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盛云緯后來是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晨坐上晉府來迎娶的花轎的。和達志遠走他鄉(xiāng)的計劃因為達志的變卦而未能實現(xiàn),晉家送來的聘禮又被悉數(shù)劫走不能原樣退回,在此情況下只有答應嫁進晉府了。當然也還有另外兩條路:遷居他處與死。可遷居他處談何容易?哪來遷居的錢?遷到何處才能避開晉金存的糾纏?死倒是容易,只是自己死了娘咋辦?誰來養(yǎng)活她?娘這一輩子吃的苦夠多了,我怎能丟下她不顧?罷,罷,罷,我認命,晉金存你個老東西,我就嫁給你,但我從今以后要天天咒你,老天爺要是有眼,他就該早點讓你死!

云緯乘坐的花轎沒有嗩吶伴送,轎前沒有迎親的人馬,轎后也沒有送親的隊伍--這是云緯在答應嫁到晉家時與晉家講定的條件。她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她屈辱的出嫁,她只想悄無聲息地結束這個日子。云緯不知道她的要求也正投晉金存的心意,通判老爺也不想對這納妾之舉進行張揚,盡管當官納妾合法合情,可它畢竟不是一件雅事。他很高興能讓這一天悄然過去,重要的是把那個妙人兒娶進屋里。

因為花轎的晃動,太陽在轎簾前便也像個偷窺的人臉一樣左右搖晃。搖晃中的云緯仿佛又看見了達志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孔,看見他背著一包袱蠶絲向她快步走來。滾開,你個狗東西!你當初說得多么好聽,你說你為了我啥事都可以做,你說你要跟我遠走高飛去過幸福生活,可當我下了決心收拾好東西等在你說定的地點時,你卻蹤影不見了。知道我那夜是咋過來的嗎?知道那天夜里我先上來是怎樣的高興后來是怎樣地害怕怎樣地渴盼你到來最后又是怎樣的氣恨嗎?我恨你!恨你!你怎能這樣出爾反爾?你還是一個人?為了尚家的絲織祖業(yè),你不能走。你媽媽第二天來給我這樣解釋。是織綢緞重要還是我們兩個人一輩子的生活重要?你既然覺著你們家的祖業(yè)重要又為啥答應和我一起遠走高飛?你個花言巧語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個守財奴!從今往后你就跟著你爹媽抱著織機抱著綢緞過日子吧!我一輩子不想再見到你!我過去算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這個守財奴!我是多么傻呀,我還會以為你會拿我當心肝寶貝,可實際上在你心里我還比不上不會說話的絲織機……

轎進城區(qū)時她聽到了街邊有人在指著花轎議論,議論些什么她無心去聽,但她忽然從那些議論聲里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和那夜去家里搶劫的兩個強盜中的一個很相似,這使她身子一震,急忙從轎窗縫里往外看去,可惜因為街邊的人太多也因為轎在移動而未能尋住那聲音的出處。狗強盜,是你們害得我不得不走上今天這條路的,要不是你們,我完全可以堅持把晉家的聘禮退回去,爾后宣布終身不嫁以侍奉老母。你們把我的退路斷絕了,狗土匪們,你們生生把我毀了!我恨你們!

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想法找到你們,我要報仇!是你們把我往晉家這個火坑里推的,我早晚也要讓你們嘗嘗火坑的滋味!我前世欠了你們啥子債,你們要這樣害我?我--

“落轎!”轎礪們一聲響亮的吆喝把云緯的思緒截斷。她透過轎窗縫隙先是看到了一所闊大的院子,隨后看見兩個女人簇擁著她在梅溪河邊見過的那個中年男人向轎走來。晉府到了。她的心倏然一縮,怕冷似地抱緊了雙臂……

盡管云緯害怕黑夜來臨,但夜暗還是一點一點湊近窗戶并最終踱進了屋子。當夜色把她團團圍定在那把椅子里時,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她沒有起身去點桌上的蠟燭,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去恐懼地想象著在這個夜晚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三夫人,該點燈了?!币粋€丫鬟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邊說著一邊噗一聲吹燃手中的紙媒,點亮了蠟燭。在黑暗被燭光驅(qū)走之后,新房里的景致又出現(xiàn)在了云緯的眼前:全套漆得烏黑油亮的桌椅櫥柜,掛著錦緞帳帷的雕花大床,放在博物架上的玉器古玩,擺在窗臺上的大盆鮮花。這會是我住的地方?

