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云緯的手輕輕在那兩匹綢緞上撫著,這上邊印著達志的指紋,摸著綢緞就有一種觸住了他手指的感覺?;氐郊乙院?,云緯一直在為頭晌對達志的那種態(tài)度后悔,不該那樣刺他、罵他、噎嗆他,他活得也不輕快呀!他那額頭上,竟已滿是皺紋了,他今年多大?二十八吧?二十八的男人臉上不該有那么多橫紋!而且他是那樣瘦,眼窩有點陷,顴骨凸了出來;他像是也沒睡好,眼泡顯出虛腫,左眼里有三道血絲;還有,他的衣襟上的扣子有一個沒有扣上,可見他忙;他有幾個娃兒了,兩個?三個?……

“夫人,你的貼身衣裳?!辈萁q捧著幾件疊好的內(nèi)衣推門進來。

云緯聞聲,急忙把臉上的那層因遐想而起的柔和隱起,換上了平日的那副冷峻。

草絨經(jīng)過那次事件,雖然人仍有些憔悴,但精神顯然已恢復過來,仍如往常那樣快嘴快語,一見頭晌買的那兩匹綢緞擺在夫人的梳妝臺上,就開口問:“夫人是想剪裁么?要不我去叫魏家縫紉鋪的老大來,給你剪件旗袍,你頭晌在王府山?jīng)]看到,肖家夫人和陳家小姐穿那旗袍,多漂亮!像你這腰身,穿旗袍定能--”

“好了,去忙別的吧。”云緯淡聲說道。她如今已把草絨母女重新要回身邊,她不容許晉金存再把她們關(guān)起來,為此,她還同他吵了一架。她知道,晉金存雖然答應(yīng)讓草絨母女回到自己身邊,但她們母女并沒真正離開危險,每天晚上,都有兵在院里埋伏,以準備誘捕來救這母女的栗溫保和他的手下人。

草絨出去了,暮色越見變濃,屋里又恢復了靜。云緯沒有點燈,仍坐在那兒,微閉了眼,讓手在那綢緞上輕輕移動。這兒該是他的指印了吧?當初他去驗查我織的綢緞,手指常在綢緞上觸摸,那時他的指頭是那樣嫩長渾圓,而如今,竟?jié)M是繭了……

“咋不點燈?”伴隨著嗵的一記踢門聲,晉金存進了屋。云緯哦了一聲,假裝著打了個哈欠說:“嗨呀,我坐著坐著,竟打盹睡過去了。”邊說邊就擦亮火柴點上蠟燭。

“把這個給下人拿去煎煎?!睍x金存把一摞紙包放到云緯手上,“一次一包?!?/p>

“啥東西?”云緯眉頭一皺。

“桐柏知縣送來的,一種澀精固腎的藥食,每次煎一包,說是從朱元璋的《御藥秘方》里弄來的,喝了立竿見影!”晉金存笑道。

“這不是蜻蜓么?”云緯打開一包,鼻子鄙夷地聳起。像所有貪色縱欲過度的男人一樣,晉金存也已不得不朝那個專門折磨男人的深淵里栽去,他害怕在那個深淵里撲騰,他急切地想抓住深淵壁上所有可以抓住的東西。這些天,他不斷地從外邊弄些這藥那藥來??上]有一樣有效,他害怕恐慌極了,已經(jīng)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哪怕是淵壁上的一棵草他也要抓住試試。對此,云緯一直在冷眼看著。

“對,對,就是蜻蜓,”晉金存急忙點頭,“這藥食的名稱就叫‘蜻蜓湯’,每包蜻蜓四只,鎖陽、肉蓯蓉中藥各三錢,做法是將蜻蜓去翅,微炒,加入鎖陽、肉蓯蓉一同煎湯?!睹蛣e錄》書上載:蜻蜓味甘,性微涼無毒,可以強陰止精;《日華子本草》上說:蜻蜓壯陽,暖水臟。我估計會有效果!”

云緯將一個譏笑隱入眼底,拿起一包藥出門交待草絨去煎。

“唉,如今煩心的事實在太多!”云緯又進來時,晉金存點燃了水煙袋,邊吸邊嘆。

“還有啥事值得你嘆氣?”云緯又把鼻子不屑地聳起。

“嗨,你是不知哇,如今反叛朝廷的人實在太多,防不勝防呀!日他奶奶,后晌在知府那里聽說,一個叫胡鄂公的同盟會會員,在保定成立共和會,入會的竟有三千多人,他們表面上說宗旨是發(fā)展實業(yè),實際上是要推翻大清江山!他們是孫中山的人吶……”

云緯沒再應(yīng)聲,她又把目光移向那兩匹綢緞,用手輕輕撫觸著它們。

草絨把“蜻蜓湯”煎好了,雙手捧著送進來,晉金存迫不及待地起身接過,趁熱哈著氣響亮地喝著,邊喝邊吧唧著嘴唇。云緯在一旁厭惡地把嘴角撇撇,她聽到這種喝湯的聲音就有些肉麻,為了分神,她拿起一本書,湊到燈前去看。

