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因為月光太亮也因為想省蠟燭,尚家的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雇工們的飯桌在后院,主人們的飯桌則放在前院靠近那塊刻有奇怪圖案的石頭的地方。

飯是包谷糝紅薯稀飯,饃是包谷面窩頭,菜是生拌辣椒絲。要說尚家目前在南陽城算是小康人家,但飯食一直就這樣簡單。

達志吃得又急又快滿頭是汗。他半天的勞動強度不小,又是忙乎店堂出售綢緞又是保養(yǎng)織房的織機,原料發(fā)放、成品檢驗、來客應酬,這些也都要管,整整一個后晌,他幾乎沒有一點坐下歇息的時間。如今爹已基本把這份家業(yè)交他管理,自己只是在一邊默默地看。勞累帶來了饑餓,使他恨不得把碗里的飯一口吞下去。

達志把最后一口飯咽到肚里,舒服地打了個飽嗝兒,這才注意到,早已放下碗筷的爹,正在月光下望著石上刻著的那個圖案。

“爹,卓遠哥說這圖案刻的不是綢緞上的經(jīng)線、緯線,而是對世事的一種認識,我琢磨著,

這刻的會不會是咱南陽城的街道?”達志順口說道。

“街道?”尚安業(yè)并沒有扭過臉來。

“嗯,你看,縱一道、橫一道,而且道道相交,多像咱城里的街,這條街交住那條街,這一道橫的是不是吉慶街,那一道豎的像不像辰堂街?”達志伸手指劃道。

尚安業(yè)沒有

應聲,只把頭搖搖,半晌之后才又開口:“你說到辰堂街,剛好有樁事要告訴你。辰堂街尾譚家的姑娘順兒給你定下了,媒人已互送了八字。”

“啥?”達志眼中的月亮一跳,霍地立起了身。順兒那姑娘他認識,一只腳得了麻痹病,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上次盛家的那樁事一出,”尚安業(yè)的話音低微,“我就和你娘商議,再給你說親,女方模樣兒說得過去就行,不能太漂亮了,太漂亮了易生是非?!?/p>

“爹,我這輩子不搬親了,打單身。”達志的話音發(fā)顫。

“甭說憨話,你不成親,咱尚吉利機房日后誰承繼?”尚安業(yè)扭臉望著兒子,“那順兒姑娘只是一只腳有點小毛病,其它方面都挺好,人老實勤快,而且在家也會織布,到咱家里,學幾天就也能上機織綢,她那只有毛病的腳不妨礙踏織機,這點我問過媒人。”

“爹,這輩子讓我一個人過吧?!边_志頹然地說罷,又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我這次想說辦就辦,不張揚不鋪排,”尚安業(yè)沒有理會兒子的話,顧自說出自己的計劃,“喜日就定在后天,咱不請響器不發(fā)喜帖,到時候只把你舅舅你姑姑他們叫回來,擺一桌酒席作罷……”

達志不想再聽下去,用雙手抱住頭,同時把耳朵捂了。上次婚事在達志心上挖出的那坨肉,經(jīng)過這段日子已漸漸長平,爹爹的話像一只長了長指甲的手指,徑朝那片鮮嫩的剛長出的肉抓去。他將身子縮起,忍著心中陡然旋起的那股疼痛。原本停在心里的那股因綢緞產(chǎn)量提高而起的高興,頓時被這疼痛擠得無影無蹤。

院子變得很靜,爹和娘不知什么時候已收拾罷飯桌進了屋子。月亮又升高許多,光線變得更強,面前石頭上的圖案顯得越加清楚,達志雙眼望定那圖案,望定剛才自己指劃的那道豎紋。辰堂街!他無聲地自語道。我不過順便說說,可沒想到你竟真的要與世景街相交了!他的目光凝牢在圖案上,那圖案中間漸漸就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一個是風情萬種的云緯,正沿著一道豎紋裊裊娜娜地向他走來,近了,近了,但突然間,她在一個十字口拐向了另一道橫紋;一個是拐腳的順兒,她原本沿著另一道橫紋向遠處走,但突然間,她會在一個十字口陡地轉(zhuǎn)身,沿著一條豎紋徑向近處走來,近了,近了,“達志!”他分明地聽到她親昵地喊了一聲,便張臂向他撲來。“不--!”他猛叫一聲,站起身,才發(fā)現(xiàn)面前仍是那塊石頭和那費猜的圖案,院里除了滿地月光,便是靜寂……

