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也許可以這樣稱呼吧--里,一個拐角沙發(fā),一張圓桌,另外一個長沙發(fā),一個小柜,一個壁柜。這些所謂的現(xiàn)代家具屬于瑞典式,相當(dāng)樸素。令人感到別扭的是,墻上有兩幅老勃呂蓋爾①的作品,顯然是復(fù)制品,都是農(nóng)民勞作的畫面。不知道這兩幅畫是怎么落到這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選中的。
她,坐在那個長沙發(fā)上。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留下了好印象,但說不上是特別好的印象。
她的臉色很白,鼻子直而突出,顯得聰明伶俐,嘴很小,圓圓的眼睛閃出驚異的目光,這些使她顯得更加伶俐。在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令人有清新之感。她好像有點平凡,但說不上太俗氣。
他看著她,極力在設(shè)想,一會兒之后跟她會有多大的樂趣。他發(fā)現(xiàn),她的鵝蛋形臉蛋很漂亮,也顯得很單純,盡管根本不能說是典型的美人兒。
但是,她的一頭長發(fā)讓人動心,黑黑的,長長的,蓬蓬松松地披在肩頭。她的嘴在動的時候形成兩個優(yōu)雅的酒窩??傊€是個小姑娘。
她的嘴唇很薄,略微向前突出,并不顯得太性感,但透露出一種狡黠的味道。下唇相對來說更突出一些,這也許是由于她那瘦而小的下巴向里凹陷的緣故。她沒有抹口紅。
她的嘴一動不動,好像有點緊張。同她那張臉比較起來,她的嘴顯得很小,但反而顯得更為突出。她很年輕,這使她的整張臉顯得更為緊湊,富有活力。那是一張堅定而活潑、天真而狡黠、純潔而驕縱的臉。他一下想起了安托內(nèi)洛·達·墨西拿①畫的圣母像。那臉形,那小嘴,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當(dāng)然,圣母顯得更親切,但那種純真如出一轍。
在這種場合,安東尼奧總是畏畏縮縮,不知所措。他剛才在內(nèi)心中對她的那種評價使他顯出害怕的樣子。他早就知道,自己并不好看,他的那張臉總是使他感到惡心。還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天,他從商店前走過,偶然向櫥窗的鏡子看了一眼,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尊容。每逢這種場合,他就會感到不自信。多么令人惡心的一張臉?。≌媸且桓鄙倒系臉幼?,哪個女人能喜歡呢?
“您叫什么?”一開始,他不能不用“您”來稱呼她,盡管他知道,這樣裝腔作勢有點荒唐。
“拉伊德。”
“拉伊德?這個名字有點怪?!?/p>
“拉伊德,是阿德拉伊德的昵稱,不是嗎?”
安東尼奧坐到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像通常見到不認識的人一樣,顯得畏畏縮縮。他觀察著這個就要出賣給他的小姑娘。再過幾分鐘,她這個漂亮而優(yōu)雅的姑娘,就屬于他了,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認識她,甚至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她這個人;她也應(yīng)該有她的家庭,有她的童年,有她的青春,有她的一個完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各種各樣的人,這個世界顯然也是由各種各樣的記憶、習(xí)慣、熟人、經(jīng)歷、細節(jié)、高興的日子和可悲的時刻紛繁錯雜地編織組成的。所有這些,他一無所知。再過幾分鐘,這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姑娘就要一絲不掛地落入他的懷抱,就要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了。當(dāng)然,他也會一絲不掛地爬上床。所有這一切像是,他們本來就是結(jié)發(fā)夫妻,或者至少是早已相愛,早有往來,或者至少是久經(jīng)籌備:互相認識,相互約會,海誓山盟,也許還有相互勾引,相互蒙騙??墒牵鋵嵥麄儚膩砭蜎]有見過面,他對她的一切一無所知,她也對他毫無了解。再過幾分鐘,她就要接納他的肉體。
