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我看你能行。還能恢復(fù)，只是別緊，悠著來?！?/p>

但這次尚爺說的不是心里話。他看關(guān)山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丟過十年功，再恢復(fù)不易?？伤植蝗绦闹闭f，就講了假話。人總該有點希望。

尚爺有眼力，關(guān)山的嗓子到底毀了。雖有百靈做伴，心里還是苦凄。他一輩子獻身舞臺，成家很晚，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個人在家。關(guān)山老得很快。

這幾年，尚爺?shù)娜兆拥雇芤狻Ｈ齻€女人共給他生了十七個孩子，其中五個女兒都出了嫁，十二個兒子也都成了親，真叫子孫滿堂了。解放初貫徹婚姻法，三個妻子離掉倆，只留一個結(jié)發(fā)原配，另兩個其實是離婚不離家，還住一個院。尚爺愛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誰也不問。后來，原配和丫頭都死了，只剩一個閨門旦。尚爺又和她復(fù)了婚。這樣過日子畢竟方便一些。尚爺家人口多，一家伙分了百多畝地。兒孫們搞聯(lián)營，種田的種田，跑生意的跑生意，兩部汽車，兩臺大拖拉機，日子過得轟轟烈烈的。鄰居都說尚爺治家有方。尚爺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閑心?！彼尯⒆觽?yōu)樗俪鲆粔K地，正好八畝，栽栽湘竹，搭了個茅草屋，在野地里看起竹園來了。他對兒孫們說：“賣了竹子，錢是你們的。我只要這個窩?！彼麍D清靜，家里一攤子都交給閨門旦了。關(guān)山又來了信，說已經(jīng)退休。尚爺立刻回信一封，讓他到這里來同住。關(guān)山真的來了。

現(xiàn)在，他們就同住一個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靈，或者到竹園里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樣。但尚爺很注意，從來不說唱戲的事。

關(guān)山來時，把那只百靈十二口也帶來了。這只鳥性子烈，愛學新口，可是老學不上來，就氣得在籠子里亂撲騰。因為火氣大，老愛爛眼、長尾瘡。尚爺有辦法。到附近田里捉一種本地叫“舌頭栗子”的東西。這種小動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處。其實，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美稱“鳥中參”。捉活的剝皮搗碎，能治百鳥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靈以前，一定要洗手。百靈愛干凈。

兩個老人為捉一只“舌頭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撲倒幾次，弄得一臉一身都是土，終于捉到一只，于是哈哈大笑起來。那只百靈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靈靈地掛在竹園里，一天到晚地叫?？匆娛裁带B，學什么鳥，漸漸，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們也就倍加喜歡。

這一天，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竹雞，色灰黃，樣子像筍雞或鷓鴣。這種鳥一般生活在山區(qū)，性兇好斗，冷不丁叫起來，能嚇人一跳。這只竹雞不知是在山區(qū)住夠了，還是和誰鬧別扭，孤零零飛到這里來了。它正在空中飛行，突然發(fā)現(xiàn)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扎了進來。

百靈掛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新來的朋友，不時吹起悅耳的口哨，表示歡迎。竹雞飛飛跳跳，落到籠子旁邊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兒一顫悠，站住了。兩只鳥相距有三尺遠近，互相歪起頭看看。竹雞突然大叫起來：“嘎嘎嘎嘎!……”百靈驚得在籠子里翻跳了幾下，才落到橫架上站穩(wěn)，心想，這家伙是個怪脾氣!其實才不是，竹雞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門大了點。它慚愧地搖了搖尾巴，表示歉意。百靈立刻懂了，人家沒什么歹意，就是這么叫。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叫聲。雖然兇猛，卻別有一番山野味。百靈對它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它對竹雞又吹了一個口哨：“嘟嘟!……”--辛苦!

這時候，尚爺和關(guān)山正在竹園邊樹蔭下下棋，竹雞一陣兇猛的叫聲，他們同時都聽到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站起來。這種鳥叫沒聽到過!兩個老人都激動了。平原地區(qū)鳥少，這對百靈學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現(xiàn)一種新的鳥，就意味著會有一種新的鳥叫，百靈如能學上來，將會成為百靈十五口--十五口!不得了!那將是百靈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爺玩了一輩子鳥，也見過無數(shù)玩百靈的人，沒有誰的百靈能叫十五口。關(guān)十三更沒見過。一對老朋友都激動得臉紅氣喘了，雖然一句話沒說，卻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他們玩鳥一輩子，沒想晚年終于要達到那個奇妙的境界了!

那么，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不要驚了那只鳥，要穩(wěn)住它，讓它在竹園落戶。他們不敢徑直走進竹園子，尚爺在前，關(guān)十三在后，彎倒腰輕輕分開竹叢，貓一樣毫無聲息地往竹園里迂回前進。那只竹雞又叫起來：“嘎嘎嘎嘎!……”幾只麻雀被它驚飛了：“吱愣--!”

他們的心在怦怦亂跳，手也有些哆嗦。干脆，尚爺和關(guān)山把身子匍匐下來，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動。若不是他們那老邁的身軀和一雙布滿皺紋的臉，真叫人以為那是兩個頑皮的孩子，在做什么詭秘的游戲。

他們在竹叢的縫隙間緩緩爬動著，野花野草都被壓在身下，手臉沾滿了泥土、草葉和花瓣，誰也顧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態(tài)緊張地盯住前方，從竹叢間往上搜尋……漸漸近了，快要接近掛百靈的籠子了……看見籠子了!百靈正在里頭歡躍?，F(xiàn)在離籠子還有十幾步遠，不能再靠近了!尚爺小心地往后擺了擺手，關(guān)十三貼著他的腳后跟，立刻趴下不敢動了。他們開始尋找那只新來的鳥?？墒?，湘竹的細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擋住了視線，什么也看不見。“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