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尋真相(27)

重返1976 作者:袁敏


我想,你的第三篇文章定稿之時所得到的困惑的反饋,主要并不在人的怯弱和膽小,我們并非不能接受英雄的這些缺陷,所謂的英雄,不過是戰(zhàn)勝了自身恐懼的人。

但是人們不能接受說謊者。

然而,什么是說謊呢?我們一向所受的關于謊言的教育,其實很簡單:我們一般會以為,如果人們表達的內容與事實不符,他就是一個說謊者。你在文章中寫到的李君旭的初戀情人,也許,正是被這樣的道德痛苦所困惑,才選擇了與他分手吧。

我終于意識到,實際上我們涉及到兩個方面兩個層面的問題。第一是關于真相的,也就是說人們看到的,以為的,記錄的,和實際存在的是否一致;第二才是對這一現(xiàn)象的評判。也就是說,即使表達的內容與事實不符,也有許多種的道德評判:他可以是一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也可以是一種智慧;也可以是一種善舉,也可以是不得以而為之的舉動;也可以是惡作劇;也可以是邪惡的報復;也可以是回避什么;也可能是妄想癥幻者;也可能是一時沖動,當然,也可能是老謀深算的圈套。人類的精神事像如此繁復,為什么對心口之間的距離我們的判斷就那么簡單呢?

正是通過閱讀你的這些文字,我對李君旭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毫無疑問,他天性中有著悲劇的元素。一方面,他天資聰慧,形象英俊,有過人之處,有過人的精神渴求,但性格怯弱膽小,對恐懼有超乎常人的體驗與感受。實際上你已經提到了他童年時的留級三年的女生,她對他的威嚇甚至打罵和他后來巨大悲劇之間的關系。我想很可能這對他的傷害與影響要超過人們所以為的。

如果在今天,一個小孩子毫無目的地不停撒謊,大人可能會在進行道德教育的同時,相應地找心理醫(yī)生來對其進行心理矯正。如果是一個正常的年代,你文中提到的那些蛐蛐兒的小毛病,偷個書啊,對女孩子撒個小謊啊,其他一些什么,包括他那種青年領袖式的自我感覺,他的虛榮心里包含的一點小小的野心,還有出于過度自愛而產生的撒謊,比起那個時代這群年輕人在小閣樓冒著生死談論局勢,縱橫天下,這些缺點,都還是可以原諒的。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經歷正常的生活的歷練,改正種種性格缺陷,走上了基本正常的軌道。

但是,一個天性怯弱的人又有如此過人的才華,內心深處又這樣渴望被人承認,尤其是被自己佩服的人承認。這樣的巨大的政治熱情,這樣的自以為是的博大的慈悲的情懷(你一定也還記得,我們的少年時代,是完全在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難者的教育中成長起來的),和這樣的怯弱放在一起,肯定是非常不相稱的。

這樣一個心理機制發(fā)育不配套的靈魂,如果假以歲月調整修理,是可以整頓好的,實際上青春就是一個整頓與完善靈與肉關系的階段。但不幸的是,我們的青少年中的整整十年,都是在文革中度過的。這是一個多么不正常的年代。而一旦被捕,因為怯弱而殃及他人,我相信這顆敏感的心是會格外自責的。你知道我讀你的文字到哪里最難過,就是看到袁中偉放風時發(fā)現(xiàn)一行字:小弟,對不起。我在這里聽到了靈魂的呻吟。

一方面李君旭必須承認自己供出了無辜的他人,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承認自己是"甫志高"。在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個人如果成了甫志高,那是比死還羞恥的事情,何況他的怯弱確實幾乎給所有的人帶來了滅頂之災。然而話說回來,如果李君旭出獄之后沒有劫難,平平安安地生活到今天,在社會開始越來越寬松的今天,他或許不會再有那么強烈的羞恥感吧,如果這時候你們一起來回憶當初的歷史事件,把屬于上帝的還給上帝,屬于撒旦的還給撒旦,該自己挑起來的自己來挑,他或許會不再下意識地隱瞞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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