門再次被推開,兩個年輕丫鬟走了進來,一個用锃亮的漆盤端著一只瓷碗,瓷碗里冒著熱氣;一個雙手端著一個銅盆,銅盆里是半盆溫水。其中一個丫鬟輕聲道:“夫人,晉老爺讓俺們給你送點柏子仁燉豬心來,這東西養(yǎng)心安神,補血潤腸,吃了能補身子;再請你上床前用溫水燙燙腳,去去勞乏。”

云緯沒應也沒動,仍呆呆地坐在椅里,雙眼緊張地望著窗外。他啥時候來?他為什么偏偏要來害我?晉金存,你為啥偏偏要來害我?

噔、噔、噔。一串干硬的男人的腳步聲由屋外響來,屋里的幾個丫鬟聞聲匆匆走出門去。是他來了。云緯感覺到自己的四肢在迅速地變冷,她用牙緊咬著舌尖,以此抑止著心里的那股越聚越多的恐懼和厭惡。

門被哐嗵一聲推開。他那龐大的身軀將門框塞得很滿。她低下眼,看見他那雙多毛的手在插著門閂,隨即看見那一對穿了官靴的腳在向她一步一步走來。

“寶貝,讓你等了,我有些公事剛剛脫身。”隨著這聲帶了笑的低語,她感覺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她的雙唇猛地張開,她很想朝那個多毛的手背咬一口,咬住他,死死地不松口,他會像豬一樣地叫吧?

“看看,多細柔的皮膚,你這皮膚比尚吉利大機房的綢緞都滑溜?!币宦牭健吧屑髾C房”幾個字,云緯的身子便倏然一晃:尚達志,你個狗東西在哪里?在哪里呀?!

“來,寶貝,我們到床上去,讓我好好看看你?!眲偮犚娺@句話,云緯就覺得自己的身子離了地,她看見他雙手橫抱著她,她發(fā)急地用雙腳在空中猛一踢,可惜什么也沒踢住。

“來,躺好,讓我給你脫衣裳,我特別樂意為女人脫衣裳,這是世界上最吸引男人也最辛苦的一樁勞作。我沒想到百里奚村還能出你這樣美的姑娘,沒想到。知道我那天頭一眼看見你是啥感覺么?心跳,就是心猛地一跳,就像人跳越水溝時那樣,心猛然間一提。哎喲,你亂踢什么?”晉金存突然豎了眉叫,他的下巴讓云緯的腳碰了一下,“甭給臉不要臉,你亂踢騰什么?你真要不樂意了晉爺給你三條路任你選:一條,尋死,看到了吧,那邊墻角有繩子,你可以在這間屋梁上上吊;第二條,要錢,你說個數(shù),我待一會讓人給你送來;三一條,把你賣到外地去……”屋里出現(xiàn)了冰冷的靜寂,云緯現(xiàn)在后悔沒有在衣裳兜里藏一把剪子,要是有一把剪子就好了,就可以迎著他的胸口猛刺過去。那他一定會大叫一聲仰面倒地,從胸口里咕嘟咕嘟往外冒血。云緯記得自己曾看過一場舊戲,在那場戲里,一個女人就在身上暗藏了一把剪刀,當一個男人朝她不軌時,她猛用剪刀刺了過去??上医裉鞗]帶,要是帶了多好!我刺倒了他之后就可以逃走,可往哪里逃呢?可--

“寶貝,好了,甭害羞,”晉金存的聲音又軟了下來,“脫完了衣服我們才好玩樂歇息,來,聽話,你聽見我氣喘了吧?別讓我太費力氣……”云緯努力抗拒著,但身上的衣服還是在一件一件減少,最后一件內(nèi)衣離開身子之后,她只能用雙手捂住臉孔,聽任大顆的淚珠在手掌下滾動。當晉金存那山一樣的身體壓下來時,云緯一下子看見了許久之前的那個上午,就在那個絮云輕飄的上午,她第一次認識尚達志,第一次看見送絲收綢的尚達志向她家的小院里走來,第一次聽見他響亮的聲音:姑娘,這是當機戶織綢子的盛家嗎?……

“呀--”云緯發(fā)出了一聲痛楚的低叫。但她這聲低叫很快被門外一個更高更急的叫聲壓下去了:“晉老爺,知府老爺差人轉(zhuǎn)送來省上的一封急信!”“不用送進來了,念吧?!睍x金存很不高興地對著門外說。--“各府:頃悉英、俄、日、美、法、德、意、奧八國聯(lián)軍兩千人已于十日向京城侵犯,遭我軍民抵抗,各有死傷……”

“緯緯,我的小寶貝,見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采陰補陽,黃花姑娘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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