一切都是按照尚安業(yè)的心思辦的,達志和順兒的婚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一頂小轎天不亮把順兒抬來;中午僅置一桌酒席,請來的親戚只有達志的舅舅和姑姑;晚飯后沒有一個人來鬧新房,大多數(shù)鄰居都還不知道達志今日娶親;沒有嗩吶響,沒有鞭炮叫,甚至門上連喜聯(lián)也沒貼,只有一種匆忙的氣氛。

香油燈在床前的木桌上晃動出一團黃光,順兒背燈靜靜坐在床沿,達志坐在墻角的一只椅上雙手托了臉不動,娘已經(jīng)替他們把門關(guān)上,兩人都沒有上前落下門栓,屋里只有燈草吸油發(fā)出的咝咝聲。

達志望定油燈光照不著的墻角,眸子僵了似的不動。墻角里慢慢站起一個姑娘,姑娘珠貝似的牙齒一閃一閃,帶著燦爛的笑容向他款款走來,她走得那樣裊娜那樣娉婷那樣好看那樣自在那樣悠閑。云緯!他讓自己閉上眼,把頭垂入兩掌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一種輕微的的聲音傳入耳中,他睜開眼,看見順兒正起了身,彎腰小心地把被子在床上抻開,抻被時她在床前走了兩步,僅這兩步也亮出了她的走姿:右腳一點一點,身子一晃一晃。拐腳女人!這是達志第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上看順兒走路,一種不忍再看的不舒服使他重又閉上了眼睛。呵,蒼天,難道從今以后就要真的永遠和她住在一處?他不敢讓自己想下去,用手指捏緊額頭上的那層薄肉,讓疼痛幫助自己轉(zhuǎn)移思路。

“你,歇了吧。”一聲怯怯的低柔的聲音飄進達志耳朵。達志知道這是順兒在對自己說話,只得重又抬起頭來。順兒正低眉垂眼面對著他,兩手不停地捏著自己的發(fā)辮梢。達志現(xiàn)在有了正面打量順兒的機會,她的臉頰顯得多么小呵,而且那么憔悴,皮膚幾乎沒有光澤;她的胸脯根本看不出鼓凸,又窄又平;腰身纖細,看上去像一株隨時可能被風吹折的小柳;頸、腕部露出的肌膚,都是黝黑的。她和云緯比起來,身子整個的小了一號,而且根本沒有原本屬于妙齡姑娘們的那份鮮嫩和紅潤。過去在云緯面前,只要看上她一眼,達志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躥動,周身的血就開始急流,就有一種想擁她入懷的急迫;而現(xiàn)在面對順兒,他卻只有一種無奈、一種痛楚、一種心如止水的平靜。

“你燙燙腳吧?!庇质悄欠N怯怯的低柔的聲音響起。達志定睛看時,順兒已轉(zhuǎn)身,一拐一拐地向放有黃銅臉盆的墻角走去,那臉盆旁邊,放有一把包了棉套的白鐵水壺,是娘剛才送進來的,里邊盛有熱水。順兒走到臉盆前,彎腰提起水壺,向銅盆里倒了半盆熱水。達志剛想說句我不燙時,順兒已端著臉盆拿著一條白粗布方巾向他緩緩走來。“我不--”他剛剛低聲說出這兩個字,順兒卻已嗵地雙膝跪地,把臉盆放在了他的腳前,他被她的這個舉動驚呆在那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時節(jié),順兒已經(jīng)抱起了他的一只腳,輕柔而麻利地幫他脫下了鞋襪,他的光腳想從她的手中掙出,但只掙了一下,便被浸在了溫暖的水里,霎時,一股溫暖而舒適的感覺便由腳底升上身子,當他的另一只腳也被順兒雙手抱著放進水里的時候,他垂下了眼,雙眸不再看順兒的身子,而只看盆里順兒那兩只手。那兩只小手輕柔而小心地搓著他腳背、腳后跟、腳趾、腳腕上的灰。除了小時候娘這樣給自己洗過腳外,這還是第一次,而且她是跪在那里給自己洗的。他不好再和她強爭什么,只好坐那里任她替自己搓、沖、擦。

