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歌(4)

白雪烏鴉 作者:遲子建


傅家甸人又敢聚堆兒說話了。他們在一起,談瘟疫,談生死,也談天氣和家長里短的事情。而且他們也不忌諱,相互品評著備下的壽衣,誰的料子好,誰的花色獨特,誰的式樣大方;他們還議論死時該戴什么樣的頭飾,穿什么樣的鞋子,甚至系什么樣的腰帶。好像他們?nèi)チ硪皇溃莻€隆重的節(jié)日,馬虎不得。此外,死后的棺木該埋多深,他們也仔細想過了,說是不深不淺最好。因為太深的話,萬一春天滲水,等于天天泡在澡盆中,那滋味實在不好受;太淺了呢,萬一棺木有一天朽爛了,荒野的狼,很容易把他們的骨頭給啃了。男人們又恢復(fù)了傍晚去酒館劃拳喝酒的習(xí)慣,女人們呢,覺得不能在家等死,該剪鞋樣子的又剪起了鞋樣子,該繡花的又繡起了花。不過,男人們喝酒的時候,愛去名叫“天堂”的酒館,女人們繡花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繡上蓮花和云朵。

王春申猜得沒錯,他去了幾家水果店,都沒有鴨梨了。新鮮的水果只有兩樣:橘子和蘋果。王春申想橘子上嗓子,不適宜現(xiàn)在的繼寶吃,就買了兩斤蘋果。蘋果的價格,比前一段要高出三倍。王春申掏錢的時候,沒太猶豫。他突然想明白了,店主雖然多賺了他幾吊,可萬一過幾天他染上鼠疫,難逃一死,那錢等于白賺;而自己想省下的幾吊,現(xiàn)在看來是錢,萬一他也不幸染病了,那錢跟廢紙又有什么分別呢。

王春申怕蘋果凍傷了,將它掖在懷里兜著走。遇見他的人,不再像鼠疫初起時躲著了,他們親密地跟他打招呼,有的還吆喝他一同去天堂酒館吃酒。

翟役生果然在黑馬面前敗下陣來。王春申一進客棧,就聽翟役生在跟金蘭發(fā)牢騷:“你說一匹馬,不讓人套,不想干畜生的活兒,留著它有什么用?真是該殺!我早饞馬肉餡包子了?!?/p>

金蘭說:“你要是殺了黑馬,姓王的就會把你殺了,吃人肉餡包子?!?/p>

王春申心想,金蘭說的那個姓王的,就是他了??伤?dāng)著自己的面時,不是叫他“掌柜的”,就是“繼寶他爹”,看來女人當(dāng)面的話信不著啊。

翟役生見王春申回來了,大吐苦水,說:“你養(yǎng)這馬,怎么跟娘娘似的,還得供著!”

王春申說:“可不是嘛!它是道臺府出青的馬,跟你一樣,見過大世面,不當(dāng)娘娘供著行嗎?”這話看似恭維,實則羞辱,噎得翟役生干瞪眼。

王春申放下蘋果,見繼寶還在睡,就回馬廄了。黑馬見主人回來,以一個得勝者的姿態(tài),昂揚地迎上來,王春申激動地與它貼著臉,贊嘆道:“好兄弟,有骨氣!”

看過黑馬,王春申百無聊賴,便跟金蘭打了聲招呼,去天堂酒館解悶了。中午的時候,他惦記著繼寶,未盡興就回家了。一進客棧,嚇了一跳,院子里竟然并排擺著八口通紅的棺材,占了大半個院子!王春申嚇得腿直哆嗦,難道繼寶沒了?他在打開屋門的時候,吆喝繼寶的聲音就是顫抖的。

繼寶虛弱地應(yīng)了一聲:“爹——”王春申的眼睛立刻濕了。繼寶雖然還在低燒,但已經(jīng)能坐起來跟繼英玩了,兄妹倆正在炕上疊紙船。繼寶舉起一只帶艙蓋的紙船,說是要送給爹爹,夏天可以坐著它去松花江上打魚。

王春申說:“爹爹打個鯉魚精上來,變成個俊俏能干的姑娘,給繼寶做飯鋪被窩!”

繼寶嘿嘿樂了,說:“我有娘做飯鋪被窩,我要讓姑娘背我去看馬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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