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離開康迅的房間,將門用力帶緊。她走近樓梯時,發(fā)現(xiàn)給她信的金發(fā)姑娘正倚在樓梯對面的墻上吸煙。王一笑著跟她打個招呼。
“你好,老師,我叫珍妮?!彼鲃咏榻B自己?!拔夷芨阏剮追昼娒??”她轉而又用英語說。
“當然?!蓖跻徽f。
珍妮左右看看,問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現(xiàn)在沒人。王一來到珍妮房間,發(fā)現(xiàn)是兩個人合住。珍妮說,“莫里斯是外教,應該住對面的樓,但他喜歡住這兒?!蓖跻宦犓@么說,知道她看見自己進康迅房間了。
“康迅去哪兒了?”王一直截了當?shù)貑?,她覺得這樣好些。
“是的,他沒去上課,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沒課。”珍妮的英語沒有明顯的口音。“他給你的信上沒說他去哪兒了?”珍妮又問。
王一覺得這樣的問話有些不友好,便說,“信跟他去哪兒沒關系?!?/p>
珍妮又點著一支煙,沒再說什么。王一有些厭煩,珍妮請她來難道只是為了觀賞沉默?!“有事么?”她問時盡量把語氣放平。
“你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問。
“你知道這信?”
“我早就知道,從他離開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的學生或是他的老師,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個女人,反正會有一個女人。”
“怎么樣?”
“他愛上了?!?/p>
“你認識康迅很久了?”
“對,在大學時就認識了?!?/p>
“你很了解他么?”
“不?!闭淠菘匆谎弁跻徽f。
“我對他也不太了解?!?/p>
“除了他去過監(jiān)獄?”
“對,他跟我說過這個。”
“對,他跟誰都說,好像這是了不起的事。”
“也許這不該受到責備?!?/p>
“也許,但他在炫耀?!?/p>
“炫耀進過監(jiān)獄?”
“這是他的特點?!?/p>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別讓他傷害你,這樣,你也就不能傷害他。”
“他為什么要傷害我?”
“因為他愛上你了?!?/p>
“我不懂?!蓖跻徽f得很認真。
“我也不懂,但我憑感覺就能知道,他總是從那些愛他的女人那兒逃開,康妮就是例子,最終呢?他愛上的女人也會像他一樣離開的。這就是他的命運?!?/p>
王一沒說什么,心里對珍妮的不適感已經(jīng)消失了。她覺得這個坦誠的姑娘也愛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傷害他。王一很感動,剛才還主宰著她的迷亂,這會兒逐漸散開些。她不想再呆下去。臨告別時,珍妮囑咐王一,不要對康迅提起她們見面的事。王一認真地答應了。她沒有想到,這個比她小七歲的珍妮,在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賴的朋友。她離開中國以后,王一的生活突然變得沉重,因為她不愿對另外任何一個人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著。
王一走進森林公園,魔法好像隨便飄來的一陣風,一瞬間便讓王一有了那么強烈的直感:康迅也在這里。王一站在公園空場上,面對兩條分開的路,她沒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徑;向左可通過一個十分幽靜、有許多古柏的區(qū)段,人們常常習慣叫這里保護區(qū),因為那些古柏是被保護的珍稀樹種,按照習慣,她要走右邊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邊的路會錯過康迅的。這想法不管從何而來,出現(xiàn)在她腦海時,首先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原來自己是希望見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選擇了向右的回家捷徑。她走得很慢。這時,她意識到自己該考慮一下怎樣回答這封信。拒絕是肯定的,但怎樣拒絕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傷害呢?已經(jīng)有零星的葉子提早離開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這樣的落葉,心里一陣難過。沒有任何可能,讓她的拒絕不傷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她想,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親,是妻子。她甚至沒去想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這聽上去一點也沒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體像一種永遠發(fā)生效用的抗體,自動拒絕著婚外戀情。有這樣抗體的已婚婦女,絕不止王一一個,可以成百萬成千萬地列成有氣勢的方陣,和時代一起向前。
她又從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現(xiàn)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絕,這封信遲早是要還給康迅的。她找到一個空著的長椅,背對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叢,隨時都有可能,從灌木叢中走出幾對情侶。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為怕人撞見她偷偷躲在這兒看情書。她已經(jīng)淚水漣漣了,心底里一個那么強烈的聲音撞擊著她。她喜歡這個給她寫信的人,盡管他是個外國人。她把頭仰向藍天,天空被樹木分割著。她像被人錯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問自己,為什么這么刻薄地對待自己?當然不要接受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個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說過,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個人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想想她喜歡的另一個男人,會妨礙丈夫、女兒,以及由他們共同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會,為什么不打開感覺的閘門,讓自己明白,喜歡他什么。也許這樣,才能更有效地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