當兩只腳被擦干重新套上鞋之后,在順兒吃力地起身出門去倒水時,達志急忙向床走去,他不知再面對順兒時該說點什么,他很快地脫了外衣撩開被子躺下去。他側(cè)身向里閉了眼,聽見她關(guān)上門、插了門栓、放下銅盆、洗了手,隨后是她那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向床邊響來;她在床邊似乎猶豫了一霎,跟著她吹滅了燈;一陣的脫衣聲之后,床沿輕晃了一下,他感覺到她上了床,感覺到她怯怯地掀開被,鉆進了被筒,但她的身子一直沒敢挨著他。他也一直沒轉(zhuǎn)過身去,他先還注意傾聽著背后她那輕微的鼻息聲,漸漸地,疲勞攫住了他,把他拖入了霧蒙蒙黑沉沉的睡鄉(xiāng)里……

早晨起床后,達志一拉開門,看見爹站在門口,以為又是要他去后院桑園里晨讀,便說了句:“待我拿上書。”但尚安業(yè)朝兒子搖搖頭說:“不必了,你已經(jīng)娶妻成家,是成人了,今后該讀該學啥,你自己來操心就行,我不會再來管你。從今日起,咱尚吉利大機房的一應事務,都由你來安排,走,我把賬柜和錢柜上的鑰匙交給你?!?/p>

達志默然出門,跟在爹的身后,走進了爹娘的睡房。娘正在睡房里疊幾件漿洗好的衣裳,爹進屋朝娘揮了一下手說:“你出去,我和達志有一些事要講!”娘聞言,立時起身走出去。爹上前插死了門栓。

“記住,達志,凡是說到賬目、銀錢上的事,決不能讓女人家在場,你親娘和老婆也不行!”尚安業(yè)沉聲交待,“女人口松,有時無意之中會把家底露出去,這是一;再就是她們有娘家,她們娘家有親人,小心她們?yōu)榱四锛胰藟牧宋覀兩屑业氖?這是二。當然,由于她們要操持家務,手上也需要點錢,你可以給她們一點零錢讓她們保管,但家業(yè)的真情細底,永遠不能讓她們知道!”

“嗯?!边_志點頭。

尚安業(yè)從床頭拉過一個笨重的木柜,慢悠悠打開柜上的大銅鎖,輕輕拉開了柜門。柜里的一摞賬本和一堆碎銀立時映在達志眼里。

“看見了嗎?這個賬柜和錢柜!”

“看見了?!边_志應著,伸手去里邊拿出一個賬本,輕輕地翻著,這本賬里記載著今年買絲、賣綢、購物的各筆賬目。

“這個賬柜和錢柜是假的!”尚安業(yè)忽然這樣說。

“假的?”達志的雙眸一跳。

“對,假的!這是對付盜賊對付稅局用的!”尚安業(yè)的聲音慢騰騰的,“竊賊們盯住的,是我們的錢;稅局常查的,是我們的賬。萬一賊破了門,讓他們偷走柜里的銀錢作罷;萬一收稅的查賬,就讓他們查這里邊的賬,明白?”

達志驚異地聽著。

“真正的錢柜和賬柜在這里!”尚安業(yè)邊說邊走到墻角,搬過一張桌子,用一把鐵鏟去扒桌下的土,不一刻,扒出一口黃釉缸來,揭開缸上的木蓋,從里邊拎出一個精致的黑漆小木柜?!霸蹅兗业募业拙驮谶@里!”

