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看穿了畜牲們的絕無羞恥之虞,我忽又明白了一件事:人的軟弱、屈服、懼怕與防范等等,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向往愛情。否則無所謂。否則你什么感受都不會有,你就剩了肉體——這一份純粹的畜牲!當然啦,也不會有夢。順便提一句:快樂與幸福是兩碼事,快樂僅僅是一種生理反應,猿魚犬馬也有,而幸福,全在于心魂的牽系。
所以我千里迢迢尋找夏娃?!獰o論是在丁一,還是在史鐵生,抑或最初從亞當出發(fā),都是一樣。
但是現(xiàn)在,我拘于丁一,夏娃藏在別人,丁一一帶又是人人都在衣中,人人都在墻后,眼睛抵擋著眼睛,心防范著心,這可咋辦?
“喂,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嚯,瘋子,準是個瘋子!
“喂,告訴我,夏娃在你們誰中?”——哼,白癡,甭理他!
“喂,還記得我嗎?曾在伊甸?(或‘去年在馬里昂巴’(《去年在馬里昂巴》是法國作家羅伯-格里葉的著名劇作,劇中那男人遠比我在丁一幸運,他以夢囈般的言詞輕易就將那女人從現(xiàn)實喚回到夢中,從僵死的真實喚醒進鮮活的虛擬。)?)”——哈,這傻B!要么就是:哇,臭流氓……
一定是這樣。一定會是這樣。
因而我和丁一有了一種難耐的渴望——穿透所有的衣和墻,看看那兒到底住的誰?她/他們,是否也有著同我們一樣的渴望,一樣的向往,并且也跟我們一樣不得不藏匿起由衷的心愿?或者,那是誰,也正像我們一樣形單影只,四顧張望?
所以我和丁一不斷地張望,朝向陌生的人群,朝著一切墻的背后,朝著所有可能被遮蔽的地方……甚至,以黑夜的夢景作為呼喚,以白晝的想像(白日夢)作為祈禱,我和丁一張望復張望……想像那枯寂的墻后的真確生命,想像那呆板的衣內(nèi)的蓬勃肉體,想像那拘謹之身中的鮮活心魂……想像夏娃的旅程,想像夏娃的抵達,想像夏娃的居身……想像那居身的美妙動人,以及那美妙居身中跳蕩著的確鑿是夏娃之魂……想像她的安寧與熱烈,想像她素常的警惕與獨處時的忘情,想像她同我們一樣張望著的目光——望穿秋水,夢斷天涯……想像她自伊甸至今一向珍藏的信物,或為重逢而默守多年的諾言,想像她為那悠久的盟約而悉心籌備的隆重時節(jié)!
然而然而!要么是這張望本就不軌,要么是我錯看了丁一——誰料我的夢景卻推波助瀾令那丁色膽陡漲,我的想像竟助紂為虐,喚醒了他蟄伏已久的窺視欲。
先是在街上,公共場合,人群中的無論哪兒,我發(fā)現(xiàn)此丁不時地兩眼發(fā)直,循其視線望去,極目處必一窈窕淑女,或妖冶女郎。而后在海濱,沙灘上泳裝繽紛,浴場中妙體閃爍,丁先生更是周身血涌,目不暇接。再次于家中,獨坐桌前,獨坐于夏天的蟬鳴中或冬日的爐火旁,這丁常呆愣不語,莫知所思,忽而癡然捉筆,狂抹癲涂——真是讓人不好意思,筆下盡是些艷身浪體,纖毫畢露。
我笑他:喂喂,現(xiàn)而今的黃色畫報、錄像唾手可得,何勞先生用此拙力?
那丁不以為然:那都是死的呀兄弟,你看不出?畫報上的全像遺體,錄像里的都是幽靈!
此說倒讓我悄存快意,或引以為志同道合。
可誰料,有一回,甚至幾回,我發(fā)現(xiàn)那廝居然偷窺異性沐浴。這還了得!我喊他:嘿嘿,干嗎呢你!他甚至顧不上理我,只揮揮手:噓——別嚷……他居然看得專注。我又喊他:嘿嘿,嘿——他竟不聞,猶自看得癡迷。我說行了嘿哥們兒,還記得你當年的丑事不?他這才怏怏走開。我說真沒想到你會干出這種事!他不睬,顧自回味,猶難自拔。我再說:原來你真是個流氓!他腳下仿佛一絆,幻想這才淡去,乜眼瞅我。
什么,流氓?你倒給咱說說,啥叫流氓?
你這樣看別人,就是流氓!
為什么?難道你就沒這樣看過?
沒!
我是說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視的目光里,不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說好嘛,這可是惡人先告狀:那是你呀哥們兒!怎么栽給我?
好,那么在心里,夢里,在你的想像中,夏娃她啥樣?
他這一問,我倒真有點含糊。
一個老太婆?還是僅僅一身漂亮的包裝?
可是,我沒偷看!
可你偷想!告訴我,在心里、夢里、想像里,你都看見了什么?
咳咳,您看這小子問的!
我替你說了吧,那丁道,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可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絕不會止于楚楚衣冠,這你承認嗎?
哈,丁一!倒是你來教訓我嗎?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樣,到畫報里和錄像里偷偷地看呢,到海濱浴場去公開地看呢!
那不一樣!丁一喊道,似靈機忽通,浴場里哪有真正的赤裸?那兒的人都像你說的,一身“裸體之衣”!要么她們離你很遠,傲慢得像一群蠟像,要么我正想挨她們近些看看清楚,她們就跳起來像你一樣說我是白癡,流氓,精神病……
你以為你不是?
好好,咱不斗嘴。說實在的,我也早對她們沒什么興趣了——那些海濱上的模仿秀,招搖其實空泛的模特兒,標致其實僵死的所謂人體美,那些漂亮的空殼!單純的裸體,哥們兒你說是啥?不過皮膚包裹的一塊有限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展,不能飄繚、動蕩,除了裸體你再也看不出別的,除了像裸體她們甚至都不像女人!
這小子真讓我吃驚:丁一有可能天賦不凡。
可是一個獨處的女人你見過嗎?他說,比如一個沐浴中的女人,那絕不一樣!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強大,既優(yōu)美又真確;柔弱得讓你想親近她,強大得讓你覺得可以依賴,優(yōu)美和真確得讓你想要融入她們……而她們又是那樣地不加防范,旁若無人,無比的安靜中埋藏著難以想像的熱烈,熱烈卻又毫不張揚,時間一樣的悠久,沉重,憂傷……時間真是沉重又憂傷啊,你說是嗎?但卻被她們納入蓬勃,靈動,納入綿綿不絕的自在與悠然。她們的眼神,表情,她們的每一部分和她們所有的動作,都在說著一句話……都在說著……什么?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這回讓我來替你說吧,那句話是:這兒沒有別人,這兒無衣無墻。
丁一差點跳起來:是是是,就這句!哎喲喂,行啊你哥們兒!
廢話!我是誰?永遠的行魂!記?。何揖褪锹猛荆强部?,是潛意識,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但你還是流氓!
又咋啦?
違法。違法了呀,你懂嗎?
唔,那丁哧哧竊笑,咱倆,不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