盡管安東尼奧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可是,所有這一切對他來說好像都不可思議,甚至有點令人害怕。
過去,他也很想到妓院,那里同現(xiàn)在不是一回事嗎?不,不一樣,安東尼奧無法解釋清不同之處在哪里,但可以說,確實不一樣。
也許是,法律制裁使這些女人成了與眾不同的女人,成了一支部隊或者一個宗教團體。也許我們這些男人把自己當(dāng)成了憲兵或者神甫?也許比憲兵或者神甫要好,反正肯定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把女人當(dāng)成了修女?不,不是修女,她們是神圣的,但是,她們是另外一種人。妓院里的女人也是一樣。她們可能很年輕,也可能很漂亮,這樣的情況并不少??墒?,給人的印象是,在她們和我們之間總有那么一堵不可逾越的大墻,這就是:習(xí)慣、偏見和司法當(dāng)局。
這也許還因為,妓院的姑娘總是半裸著身子,總是那么可笑,她們的服裝總是那么花里胡哨,那種品味總是讓人感到不快,她們總是上露酥胸,下露粉腿。因此,只要她們一出面,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們的服裝是一種和晚禮服毫無共同之處的特有服裝,盡管在外表上兩者有點相像,這種服裝也使她們自成一體,與其余的人完全不同。
也許還因為,妓院里的這些姑娘根本就不想讓自己同其余的女人在外表上相像,她們要扮演一種不在感情上作出任何讓步的角色。確實,常見的情況是,她們彬彬有禮,有時甚至也很親切,但是,總是有那么一堵深奧莫測的墻把她們同嫖客隔開。在妓女和嫖客之間,僅僅是肉體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有一些例外,例行的拍賣關(guān)系被突破,這種情況下事情的結(jié)局只會是悲劇。話說回來,除去肉體關(guān)系之外,肯定不會再有其他利害關(guān)系了。如果嫖客出于好奇想問問她的身世,得到的只會是含含糊糊的回答和一些慣常的說法。
在她這方面來說,最好還是什么都不要關(guān)心。嫖客是個什么人?從事什么職業(yè)?有沒有家室?富不富?所有這些,在任何正常的男女交往中自然十分重要,可在這里就無足輕重了。男女雙方都得遵守這項規(guī)則,絲毫不能逾越。此外,這樣的互不關(guān)心對今天的事有利,能使他們完事之后各奔西東,雙方再也不必承擔(dān)任何其他義務(wù)。
可是,跟這里的這些姑娘,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她們也是出賣什么東西,只是情況、環(huán)境和方式方法完全不同。她們同過著正常生活的女人沒有任何不同,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們也有正常的生活。從外表上說,她們與正經(jīng)男人到別人家里找的女人或者在外邊找的女人、同正經(jīng)男人習(xí)慣來往的女人沒有任何不同,一樣的外貌,一樣的習(xí)慣,常常還是一樣的語言。她們也有自己的父親、兄弟和未婚夫,而這些男人又同她們的嫖客沒有任何不同之處。中間不存在鴻溝,她們也并不是另外一種類型的人,也許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們前往一個上流人家做過客,而這個人家正是安東尼奧經(jīng)常去的一家人家。
因此,在這里,嫖妓有點使人心里不安,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合邏輯的,卻很有誘惑力。因此,安東尼奧每次到這里來都有一種感覺,像是越過了某種禁止超越的限制。為了使那種欲望得到滿足,他的生活中的一切規(guī)則奇跡般地被統(tǒng)統(tǒng)徹底打破了,根據(jù)那些規(guī)則,女人是禁果,是需要費盡唇舌力氣去爭取的東西,這樣的努力常常白費,禁果還是沒有到手。當(dāng)然,同那些經(jīng)驗豐富、懷抱最惡劣的幻想的妓女比較起來,這些打個電話就來的應(yīng)召女郎還只能算是新手??墒?,作為補償?shù)氖牵齻冊谝黄鸶猩衩馗小?/p>