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程堅果然隔三差五地送菜來,而且公安局果然沒有找他的麻煩,他大約是來我們家卻唯一沒有遭到傳訊的人。
更讓我感動和不能忘懷的是一次我最終沒有參加的蕭山聚會。那次聚會的發(fā)起人是小林和陳兄,其他大多也都是參加四明山那次筆會的作者。
我家里出事,大家馬上都知道了。小嵇大著膽子來我家以后,大家都向小嵇打聽我的情況。因為四明山筆會時我和小林住一間屋子,朝夕相處,無話不談,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記得當(dāng)時雖是冬末春初,但山上已星星點點綻開出美麗的映山紅,我和小林常常在竹林小徑中長時間的散步?,F(xiàn)在回想起來,散步不是我們的目的,而離開壓抑的城市,來到這猶如世外桃源的四明山,在沒有政治硝煙的大自然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才是我和小林一下子走得很近的根源。在那里,我把我從哥哥那里看到并抄錄的“總理遺言”逐字逐句背給小林聽,但那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所背誦的“總理遺言”會在以后的日子里改變我們一家人的命運。筆會結(jié)束回到杭州后,小林常和我聯(lián)系,鼓勵我寫東西。由于我和小林接觸頻繁,公安局也對小林進行了傳訊。小林覺得自己不方便到我家來,但她又不放心我,所以想了一個主意,搞個四明山筆會的部分作者聚會,聚會放在陳兄家,因為他家在蕭山,那時候杭州人的概念蕭山就是鄉(xiāng)下了,大家心理上覺得鄉(xiāng)下比較安全。他們煮了一只鴨子,然后讓小嵇來叫我,說大家都在蕭山等我吃鴨子。
我知道那年頭上面對聚會比較敏感,我也更怕由于我家的事而連累大家,所以我最終沒有去參加那次蕭山聚會,但沒吃成的那個鴨子帶給我的想望和溫情卻讓我至今都沒有忘記。
就在張強托他爸打聽消息遲遲未果的時候,我父親、姐姐、哥哥,以及蛐蛐兒、阿斗和他們的父親一行七人,已經(jīng)被悄然押解出杭,送往北京。
哥哥曾經(jīng)應(yīng)我的要求給我畫過一張關(guān)押他長達一年半之久的牢房的地圖。稱這地方為牢房也許不太準(zhǔn)確,因為事實上那地方位居北京城市的心臟,長安街的中心路段,全國總工會對面的一條胡同里。行人若是從那里路過,絕對不會想到那樣的地方會和牢房有什么瓜葛。那里原先是中央政法干校的校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成了關(guān)押政治犯的地方。
在哥哥的描繪中,那是一個幽靜美麗的院落,院子里長著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凹字型的一溜房子很像學(xué)校老師的辦公室。每個房間對著走廊和院子的一面是門,每扇門的上端是一塊透明的玻璃,但玻璃被厚厚的牛皮紙從外面給糊上了,只在上面挖了一個小洞,這個小洞剛剛可以容納一只眼睛。哥哥說,很長時間他都無法適應(yīng)這個小洞里常常會突然冒出來的眼白多于眼珠的瞳仁,每次當(dāng)自己的目光和小洞里的瞳仁撞上時,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更摧殘人神經(jīng)的是每個房間里門的上端一盞一百瓦的電燈泡一天二十四小時照著你,尤其是晚上睡覺時,白晃晃的刺眼的燈光正好打在你的床上,讓你有一種被扒光了衣服裸露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覺。據(jù)說有不少人就是受不了這種燈光夜以繼日的不間斷的照射,最后胡亂交代,甚至神經(jīng)錯亂的。
從北京站出來依舊每人被帶上一輛吉普車,押送的軍人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都是中央警衛(wèi)局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們訓(xùn)練有素,時間掌控得很好。雖然我哥哥、姐姐、父親同坐一列火車進京,又被送進同一所牢獄,但他們彼此居然都不知道隔墻就關(guān)著自己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