和我的責(zé)任。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耐心策劃的陰謀和步步成功的計劃。我失魂落魄,活像一匹既無韁繩又無嚼子的野馬,我看到父親臉上也浮現(xiàn)出同樣的表情。

“你認(rèn)為,”他說,“她會長期地拋棄我們嗎?”

“她肯定去巴黎了,”我說。

“巴黎……”父親夢囈似地囁嚅道。

“我們也許再也見不著她了……”

他心慌意亂地盯著我,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

“你一定恨我恨得要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和愛爾莎回到樹林時,她……最后,我擁抱了她,安娜肯定也在那時到了,就……”

我沒有聽他。愛爾莎和父親兩人在黑黝黝的松樹林纏抱成一團(tuán)的情景浮現(xiàn)在我腦際,滑稽可笑,同時又飄忽不定,因?yàn)槲也]有看見他們。這一天中唯一生動——?dú)埧釤o情地生動——的東西就是安娜的面容,這最后的凝刻著痛苦的面容,這失望的面容。我從父親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diǎn)燃。又是一件安娜不愿饒恕的事:吃飯時抽煙。我沖父親微微一笑。

“我很明白:這不是你的錯……就像人們所說的,一時瘋狂昏了頭。不過必須讓安娜原諒我們,至少,原諒‘你’。”

“怎么辦呢?”他問。

他氣色很不好,令我深感憐憫,我感到自己也可憐起來。說到底,安娜為何要這般拋棄我們?為什么要為一個小小的過失而讓我受此痛苦呢?她對我們就沒有責(zé)任了嗎?

“我們給她寫信,”我說,“求她寬恕?!?/p>

“好主意,”父親喊了起來。

終于找到了一個辦法,把我們從三個鐘頭來一直充滿悔恨的倦懶的心態(tài)中解脫出來。

我們連飯也不吃了,匆匆把桌布和杯盤勺叉推至一旁,父親拿來一盞較亮一些的燈、幾支筆、一瓶墨水和幾張信紙,我們臉沖臉地坐下,幾乎微笑起來,似乎因這一場面的魔力,安娜的回歸將成為可能。一只蝙蝠在窗前碰來撞去,勾勒出一道道絲一般的曲線。父親俯下腦袋,開始寫信。

我不能不懷著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感情,那是嘲諷與殘忍的感情,回想起當(dāng)天晚上我們寫給安娜的那些洋溢著真摯感情的信。兩個人埋頭燈下,如同兩個刻苦而笨拙的小學(xué)生,靜悄悄地做著一道無法完成的習(xí)題:“找回安娜?!比欢覀冞€是完成了兩份杰作,飽含著深深的歉意、柔憐和后悔。到最后,我?guī)缀醮_信安娜不會再固執(zhí)己見,確信我們之間的和解已近在咫尺。我已經(jīng)看見了這一幕充滿著羞愧和幽默的寬恕的戲?!鼘l(fā)生在巴黎,我們家的客廳,安娜進(jìn)來后……

電話鈴響了。十點(diǎn)鐘。我們交換了一下驚異的、隨即充滿著希望的眼色:是安娜,她來電話饒恕我們了,她就要回來了。父親跳起來,撲向電話機(jī),興奮地喊著,“喂!”

隨后,他只是答道,“對,對!……哪兒?……是的,”聲音輕得幾乎覺察不出來。我也站起身??謶终鸷沉宋业男摹N易⒁曋赣H,注視著他那只機(jī)械地在臉上拂過的手。終于,他緩緩地掛上了電話,朝我扭過身來。

“她出了車禍,”他說?!霸诎固├谞?2的公路上。他們需要時間找到她的地址!他們打電話到巴黎,那邊就把咱們這兒的電話號碼給了他們。”

他以一成不變的語調(diào)機(jī)械地說著,我不敢打斷他。

“事故發(fā)生在最峻險的路段。那兒好像經(jīng)常出事。汽車掉到五十米以下的深溝。她若是能脫險,那就是奇跡了?!?/p>

那天夜里剩下的時間,我回憶起來就像是一場噩夢。車燈下閃過的路面,父親木然的臉孔,診療所的大門……父親不愿意讓我見她的面。我坐在候診室的一把長椅上,我凝視著一幅描繪威尼斯風(fēng)光的石版畫。我什么都不想,腦子里空空一片。一個護(hù)士告訴我,這是夏季以來這個地方的第六起車禍。父親一直沒有回來。

我默想,安娜以自己的死,再次顯示出她與我們的截然不同。假如我們想自殺,我父親和我——不妨設(shè)想我們具備這股勇氣——那也只是往腦袋上開一槍,留下一份擾得當(dāng)事者永遠(yuǎn)心緒不寧,睡不穩(wěn)妥的遺書。然而,安娜卻留給我們一份豪華的禮物,使我有極大的可能性相信這是一出事故:恰在一處險地,她的車技又不高超。我們將迅速變得軟弱無力,而不得不接受這一禮物。話又說回來,即使我今天提到了自殺,那也只是我個人的幻想。難道會有人為我父親和我這樣的人去自殺嗎?為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死的人和活的人——的人去自殺嗎?此外,我和父親,我們從來只說它是一次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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