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石搖搖頭說,算了,到了我應(yīng)該有馬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xiàn)。
那一年,黃龍高地戰(zhàn)斗之后,山丹寶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為陳秋石的坐騎。后來在祁連山同馬家軍作戰(zhàn)當中,西路軍彈盡糧絕,韓子君的一個師,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壓縮在劉家營子不到三里長的溝壑里。
最后的時刻到了。槍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子彈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進,大刀已經(jīng)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刺刀、荊棘和寒風(fēng)撕扯成了碎片。
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谷,殘陽如血。陳秋石永遠記住了那片雪地和那片殘陽。
師部下達命令,埋鍋殺馬,打火造飯。
幸存的戰(zhàn)馬還有四匹,其中就有陳秋石的山丹寶馬。前幾次殺馬的命令下達,陳秋石的那雙眼神,如喪考妣,讓人看之不忍。那些時光他一直守在山丹寶馬的身邊,牽馬的人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分明能夠聽到他的胸膛在噴發(fā)著拼命的念頭。那幾次,組織上沒有為難他。
可是,這是最后的時光了,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彈盡糧絕的西路軍,還有什么?如果全軍覆沒,那么要馬又做什么?這個道理陳秋石不是不明白??墒撬荒芙邮堋?/p>
就在最后一道殺馬的命令下達之后,陳秋石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親自對山丹寶馬下手。當他把他的想法告訴趙子明的時候,他看見趙子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詫,稍縱即逝,然后就是狐疑。趙子明說,何必呢,那太殘忍了。
陳秋石說,不,還是我來了結(jié)吧,我跟它說會話,跟它說說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會明白的。
趙子明說,好吧,那就聽你的,不過,你不能離部隊太遠。一圈子都是馬家軍。
陳秋石說,好。
剛走了兩步,趙子明又跟在后面說,還是讓戰(zhàn)士們做吧,用刺刀,可以節(jié)省一顆子彈。
陳秋石回過頭來,眼睛里寒光閃閃。陳秋石說,不!
趙子明不再做聲,陳秋石牽著他的山丹寶馬鉆出了山溝。也就是三十幾步吧,在陳秋石此后的歲月里,這三十幾步就像三千里那樣漫長。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摸著腰里的手槍。他知道,只要一顆小小的子彈打中馬的眉心,一個生命、一個他所珍愛的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變成一鍋熱騰騰的肉湯,再然后變成揮刀掄槍的力量。
山丹寶馬低著頭,也許它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也許它什么都還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賴地、溫順地跟著他爬出了斷裂溝,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樹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覺到腹部一陣刺痛,它驚愕地看著它的主人,陳秋石舉著一根帶刺的棗樹枝椏,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邊抽還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隨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沒命啦!
顯然,它已經(jīng)聽懂了陳秋石的呼喊,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么,可是它不能離開它的主人,再說,它已經(jīng)跑不動了。
遠遠跟在后面的趙子明,一看見陳秋石抽打戰(zhàn)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趙子明猶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槍,瞄準了馬頭。就在這時候,一個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多少年后趙子明回憶那個細節(jié),內(nèi)心還是顫抖——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匹馬微笑了一下,天哪,戰(zhàn)馬微笑是個什么樣子,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而趙子明卻一口咬定而且是幾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馬在那當口千真萬確微笑了一下,然后彎曲兩條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頭去,兩行豐沛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滾滾而下,落在凌亂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