達志眼里滿是新奇。

尚安業(yè)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黃銅鑰匙,放在手心默然看了一剎,爾后向兒子手中遞去,但很快又把手縮了回來,低聲問道:“你不會忘記你過去每天早晨向祖宗們發(fā)的誓吧?”

“不會!”

“你要明白,背棄了誓言,祖宗們的魂靈是不會饒你的!”

達志的眼睛眨了一下,眸子間晃過一絲不安。

“我現(xiàn)在對你不放心的還有兩點!”

“哦?”達志有些愕然。

“一,我擔心你不會使用數(shù)字!數(shù)字是我們干絲織業(yè)的人必須會熟練使用的東西,經(jīng)絲、緯絲的根數(shù)不同,出貨的質(zhì)量、幅寬不同;染料搭配的數(shù)字比例不同,染出的顏色不同;一匹綢從整理、上機到染印出成品用去的時數(shù)不同,成本也不同。一句話,一切都需要用數(shù)字來計量來衡量。你必須時時記住熟練使用數(shù)字!”

“我記住了?!?/p>

“記住了?那么我問你,數(shù)據(jù)單位從個、十、百、千、萬到億、兆,兆之后是啥子單位呢?”

“是‘京’?!?/p>

“之后呢?”

“是‘垓’?!?/p>

“之后呢?”

“是‘衶’。”

“之后呢?”

“是‘衸’?!?/p>

“之后呢?”

“是‘衹’。”

“之后呢?”

“是‘衺’?!?/p>

“之后呢?”

“是‘正’?!?/p>

“之后呢?”

“是‘載’。”

“之后呢?”

“是‘極’?!?/p>

“之后呢?”

“是‘恒河沙’?!?/p>

“之后呢?”

“是‘阿曾 癨 ’?!?/p>

“之后呢?”

“是‘那由他’?!?/p>

“之后呢?”

“是‘不可思議’?!?/p>

“之后呢?”

“是‘無窮大’?!?/p>

“嗯,記住了還要善使用!”尚安業(yè)點點頭,“我們要計算絲這種極細的東西,有時免不了要用到大單位;再說,隨著我們家業(yè)的增值,也許有一天要更頻繁地用到這些大單位!當然,‘京’之后的單位我們一般用不上,可用不上也要知道,也要懂!”

“你不是說有兩點對我不放心么,那另一點是啥?”達志禁不住開口問。

“女人!”尚安業(yè)直直地盯住兒子。

達志倏然間臉紅了,父子間談論這個,令達志發(fā)窘,而且父親的話剛一落音,他便想到了云緯,想起了云緯那雙晶亮晶亮的眼睛。

“這世界上,對男人吸引力最大,可以使男人忘掉自己的目標和志向的一個可怕東西,便是漂亮女人!”尚安業(yè)這句話說得極慢極慢,似乎要給兒子留下思考的余地,要把這話用刀刻到兒子心里,“歷朝歷代,多少個原本可以創(chuàng)出一番大業(yè)的男人,因為戀上玩上女人,而毀掉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對男人有一種天生的強大吸力,只有很少的有意志的男人才能抗得住,我對你就擔心這個!”

“我?”達志不敢去碰父親的目光。

“因為我們織出的綢緞相當一部分要賣給富家女人,因為我們雇的織工大多是女的,你接觸女人的機會很多--”

“爹!”

達志漲紅著臉低叫了一聲。

“我現(xiàn)在說得難聽一點,是為了給你個提醒!”

“我再不會去愛別的女人了?!边_志聲音微弱地說出自己的保證。云緯,我此生愛了你一個,也只會愛你一個了,上天會看清的……

“來吧,把鑰匙拿住!”尚安業(yè)拉過兒子的手,把那個黃銅小鑰匙,輕而鄭重地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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