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蛐蛐兒和瓜子在大海邊暢想他們的未來
蛐蛐兒的回憶文章大約有三四千字,這對于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敘述顯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作為真正的“總理遺言”制造者,蛐蛐兒對那段歷史的回憶,是第一當事人的第一手資料,其價值顯然是任何人的任何文字都無法替代的。我當即認真閱讀了這篇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文章,說實話,我首先感到驚訝,我沒有想到在大家眼里木訥、遲鈍,幾乎不說話的蛐蛐兒寫下的文字條理卻基本上是清晰的。我也有些感動,直白的文字沒有任何修飾,卻簡單而平實地講述了他當年寫“總理遺言”的緣由、動機、經(jīng)過,也講述了他被抓、被審、被關(guān)、被放的全部過程。
我一面讓照排馬上將這篇文章打字發(fā)排,趕《江南》第四期的“第一見證”;一面將蛐蛐兒的文章送給我哥看,因為我哥和蛐蛐兒是一起關(guān)到最后才被放出來的。一位當年曾作為“摻沙子”進入“總理遺言”專案組的老公安告訴我,專案組成員在追查“總理遺言”的過程中仔細閱讀了抄家查獲的我哥和蛐蛐兒的一些筆記、日記、來往信件,以及綜合各方面的調(diào)查、審訊后覺得,蛐蛐兒的文章、詩歌文采斐然,很有才華,但政治上不太老練;而我哥哥文采雖然不如蛐蛐兒,但思考問題比較深刻,很有政治頭腦。專案組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總理遺言”是“瓜子的腦子,蛐蛐兒的筆”。
所以,當涉及此案的核心要犯我爸、我姐、阿斗和他爸爸、蛐蛐兒的爸爸于1977年1月,也就是粉碎“四人幫”四個月以后被釋放出獄時,我哥哥和蛐蛐兒卻繼續(xù)被關(guān)押了將近一年之久。事情雖然最后得以澄清,我哥哥其實和“遺言”制造本身沒有關(guān)系,但作為另一個重要當事人,我想我哥哥應(yīng)該清楚這個重大歷史案件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希望關(guān)于那段歷史的任何回憶盡可能與史實相符。
當天晚上,我哥哥就給我打電話,說蛐蛐兒的這篇文章他仔細看了,最好先擱一擱,讓更多的當事人都看一看。
我說我正在發(fā)《江南》第四期的稿子,本來想在“第一見證”里刊登蛐蛐兒這篇文章的,時間已經(jīng)很緊了。我哥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說,紀實文章的要義就是真實,現(xiàn)在這樣發(fā)恐怕不行,雖然迄今為止有幾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的真相我依舊不了解,但我感到在幾個關(guān)鍵問題上,特別是我們這撥人當年為什么被抓等問題上,蛐蛐兒還是沒有說出實情。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注意到我哥用了“還是”這個詞,也就是說,蛐蛐兒不是第一次用筆涉及這些內(nèi)容,而且,無論是蛐蛐兒自己寫的文章,還是別人采訪蛐蛐兒以后寫的文章,都存在著與事情的本來面目相左的地方。
看來《江南》四期的“第一見證”欄目恐怕得換文章了。聽我在電話里不說話,我哥又說,還記得我從京城監(jiān)獄被放出來時說過的話嗎?當然記得,你說,二十年內(nèi)我們誰都不要說這個事情。是的,這話我不是隨便說的,現(xiàn)在看來我說二十年還是說短了……我在北京出獄后的第一個晚上,就在公安部招待所碰到了蛐蛐兒,我當時就希望蛐蛐兒能告訴我事情真相,但他只是一個勁兒向我道歉,卻始終沒有把實情說出來。當時我們都才二十多歲,我們都還要面對長長的人生,我想他不說肯定有不說的難處。
我原以為等二十年以后,等我們都老了,再在一起回憶往事時,那些不想說、不愿說、不能說的事情也許就都可以說了,可我沒想到,如今三十年都過去了,蛐蛐兒仍然沒有說實話,看來我們還是不夠老啊……人只有到真正老了,才能對一切無所顧忌。我哥接下來說的一句話更讓我大吃一驚:“蛐蛐兒的頭腦其實非常清楚,比我們所有人對他的想象都要清楚。有一些他不想說的東西,他還是沒有寫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