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里的糧食,有的放在低處,有的放在高處的架子上。為防老鼠,米缸蓋上撒了花椒,金蘭說老鼠吃了花椒,麻了嘴,就不會再打米缸的主意了。面粉呢,都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即便如此,橫行的老鼠還是能得嘴,躥上去嗑出洞來,所以面袋沒有不打補(bǔ)丁的。王春申打開袋口的時候,想著自己做飯,絕不能讓翟役生這個狗東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么,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著若是不帶翟役生那一口,讓他眼巴巴瞅著他們吃,又顯得小氣了。于是又解開面袋,嘆口氣,添了小半碗。
一盆噴香的疙瘩湯做好,天已大亮了。繼寶和金蘭還睡著,繼英和翟役生倒是起來了。繼英見了王春申,像往常一樣,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王春申也像往常一樣,沒有答應(yīng),只是盛了一碗疙瘩湯遞給繼英,說:“喝吧,擱了香油。一碗不夠,再盛?!?/p>
王春申不想和翟役生坐在一個桌上吃飯,他蹲在灶臺前,飛快地喝光一碗,扔下碗筷,準(zhǔn)備出去給繼寶買鴨梨。這時,翟役生忽然叫住他,說是求他個事,想借用他的馬車?yán)c東西回來。
王春申沒有好氣地問:“得使多長時間啊?”
翟役生說:“估摸著得一頭晌?!彼娡醮荷旰懿粯芬獾臉幼?,又說:“反正現(xiàn)在馬車沒活兒干,也是閑著?!?/p>
王春申吐了口痰,大聲嚷嚷著:“閑著怎么了,我的黑馬這兩年凈干活了,正好讓它歇著養(yǎng)養(yǎng)膘!”
翟役生不陰不陽地說:“它要是膘肥了,你就得瘦了,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王春申不愿意跟翟役生糾纏,問:“你到底要拉什么東西?沉不沉?別累著我的黑馬!”
翟役生神神秘秘地說:“不發(fā)財?shù)臇|西,我是不會往回拉的。那東西黑馬也拉過,不沉。”
王春申一擺手,說:“你要是有本事把馬套上,你就使;要是它不樂意,套不上車,我也不會幫忙?!?/p>
翟役生扭了一下身子,笑了,自負(fù)地說:“對付畜生,我是最有辦法的?!?/p>
王春申火了,說:“姓翟的,你可給我記著,有的人是畜生,可黑馬不是畜生!”
王春申對待翟役生,從來沒有這么硬氣過,更沒說過如此鏗鏘有力的話。所以這話在這個清冷的早晨,如脫韁的野馬一樣沖口而出后,王春申一身輕松,無比暢快。他在去果品店的路上,甚至打起了口哨。碰見他的人,見他神清氣爽,喜氣洋洋的,都大惑不解。心想不是金蘭快不行了,就是翟役生染病了,不然他怎么這么高興?
死亡就是這樣,它以巨大的威力鎮(zhèn)壓人,讓人俯首帖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做它的俘虜,可一個俘虜受虐的時間久了,也會反抗。一段時間的死寂后,陰氣沉沉的傅家甸,又有點還陽了。賣燒餅賣糖葫蘆的,又穿街走巷地吆喝起來了,盡管那吆喝聲不如從前
的清亮;崩爆米花的,又守著一爐炭火,蹲伏在榆樹下了,雖然他的生意并不如炭火那般熱火;開面館的,也把收回的招幌掛出來,雖然搟出的面,如同老女人干枯的白發(fā),少有人理。人們似乎看透了,既然鼠疫防不勝防,隨時可能赴死,索性如常過日子,輕松一點。也就是說,要死就活著死,不能像李黑子那樣,死著死。在他們看來,李黑子嚇瘋后,等于死了。
李黑子有天晚上去傅家燒鍋,伙計見他破衣爛衫的,凍得瑟瑟發(fā)抖,好心賞了他兩碗燒酒。沒想到,他夜半醉倒在一條僻巷中,活活凍死了。他的尸首,自然也是警察為他收的。只不過死的人越來越多,官府承擔(dān)不起那么多的棺材了,他們只是把他用草席裹了,扔到墳場。李黑子撿了一輩子破爛兒,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最后也跟破爛兒一樣,被遺棄在荒野之中。人們說起他來,同情的少,鄙夷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