那種響亮的喝湯聲停下不久,云緯眼前的蠟燭突然被晉金存一下子吹滅了。

“做啥?”云緯不高興地扭過臉。

“甭看了,咱們睡吧!”晉金存在黑暗中笑著。

“這么早就睡?天才黑。”云緯恨恨地把手中的書一推。

“嘿嘿,我想試試這蜻蜓湯的效力。”晉金存嬉笑著抓住了云緯的手。

云緯的牙立刻咬起,她努力把一句怒罵壓滅在唇內(nèi)。

雜種!

一切都是老一套。云緯仰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瞪了眼,冷冷看著他在自己身上忙乎,但最終還是瞎忙,當他失敗之后噢地叫一聲“天哪!”滾到一邊趴那里捶著枕頭時,云緯唇上浮出一絲冰冷的笑意。雜種,老天爺還是有眼!

“看來,我這身子和大清朝的江山一樣,要完了!”晉金存終于平靜下來之后,坐起身拿過鑲銀水煙袋,邊吸邊嘆了一句。

云緯沒有應(yīng)聲,只把兩眼望向黑暗中的屋頂。

“連南陽城里也有人想反叛,”晉金存仍在自言自語,“今后晌把左營的一個千總殺了,媽的,砍了他的頭看他還能反?”

云緯依舊沒吭聲,只是伸手拉過被子,蓋上自己那赤裸的身子。

“保江山可以殺人,可要保我的身子咋著辦?說呀,咋著辦?”晉金存邊叫邊猛扯掉云緯身上的被子,“你為啥不說話?你是不是在暗暗高興?”

云緯閉上眼睛,呼吸平穩(wěn)而安恬,照舊沒有應(yīng)聲。赤裸的身子在窗外擠進來的星光里顯出一個淡白的輪廓。

“這么好的東西,老子竟不能享用!”他邊忿忿地說邊抓緊云緯的一只乳房狠勁向上提著、攥著,似乎存心要把云緯弄疼,見云緯仍然無聲,便又去抓擰云緯的臀部。

“我竟然不能享用!”他還在咬了牙說。

云緯白色的身子一動不動,房里再無別的動靜。

夜,正無聲無息地向深處潛行……

街面上市聲喧嚷,這又是一個熱鬧的集日。轎 ? 不時要吆喝讓路才能往前走,但云緯無心去看轎外的街景,只是在轎子的輕微顛簸中,默默翻著剛從府立中學堂圖書室借來的那本《鏡花緣》,一心想讓自己盡快沉入到書里去。

如今,只有讀書能讓云緯覺出活在這世上還有一點意思。隔一段日子,她總要來這學堂的圖書室里借本書,讀完,再來換。云緯小時就識字,到了晉府以后,府內(nèi)設(shè)有家館,專門請了一位五十開外的老塾師,起先是給幾位前房夫人生的女兒講授;云緯的兒子承銀五歲之后,便主要是給承銀講了。老塾師講的內(nèi)容,除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龍文鞭影》、《幼學瓊林》之外,還有四書五經(jīng)。云緯起初是因心中苦痛想找排遣,繼是感到新奇,再是要照應(yīng)兒子,便常到家館里走動聽講,漸漸地,竟成了家館中成績最好的學生。

小轎在街道一側(cè)緩緩移動,書頁在云緯手中慢慢翻著,一陣尖利的孩子的哭叫聲就在這時撲進轎中:“放我回家--”那聲音里含著無限的驚恐和哀求,云緯隔了轎簾縫往外看,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男子背著個五六歲的女孩向這邊走,那女孩正在背上死命掙扎著叫:“放我回家--我不跟你走--你放開--”

“唔--”那男子身后跟著的一個女人此時突然上前,用手捂了那女孩的嘴,女孩的叫聲頓時變成了含混的“唔”,小臉憋得通紅,身子仍在掙扎。

這男女肯定不是這孩子的爹娘,可他們強背這孩子做啥?會不會是白日橫搶拐賣?如今這世道拐賣女孩的可是不少!“停轎!”云緯向轎礪叫了一聲,同時隔簾對隨轎走在一邊的草絨說:“去,問問那背孩子的男人,那小姑娘是從哪兒背來的?”片刻后,草絨跑回來回答:“那男人姓董,說女孩是尚吉利掌柜尚達志的女兒,他用四十五兩銀子買了做童養(yǎng)媳的。”

“尚達志的女兒?”云緯一驚。

“我看這像是假話,尚吉利的掌柜還能賣女兒去當童養(yǎng)媳?前些日子我們不是還在王府山見他賣綢緞,光他那一天賣得的錢就不少,他會缺四十五兩銀子?”草絨飛快地說著自己的見解。

云緯心中一動:就是,尚達志眼下還沒有窮到賣閨女的地步吧?莫不是這對男女趁尚家大人忙活的當兒,把孩子偷拐了來?這事不能不管!她轉(zhuǎn)對草絨:“去,叫他們別走,讓他們跟我們一塊去尚吉利問問清楚!”

草絨跑到那對已走到轎后的男女身邊說了,那男女先是不愿理睬,后看見云緯轎上的那個“晉”字,才不得不過來。女孩見背她的人往回走了,立時停了哭和掙扎。

“夫人,這孩子確是我們花四十五兩銀子買的,這里有字據(jù)!”那男的走到轎旁,高了聲對轎中的云緯說,同時去懷里摸出一張紙。

“我不看什么字據(jù),字據(jù)誰都可以假造,你跟我們走一趟,咱們當面問清楚!”云緯厲聲說。

“好的,好的?!蹦悄腥酥坏命c頭,跟在轎后走。

小轎在尚吉利大機房門前停下之后,云緯讓轎礪們看住那對男女,自己和草絨向院門走去??匆娔菈K寫有尚吉利大機房的牌匾,走近那道又高又厚的棗木門坎,云緯的心陡然覺出一股疼痛,一種類乎沸油濺上皮膚而起的那種灼痛。在這一剎那,當年和達志相擁在一處說起的關(guān)于這個院子的那些話又一齊在耳邊響起?!澳銓⑹巧屑掖笤旱呐魅?”這是達志那些話語中讓她記得最清的一句。噢,女主人!

她默默地用目光打量院中的東西:那塊立著的怪形石頭,一架拆開來正在修的老織機,一把放在院中的木椅,幾只正在地上覓食的雞……當年,即將成為尚家媳婦的她,曾多少次在夢里走進這個院子,那時候她對這個院子懷有怎樣甜蜜的想象,她曾想象著在每個早晨,睡在達志身邊的她,都要第一個起床,掃地、喂雞、做飯、上織機;她曾想象在那些星斗滿天的晚飯后,她攬著孩子,和達志一塊坐在這院子里,輕輕地給孩子講牛郎和織女的故事??蛇@些想象終究只是想象,沒有一樁變成真的。今天,我是以一個與尚家完全不相干的身份走進來的。

一陣酸悲攫住了她的心,這是一種手上東西被生生奪走而起的那種酸悲,此刻,她再一次想起了冥冥中的那位主宰:老天爺呵,我原本要的就是這個院子,要的是在這院中長大的那個男人,可你卻塞給了我一個晉府大院,塞給我了一個晉金存,我想要的你偏奪走,不想要的你硬給,你這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呀?……

院子里很靜,沒有織機的響聲。云緯慢慢走到那塊怪形石頭前,去看石頭每個平面上那個奇怪的符號:纚。當年,達志去云緯家送絲收綢,常會提到這塊奇怪的石頭,但真正站在它的身邊這還是第一次。她的目光在那個符號上停了一陣,是很怪,為什么沒有一個字,而只有這些道道?它們畫的是不是一個棋盤?就像晉金存同別人下棋時用的那種棋盤?它在表示什么?是尚家的先輩在告訴后人,開機房如下棋,一步走錯就會輸嗎?

“唔唔……”一陣抑得極低的哭聲從一側(cè)廂房里傳出,云緯循聲輕步走去,看見一個女人伏在絲織機上哭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站在織機旁邊,扯著那女人的衣角低聲哭喊:“娘,娘,你別哭,別哭,爹說了,待他把機動絲織機買回來,一賺錢就去把妹妹要回來,要回來……”

一看就明白,這便是達志的妻、兒了,而且不用問就知道,那女孩是真的賣給人做了童養(yǎng)媳,原因是為了機動絲織機!

哦,天吶,不要活生生的女兒,而寧要一堆機器!尚家男人的心呀!原本淡下去的那股對尚家的恨,這時又驀然漲滿了她的胸間。她沒有驚動那母子倆,只是猛地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到了門外,恨恨地朝門旁掛著的“尚吉利大機房”的牌子踹了一腳。這當兒,那對男女急忙迎上來問:“我們說的沒假吧?”見云緯瞪眼朝他們揮了一下手,他們抱起小綾就往回走,原本見回到了自家門口停了哭泣的小綾,這時又哇哇哭開了。正要上轎的云緯被這哭聲纏住腳,又嘆口氣,扭頭喊住那對男女說:“我給你們四十五兩銀子,你們放這女孩回家吧!”

“不,不,俺們不要銀子,俺們要的是童媳好沖災!”那男人說罷,抱了小綾逃也似地跑遠了。

罷了,既然她的爹都不心疼她,你心疼她做啥?尚家對你有恩嗎?

“起轎!”云緯忿聲喊道……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